《陌头柳色》花未

2、因念个人痴小

　　永定门正门轧轧开启，缓缓露出北方的天空，空阔而高远，塞北的风沙奔袭千里，一路绕过承月山，至此只余缕缕清风。骁骑尉萧念君坐在马上，眼底映入那一方亘古的蓝色。
　　定北侯归京奔丧，太子令他和鸿胪寺卿祈明迎接，朝中颇有微辞，认为太子此举鲁莽无智；但也有人赞叹太子行事磊落，有仁义之风。萧念君不耐烦那些朝臣的呶呶不休，然而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骁骑尉来插嘴，太子的决定是对是错，想必自己心里有数，皇宫里长大的，哪有吃草的绵羊。
　　旁边的祈明咳嗽了一声，打断他的空想：定北侯车架已来在眼前。萧念君忙下马整顿衣裳，跟在祈明身后迎上前去。
　　只见当头的中年人骑着一匹乌云踏雪，素袍白冠，身材高挑，肤色微黑，五官清俊带着几分锐气，满面风尘。想来就是定北侯赵敞。
　　赵敞看见他们，也从马上翻身而下，双方见礼毕，祈明道：“下官鸿胪寺卿祈明，奉太子之命在此恭迎侯爷和公主大驾进京，只是京中官驿狭小，恐怕住不下侯爷这许多人，请侯爷让各位军爷驻扎在城外，官驿虽然简陋，却也护得王爷周全，还望侯爷见谅。”
　　赵敞微微一笑说：“外兵不得无诏入京，本侯虽是个武夫，这个道理还是省得的，只是有几个亲丁是常年跟在本侯身边的，别人服侍本侯不习惯，这几个人驿馆总能放得下吧。”
　　祈明忙扯着脸皮赔笑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下官仰慕侯爷已久，今日一见，侯爷果然是风光霁月、事理通透，下官感激不尽。”心下松了一口气。
　　萧念君默不作声的站在祈明身后，看两个人客套来去，就觉得无趣，只好打量这支远道而来的队伍，想是为了奔丧，士兵全体服素，银盔银甲，队伍中间护着两辆马车，挂着白色的车帷，应该载着广平公主，萧念君移开眼睛没敢细看，除了猎猎的旗帜和士兵头盔上的白缨，整支队伍屹然不动，静寂无声，萧念君不禁在心里暗赞赵敞不愧是两朝名将，果然治军有方。
　　就在这时，被护在队伍中心的一辆马车起了骚动，远远的也听不见在说什么，隐约有女子的尖叫笑骂声，突然车帷猛地掀开，一个人跳下朝赵敞跑来。
　　正在努力找高帽子的祈明一愣，定北侯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一个少年正向他跑来，嘴里一叠的嚷着：“爹爹，爹爹。”几步扒在他身上，“爹爹，小绿不让我抱，还要捆住我的手。”嘟囔的声音很是委屈。
　　赵敞微皱了一下眉，然后低声斥责：“不是跟你说了吗？你都多大了，不要动不动就要人抱，看别人都在笑话你。”说着把少年从怀里撕扯着拉出来。
　　萧念君定睛看那少年，只见他脸色白皙，尖下巴，脸蛋颇多肉，硬生生将脸撑成个胖瓜子的形状，杏核状的眼睛很大，里面泛红。身上的衣服有点乱，头上的白色抹额也歪了，斜斜的挂在头发上，萧念君也是习武之人，耳目清醒，早就听到了少年刚才的话，想是少年在车里和姬妾胡闹，他作为禁军巡逻时没少看到过这些纨绔子弟的行径，心里不禁多了几分鄙夷。
　　祈明在旁好奇道：“侯爷，想必这就是世子了吧？”
　　定北侯拽着少年的胳膊，尴尬一笑：“犬子长生，懵懂不通世事，让祈大人见笑了。”
　　祈明忙道；“哪里哪里，小世子头角崭然，风骨俊秀，正是虎父无犬子啊。”
　　赵敞的脸色愈加尴尬。赵长生却似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般对着祈明一行人左右打量，忽然发现祈明身后的萧念君，眼睛一亮，赵敞一时没有防备被他挣脱开去，整个人以饿虎扑羊的姿态向萧念君扑去。
　　萧念君一惊，下意识向旁边跨一步，想想不对，但已经来不及了，赵长生毫无悬念的趴在了地上，他忙将这出人意表的世子扶起。赵长生扯住萧念君的袖子就不撒手了，一张足尺加三的瓜子脸上尘土泥泞，俨然哭将起来，萧念君想推开他没敢，只好将求助的眼光投向祈明。
　　祈明的脸色也堪堪僵硬起来：“侯爷，世子……哈哈，真是天真可爱啊，萧都尉，世子这是和你打招呼呢，不可无礼。”
　　赵敞早就注意到祈明身后这个眉目秀丽却异常安静的黑衣青年：“这位是？”
　　萧念君胳膊上挂着赵长生，不伦不类的行了个礼：“末将骁骑尉萧念君，参见侯爷。”旁边“嘟”的一声，是赵长生拿起他的袖子擤鼻涕，萧念君无语的看了看祈明。
　　赵敞一声长叹：“祈大人，萧都尉，实不相瞒，犬子在幼年发了场高热，病极凶险，神明保佑高热退去，谁知却烧坏了脑子，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唉，实在是家门不幸。萧将军，长生与你一见如故，还请你多多担待。”
　　萧念君连称不敢，原来这个少年是傻子，怪不得举动异于常人，看着袖子上的鼻涕眼泪还有泥土，他心里的厌恶更添几分。
　　祈明也尴尬了，无意之间撞着这等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错开话题，请侯爷和公主进城。
　　定北侯将一个将官叫来细细吩咐下去，于是队伍分作两股，大部分留下来安营扎寨。剩下三十左右人并两辆马车随定北侯入京。
　　萧念君本来想将赵长生送回车上，谁知道他打死也不松开自己的胳膊，一扯就杀猪似的叫。祈明此时巴不得当没有这回事，两耳一闭权当聋哑。
　　还是赵敞说：“长生和萧都尉实在投缘，就请萧都尉带他一程吧。”
　　萧念君无奈，只好夹着分量十足的赵长生上马，手臂累的发酸，心想白痴果然都是光长肉不长脑子。赵长生却很开心的坐在他身前，不时笑嘻嘻回头摸摸他的脸说：“哥哥，你真好看，比我娘还好看。”
　　呸，原来是个花痴。萧念君平生最讨厌别人和他动手动脚，谁知今日却被一个傻子调戏了，偏偏这傻子是金子打得玉琢的，碰也碰不得，他心里郁闷，嘴上却仍恭敬的说道：“世子请坐好，不要乱动，很危险。”
　　也不知赵长生是不是根本听不懂，还是猴子一样扭来扭去，望着萧念君痴笑。萧念君气极，在赵长生又一次回头并且尝试把脏乎乎的脸凑上来亲自己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偷偷拿出靴子的的匕首，在赵长生丰厚多肉的屁 股上狠狠捅了一下，当然他没有拿下刀鞘。
　　赵长生哇的一声长嚎，把走在前面闲话的赵敞和祈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赵长生边哭边控诉：“爹爹，哥哥的马硌屁 股。”
　　萧念君想笑但故作一脸正经：“侯爷，世子身子娇贵，一定是不习惯骑马，不如让他到车上去安稳些。”
　　这时后面也有人打马上来：“侯爷，夫人说恐因世子贪玩冲撞了各位大人，让世子回车上坐。”
　　赵敞头疼地看了看正专心痛哭的儿子：“长生，既然马上硌人，要不要和你娘坐在一起，小绿小白在车上等你呢。”
　　赵长生捂着被匕首扎的地方嘟囔：“我不要回马车，我要和哥哥一起。”说着回转身去，紧紧的抱住萧念君，萧念君苦中作乐地想：看不出来，小傻子虽然胖了点，身子骨倒是灵便。
　　赵敞对传话的亲兵说：“你回去告诉夫人，长生喜欢这就让他在这待着吧，萧都尉人很亲切，不妨事的。”
　　然后冲萧念君微笑：“萧都尉，辛苦你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萧念君一个小小的六品都尉让定北侯笑脸相求，别说是哄孩子，就是哄老虎哄狮子他也得硬抗着。
　　队伍又开始前行，萧念君小声在赵长生耳边说：“这下你可别乱动啦，我的马，乱动就硌屁 股。”
　　赵长生这回听懂了，苦着脸点点头：“哥哥我不动了，你能不能用一只手抱着我，我爹都是这样抱着我骑马的。”
　　萧念君木着脸一手环过赵长生的腰，所幸他马上功夫还算娴熟，单手控马也当得。
　　车队直趋玄武门，萧念君本该带着定远侯的侍卫去驿馆安顿，可赵长生执意不和他分开，他无法只好跟着定远侯进了玄武门。
　　帝都禁军十三卫，只有羽林军负责皇宫守卫，可以进出禁门。萧念君还只是幼年曾随义父入宫一次，后来就再也没踏入宫门半步。每每义父想见他，都安排在某个客栈酒楼，父子叙 半晌温凉，义父便得匆匆回宫。幼时的萧念君心心念念进宫，在义父身边依傍，那时义父都是苍白着脸色挣脱他挽留的手，将痛哭的他留在身后。后来年岁渐大知晓世事，再见义父就都是笑着送他离开，却慢慢痛恨起这高耸的宫墙巍峨的宫门，像一只无法餍足的兽，吞没了他父子天伦。此刻，进入宫门那一刹那他仍是禁不住有些恍惚，儿时的渴盼在这一刻得到了错位的满足，然而宫里牵挂的那个人已经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