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 20 章 ...
-
“铿!”第一折戏落幕。
两人都从沉默中惊醒了过来,聂江风赶忙低头喝了口茶,偷偷抬眼看了下沈振声,问:“那你若觉得这海棠园不是戴富良资援的,那是谁?”
“其实……”沈振声刚要说话,包厢的门就被敲响了,于是他便暂时停住原来要说的话,喊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身材窈窕、模样标志的少年,身上还穿着戏服,只是脸上的粉末已经卸去,更显得清秀。随伺的下人介绍道:“这位是刚才戏台上扮演旦角的云裳,他来给两位爷敬茶。”说罢随伺点头示意了一下云裳,他就上前给两人满上了茶,自己也斟了一杯。聂江风悄悄打量了下这个云裳,的确是花旦的好苗子,瞧着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可眉眼之间自有一股妩媚姿态,又因为没了戏台上的浓妆,此时这妩媚放在一个少年的身上更是有了一种反差的美感。而这云裳似乎也对沈振声特别中意,敬了聂江风一杯茶后,就贴在沈振声身边,欲说还休地要他品评自己刚才的表演。他的一举一动虽说不太符合男子的行为,却又莫名地自然,似乎真是生来就是如此个人,倒不叫人反感。可聂江风没由来地心中气闷,把茶杯重重一放,也不说话。
“云裳是吗?你坐。”沈振声把旁人的举动都看在眼里,他勾起嘴角拍了拍云裳的肩膀,云裳兴奋地抬眼看他。
聂江风心里鼓胀的那股气感觉更胀了,又往肚子里灌了一杯茶——一分钟前自己脑门大概是给夹了,居然把沈振声想成了个情圣。
心里还在腹诽,这边已经听得沈振声问:“你们每次唱完戏都要来给客人敬茶吗?”
“也不是次次都要,比如有像您这样重要的客人,才会来敬茶。”云裳很自然地答道。
“哦,那海棠园里像你这般年纪的学徒多吗?”
“我们这个年纪的师兄弟原来还有几人。”
沈振声看了看此时戏台上正在上演的新一折戏,又看看眼前的云裳,略一思考问:
“常梦君也是你师兄?”
“当然了,梦君师兄是我们当中最出色的,师傅说他的戏已经可以出师了。”
沈振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这海棠园开了多久呀。”
“那可久远了,听说师傅的师傅那时候的戏班子就叫海棠班,师傅的艺名就事从那时来的。我被师傅买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固定的园子,不过我们能有这样好的环境,也是这几年的事。”
“买来?”
云裳的神色敛了媚态而略有些惆怅:“小时候家里穷把我卖了,辗转了几手,后来是师傅买的我。”
聂江风听云裳像谈一件物品一样说自己,心里有些不舒服,这才细细观察了他,忽而觉得他这愁思的神态居然和常梦君有几分神似。
几番盘问后,沈振声便找了个托辞让云裳下去了。临走时云裳恋恋不舍地回看了沈振声好几眼,险些被门槛绊倒,还是沈振声在旁扶了一把才叫他退下。
聂江风又忍不住没好气地说:“沈老板好魅力,把云裳小角儿迷得都找不清方向了。”
沈振声却没接他的话,反而问:“你没觉得他长得像谁?”
“你也这么觉得!他和常梦君还挺相似的,尤其是皱眉的时候。”
“不只,也有点像海棠春。应该说,常梦君本身和海棠春就有三分相似。”
聂江风不明所以:“你该不会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亲缘关系吧。”
沈振声微微摇了摇头:“你不是好奇海棠园是如何经营的吗?你没看出,当有达官显贵来到海棠园的时候,就会有漂亮的戏子出来演戏招待,这个味道是不是有些似曾相识?”
这话如一颗火弹炸开了聂江风的思绪,聂江风不敢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海棠园是故意让他们的学徒去接近一些权贵,来换取资金上的维系,就像,就像青楼一般?”
“一个戴富良维持不了海棠园,但如果有个三四个就不一样了。想来海棠春也是个聪明人,一面收着学徒传承他的技艺,一面又用他们的姿色栓住申城的达官显贵,这戏是阳春白雪,可许多爱戏之人却只是下里巴人,要用下里巴人的钱袋子养住阳春白雪何其困难,倒是把几个好戏又贪色的权贵把在手里就不愁没有生计了,要说这也算是劫富济贫,好事一桩。”
这番话毕,他才看见聂江风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想起聂江风是很欣赏常梦君的,自己这推测想来十有八九是准确的,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生意罢了,可是对聂江风来说这样的现实恐怕太过残酷了,便轻柔一笑:“你倒也不必想得这样负面,在这个圈子里应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就是那些明星、名媛,私底下这样的事情也多了去了,海棠春能用自己手上的资源去打这么个算盘只能说他是个很精明的人,又不犯法,旁得人也无法置喙。何况我不过是猜想,也许人家就是有别的生财之道。”
“人们面上捧着他们,这个角儿那个腕儿的,可其实心底里又哪里真的尊重他们,人道是戏子无义,靠脸吃饭,可若连他们自己也这么贱弃自己,那如何能换来他人真正的尊重。再说,若是日后遇到自己真正倾心相爱的人,要怎么面对呢。”聂江风想到常梦君与景少荣的事心下更是愤懑,他原来同情常梦君是迫于戴富良的势力不得已要和景少荣分开,可现在看来,事情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沈振声拍拍聂江风的肩膀,回过头来盯着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戏角儿,说到:“在这世上,多数的时候都是先要生存,才能去求生活。若能有尊严的活着,谁又会愿意把自己的骄傲折成斤两去卖呢。”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锵锵锵锵锵,台上是出热闹的群戏,戏角儿轮换着声音和动作,一会儿是婀娜女子的悲切,一会儿是阳刚男儿的仗剑,忽而耍宝痞脸的小丑登场,忽是走台打过场的甲乙丙混沌。喜怒哀乐苦,样样俱是人生。聂江风又觉得没有趣味了,这人世间的荒诞还不够多么,还要听这劳什子的戏词做些什么。
聂江风心里不畅快,就托辞要去解手到院子里透气去了。海棠园的建造破费心思,曲径通幽又旁逸斜出,聂江风有心事一没留意就走进了另一处三进小院里。在申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海棠园虽不是位于最黄金的地段,可能够有这么个园子,园子里还套着不只一处供人居住的小院,也可说是申城戏团班子里的独一份。见到这样的环境再想起沈振声说道那些话,聂江风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穿过虚掩的院门,一阵纤柔高扬的嗓音飘扬而来,这声音聂江风很是耳熟,他轻轻推开木门,就看到一人手作兰花,步履蹒跚,对着低垂的日头吟唱,那哀哀戚戚的声调直钻进人的心里,好似有天大的愁苦却说不清,道不明。可此情此景真有如在画中,有道是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叫人挪不开眼睛。
看得正愣神,风吹动院门咿呀一声,把聂江风从恍惚中惊醒。犹自对着空园练唱的常梦君大概也没料到有人会到这后院来,待看清了来人后,淡淡地笑了:“聂公子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可是前院的戏不甚精彩?”
“没有没有!”聂江风知道自己是闯进了人家私人的院落里来了,急切地解释说:“我原是想出来解手,见后院的风景好,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常老板,打扰您练戏了吧。”
常梦君柔柔回答:“怎么会,本来我该在前院陪着你们的,只是我这一天都没练功嗓子痒得不行,非得唱两声解解急,何况沈老板的戏就要开拍了,我也得加紧做功课。”
“您唱得真好,只这么几句我都听得入了迷。这是《霸王别姬》里‘美人入帐’的一段吧?”
常梦君赞赏地点点头:“想不到聂公子小小年纪对戏曲也如此熟悉,我以为像你们这样高学识的公子只喜欢西方的那些舞台剧呢。”
“京戏可是国粹,一点不比西方的话剧差。何况,我母亲是戏迷,以前跟着她看了许多,耳濡目染也就懂了一些。”
“如此甚好,以后有机会也带令堂来我们海棠园看看戏,我一定给你留个好位置。”
聂江风面色忽而暗淡了下来,终究笑笑说:“恐怕没有机会了,她已经过身了。”
“啊抱歉。”常梦君伸手拉着聂江风的胳膊:“我这人总这样,说错话了,聂公子不要介怀。”
“哪里,好多年前的事了,不过若母亲知道,有一日我能有机会听到海棠春的高足在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唱戏,一定十分羡慕。”
常梦君觉得这位跟在沈老板身边的聂公子并不似许多公子哥儿那样傲慢,反倒很有些少年人的书卷气,两人年纪相差也不大,心里便觉得轻松了许多。
聂江风想起了上次在酒会上的事,还是忍不住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闫导演选角儿真是犀利,当初公布您和景少作为主角,外人还传二位会争抢风头。可在开机酒会上真的见了您和景少的搭档,就觉得您俩一个柔情一个刚硬,放在一起却特别和谐舒服,就像冰和火,火能化冰,冰亦能降火,融合在一起是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席话常梦君有些意外,眼里却又不自觉地流露出柔情,说:“你有这感觉也不奇怪,少荣和我其实是少时相识,后来因些缘由有多年不见了,也是因为沈老板的这部戏我们才有机会再碰上。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两人合作起来还一如少年相伴时那样默契,哎,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我们要好地恨不得天天穿一条裤子,我还傻傻地常说长大了要给他做媳妇,每回让师傅听见,就要打我……”常梦君提起景少荣就有些收不住,忽而才意识到自己说得这些话恐怕在普通人听来都已是离经叛道,急忙停了嘴。
聂江风心里根本无此偏见,反倒是见他有顾虑,忙帮补着:“常老板放心,我也只是作为戏迷忍不住想表达一下我的感受,这话出了这里,我也就忘了。”
常梦君正视着聂江风郑重地对他点点头以示感谢,在心里对聂江风多了几分亲切感:“多谢聂公子理解,有些话我不说可我知道也瞒不住,我既上了戏台也不怕人议论,只是不希望影响到少荣。”说着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丝愁绪上了眉头。
“常老板,你别怪我多嘴。我总觉得,人生在世最可贵也最不可辜负的就是一颗真心,别管是自己的拳拳之心还是别人的爱怜之心,在这乱世之中都是不可多得的。常老板是戏中真人,对于人生无常这四个字定然比我的体会要深,因而若是有缘能遇上彼此惺惺相惜的真心,可不要让旁的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给束缚了。”
看着眼前的翩翩公子说出这一袭话,常梦君心中也不禁动容,真心难求,他的一颗心早已交付给了景少荣,可惜造化弄人,两人在最浓情蜜意的时候没能走到一起去,如今人在身边了他却又身不由己。
常梦君只得无奈笑笑,那笑里有太多聂江风还无法读懂的沉重。常梦君摇了摇头说,低声说:”罢了,罢了,就看上苍还能怎么再捉弄我。聂公子,我送你回前院吧,要不沈老板一个人该等着急了。”
“哦,好的。”
聂江风跟在常梦君的后头,看着他即使未着戏服也依旧翩然的身姿,穿过这九曲回廊,从幽暗之处走回了明晃晃的戏台出口。没由来地,聂江风心里就涌起一阵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