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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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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聊的开心,聂江风杯里的酒已经不知不觉见底了,沈振声一边给他续上,一边笑着看他微微红起来的面庞,说:“不说我了,说说你吧,我记得兆文说过你是国文系毕业的?原来就是想做记者吗?”
“我的理想是用文字唤醒中国人,不管是记者还是别的什么,身份不是要紧的,重要的是引进先进的思想,跟上世界的变革,改变中国人的精神的困境。”
许是喝了久,聂江风也没有往日那样的拘谨,说起自己当初选择的专业来,在校园里的理想情怀便如还是昨日的事情,说到激越处,眼里都闪着灼人的光。
“理想还挺远大。可你觉得如今的中国人缺的是思想吗,是中国人还没有开眼看世界吗?”
“那是当然,你不要看你们这些绅商吃的是西洋菜,坐的是西洋车,就以为自己在过着这世界上最先进的生活了。那些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真正让人害怕的是他们的文化精神,他们有沙斯皮耳、达芬奇、有卢梭,有康德,是他们写出的《社会契约论》《法的精神》,是《哈姆雷特》,是《最后的晚餐》。没有思想的启蒙,又谈何国力的复兴呢。引入他们的物品,学习他们的技术只是最初步的,难的是思想的改造。”
沈振声很喜欢聂江风谈起这些话题时就像一个学校里与老师争辩的大学生一样意气风发,那么有活力,那么理想,那么干净,他忍不住又继续引他:“即是知道了又如何,大文人周先生也说,能够叫醒的是那些真的在沉睡的人,可如果那一个黑屋子里全是些装睡的人呢?你又怎么能叫醒装睡的人。你说文艺和思想最重要,我却觉得先让中国人口袋里有钱最重要,有了资本在世界上才有了说话的资格,才不至于被洋鬼子那些船炮轰得自己家里都千疮百孔。”
“思想的启蒙是同等重要的,你,你们这些资本家总把钱挂在嘴上……”酒喝得多了,脑子就烧得慌,聂江风一时嘴快又把心里对于资本家的看不上说了出来,话一出口,又想到了这话大概又冒犯了沈振声。
“我承认,为商之人以利为宗,比起读书人是俗了些,可你也不能否认像张氏、荣氏兄弟那些立志于以实业救国的资本家,在把钱赚了的同时也给国家带来了新的气象,让多少国民有了得以生存下去的本钱,我们这个民族向来以食为天,那是因为穷怕了饿怕了,谁能让他们把肚子填饱了他们就相信谁的话。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比之孙文、仲甫也丝毫不逊颜色。”
几番接触下来,聂江风其实也看出了沈振声之志气并不仅在赚钱之道,他内心必是有大理想大抱负的人,两人所崇尚的说到底其实都是救国救民的大道,自己只不过受到家庭和学校的影响,只觉得要么执枪扬鞭为国捐躯,要么就是万般下品,唯读书高尔,说到底,自己自诩为新青年,却并没有沈振声的视野来得开放。他也不是不肯服输之人,便点头赞同道:“你说的没错,从前我自恃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却不曾想这本就是一种无知和傲慢,从前是我狭隘了,振声哥,咱们前几次见面我多有得罪之处,今天敬你一杯,希望你不要介怀。”
“哈哈哈,这句振声哥你终于是心甘情愿叫出口了。”沈振声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率先将满杯酒水仰头喝尽。他本来样貌凌烈,轮廓深刻,很不是那种貌美的男子,可此刻确笑容坦荡开怀,聂江风心中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那句“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的诗句。心中一震,他也慌忙将杯中的就一口吞进肚里,还呛得咳嗽了几声。
“真没想到,你和兆文都是从小长在富贵之家的,他就对那些好酒如数家珍,而你居然这么不能喝酒。”
“我对酒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喝多了还容易误事。说起来我在学校有一回就因为聚餐对时候喝多了差点在学长面前丢人……”
回忆起了在大学校园时的那些故事,聂江风就变得滔滔不绝,为了不让沈振声觉得烦闷,他就专挑那些和何兆文有些关系的事情。彼时聂江风与家里对关系已经恶劣了,学校里对生活是他躲开聂家那一切的象牙塔,有时候即使是寒暑假也不回家。何兆文因为担任学生会的要职也经常需要在学校里活动,他知道了聂江风也是来自申城,还是聂司令家的小儿子后就对聂江风多有照顾。聂江风那时虽不明原因,可何兆文谈吐优雅又有许多新派的思想和作风,自然让他越来越崇拜。
听聂江风滔滔不绝说着过往和何兆文的那些故事,沈振声心里升起了一些不舒服的感觉,他暗暗想着若是聂江风能用这种仰慕的眼光看他,议论他,光是想想,心里也酥痒难耐,好似一定得尝尝这滋味才甘心。
不知道不知不觉,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喝到了暮色四合。
“砰”得一声,聂江风的额头磕在了桌面上。他和沈振声两人又为一个话题争论了半天,几坛酒全都下了肚,对沈振声来说自然是不算什么,可没什么饮酒经验的聂江风就已经是东倒西歪了。
沈振声赶忙抬起他的头轻柔得抚了抚:“怎么了,脑袋磕疼了没有,刚来时我叫你喝你不喝,现在还得劝你别喝,不省心。”
“疼……好疼……”聂江风龇牙咧嘴,他的脑中早就已经没有了清明的意识,困意直逼而来,险些就要当场睡在桌上。沈振声绕过桌子想要扶他一把,聂江风顺势就抱着沈振声的腰扑了上去不肯撒手。沈振声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酒上头了之后,这人面颊上两团红晕更显得脸庞白皙,眼角边本来浅淡的红痣衬得盈盈欲滴,沈振声的心脏忽就加速地敲打了起来,他定定神,自己的酒喝得也不少,他甩了甩头控制着自己:“走,我送你回家去,现在先别睡,等到家了再睡。”
“不走,我还要喝,我要跟你说,我们说沙斯皮耳……”聂江风感觉沈振声在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身上推下来,就改抱着他的大腿。
“好好好,边走边说,你这小家伙喝醉酒来居然是这样的。”日后我不在的场合里,定不能让他再喝醉了,沈振声一边把人往车上拽,一边嘴上应对着说着胡话的聂江风,心里还暗暗地想了些别的。
“妈,妈,我能挣钱了,以后我们不要聂家给的那些钱了好不好。”
“聂荣山,你就不能去看我妈一眼吗,她已经等了你这么久,没有多少日子了,你就忍心吗?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儿子吗。”
“周先生,这是我写的文章,我,我很崇拜您的。”
聂江风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平日里最是拘谨着步步小心的人,饮了酒反倒撒开了心中的桎梏,只当是在自己的脑海里,说着心底里的话。沈振声微微叹了口气,虽然他有意无意地也关怀过他的处境,甚至在他找工作和找住所时,暗中安排人不动神色地给了他许多便利,但毕竟因为自己心里的顾虑,原是想这辈子都不再介入人家的生活的,却没想到,这几年来这小少爷其实过的并不顺遂,即使不愁吃穿,所有的苦楚却都藏在了自己的心里。
沈振声把人小心翼翼地揽在自己的身边,问到:“我问你,你是怎么看我的,说,你觉得沈振声怎么样?”
“沈振声?不……不太喜欢!他说我没法靠自己生活下来,他太瞧不起人了,没有聂家,我一样可以,可以……”
“你!”沈振声气得就抽出手来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我怎么这么一句话就得罪你了,当初你们聂家的人是怎么讽刺我的,我也没有计较。你不喜欢我,你要喜欢谁?”本来沈振声也就是顺势说了一句,却没想到听到他并不想听到的答案。
“喜欢……我喜欢妈妈,姆妈,老师,还有,还有学长……还有……”
沈振声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自己把这人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连自己都不能允许轻易去触碰,就怕有一丝一毫伤害到他,如今却换来了一句他的不喜欢。纵使强硬如沈振声,也觉得自己的心里是委屈的。
当年他抓到机会翻身之后,一直在动用身边的力量寻找那个在自己人生最绝望的时候给自己送来一碗热粥的恩人,终于在那条巷弄附近打听出了有一家宅子里的主人常会让人给附近的流浪汉施恩。直到他再见到那时才十几岁的聂江风,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确定了这就是给自己送饭的那个小男孩。
不仅如此,这个男孩还是曾当过大总统的副官聂荣山家的小公子。他有时住在当日救了自己的那条街附近的小宅子里,有时又会被送回到聂府去住一段时间。沈振声终于找到自己的恩人,便觉得一刻也不能耽搁,打听清楚了近来聂小公子都留宿在聂府中,他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还买了满手的谢利,便要登门拜访。这件事情,沈振声一直当作是自己心中最重要也很私密的事情,在申城沉浮了几年,什么样的场面都见到了,却在那天独自一人敲响了聂家的大门时,心中忐忑不安又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样心中不断鼓噪着。彼时他还未理清自己的心态,却听门房回报说他家少爷根本就不记得有这么个人,还给了十两钱银打发他离开。沈振声虽然心中有气,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恩人会是这样的人,他在聂府外的街道边灰头土脸地蹲了整整一天,直等到聂江风从聂府中走了出来。他穿着干净整洁的衬衫,面目清秀俊逸,那颗当晚落在沈振声心头的泪痣,远远看去像是被人在一张白皙的绢纸上落了一滴细墨,随着他的笑容一跳一跃,娇俏极了。沈振声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心里一直以来的那点麻麻痒痒骚动内心的心思到底是什么了,原来,就在那一晚,在他看见了那个小小的泪痣和那双纯净的眼睛时,他居然就若有似无地对这个人起了一丝绮念。他猛然站了起来,蹲了太久的腿脚就像千万只蚂蚁在啃食着自己,却比不上他内心的震撼。聂江风和身边递给他书包的姆妈说了几句话就要钻进轿车里,沈振声知道这是唯一叫住他的机会,他突然却步了。初时以为自己是想来报恩,纵使门房给他脸色时他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此时,忽然转过了自己的心思,窥见了自己内心的那一点欲望,再看这个干干净净在他心中一如天使一般的小少爷时,他便觉得自己身上的风尘是从未有过的污浊碍眼,他问自己,人家难道需要你的报恩吗,你又能给他什么?就算说了一声感谢然后呢?自己这些礼物他又不缺,他真正想要的东西自己能满足吗,真的识得了他,自己又愿意就这样放手吗?
那天沈振声终究没有走出去,他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心,如果一日不打下申城的一片天地,他便一日都不会靠近这个人。
忍着这么多年,即使有无数的机会沈振声也从来不刻意去打听有关聂家的任何事,只是偶尔在心中实在控制不住的时候,远远地看这人一眼,就像吸食鸦片一样,看了一眼,就能安抚他躁动的心许久,可是久久不见,就又想要看上一眼。沈振声想到这些抚着聂江风的手愤愤地掐了他的面庞一下,眸子浓得如一滩未划开的墨,许久没有感受到戾气一股脑儿升腾了起来。他的忍耐和退让,是希望给他时间慢慢成长,也给自己时间准备好一切,迎接他的到来,却没想到因为三年前一句不慎的议论,落得这人好多年的厌恶,甚至只不过做了他两年学长的兆文在他心中的地位都比他重要那么许多。他心中当然明白这人根本就不记得了那夜送饭救人的事情,只当他是无数个流浪汉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即便后来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他的世界中,他也不过觉得沈振声是个食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对他没有多少的好印象。
此时他是真真能体会到了自己放在心尖的人原来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一句说话都能轻而易举地捅到他最柔软的地方。醉了的聂江风似乎感觉到了身边人不愤的气息,扭了扭头往更温暖的胸怀里钻了去,沈振声原想把人从怀中推了出去,临了手上还是轻柔地放了下来,反而更把人往怀里搂了搂,交代还等在车上的阿威:“去他的住处,你还记得吧?”
阿威点点头应了一声,就要开车,沈振声忽然又出声了:“等等。”说着,他把怀里人的身体轻轻靠在车座一侧,脱下外套搭在人的身上,对前座说:“你送他回去,确保他平安到家了再走,我自己走回去了。”
“声哥!”
沈振声不顾阿威劝阻就钻出车厢,转身离开了。
身后汽车发动后的声响越来越远。
夏天的月亮又高又圆,照得夜色下的行人更形单影只,沈振声内心嘲笑着自己,你是什么人,叱咤申城的沈振声,居然对一个毛头小子动了心,动心了也罢,人家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人家的心里,就是有全天下的中国人也没有一个叫沈振声的。
罢了罢了,你沈振声要什么人没有,又何必让别人不好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