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于怀》月满澜江

16、终章

　　于怀在的时候，武安公主日日提心吊胆，夜不能眠。
　　现在他死了，散了，武安公主更加难以入睡了。
　　眼睛一闭，就是于怀那日回头看她的笑脸，盈盈的笑意，清秀的脸。日复一日，最终凝成一个动人心弦的剪影。
　　武安公主以前怕跟他说话，怕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如今她倒是想和他说说话了，可惜，于怀从不入梦。非但不入梦，甚至不近身。
　　有一日，武安公主远远地看着那片他种下的随心草，长草离离，随风摇曳。
　　她突然很想站在那风中，听一听风的声音。然而，一步一步，她走到哪里，风便在她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
　　她跑了起来，繁复的宫装跑得失了体统，然而那风还是堪堪停在她三步开外的地方。
　　蓦地，她想起来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怕你听到我所有的一切秘密。这份惧怕，让我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我最爱的人，我都只能把他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
　　“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不用依仗你，不用再怕你！”
　　“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风，那会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我想啊想，越想，我越恨你。你的爱，我不想要。可我却要为了一份我不想要的爱情，付出我的全部！“
　　之后，那个人是怎么说的呢？
　　哦，他说：“入世炼心，乃是我的宿命。”
　　当时为什么不推开门去看一看他眼里的情绪？或许是当时她得以一抒胸臆，而忘记了要去看看他的表情。总之，短短数月，她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那张记忆里只是清秀的脸，渐渐地，连那份清秀都模糊了。
　　她只记得中秋那日方远城呈上来的薄纸上淡淡的几个字：一枕天涯，昏灯共暖；半窗雪月，旧梦无常 。公主所愿，臣必当竭力而成。
　　她问方远城：“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说？”
　　方远城怎么说的呢？
　　方远城毕恭毕敬地道：“公主殿下，将……于怀不是方才被您亲手射杀的吗？淬了符水的桃木剑，降妖驱邪。立竿见影。”
　　是啊，她亲手杀了他。
　　当时他就站在宫墙之上，穿了喜庆的红衣。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从地牢里出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众人惊惧之中，是她挽弓撘箭，取了他的性命。
　　“当时臣就在他身侧。听他说了一句话‘天下清风，听吾号令……三步为距，不得靠近。’虽然没有听全，但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以后公主不必忧心他会听到你与驸马的蜜语，也不用忧心他会窃听什么军国机密了。”
　　方远城突然笑了，他笑得不怀好意，“还是……公主一直觉得，这样一只妖精，是不会心疼不会死的呢？”
　　武安公主耳边似乎起了风，风声呼啸，方远城的声音有些远勒，“可惜，他死了，死在您的手里。心甘情愿，愿赌服输。”

　　他果然说到做到，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感受过风。
　　再也没有风来扰乱她的心绪了。她却越来越思念那张只是清秀的脸。
　　她想告诉风，她想他了，希望他们把话带给他。可是，已经没有风来靠近她，来听她说话了。
　　她要的他都给了，为什么还是觉得不满足呢？
　　或许是当时的距离太远，她没有看清他眼里的情绪；或许是当时她终于除去心腹大患，而忘记了看他的表情；总之，短短数月，她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她不相信他已经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一个妖精，怎么会死？她坚信他一定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一个不让他伤心的地方……他的家乡。
　　那日他最后同她说起，他的家乡在青丘界山。她不知道青丘界山在哪里，但是她知道长风十八亲卫一定知道！可惜，他走之后，侯府管事的几个人也都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长风十八亲卫，除了方远城与墨小景，其他人根本没有随他进京。
　　后来，她找到了长风十八亲卫。
　　他们在那个叫“界山”的山脚结庐而居，那是他们将军的故乡。
　　听说，界山里有妖，也有神。
　　山神府君辖一方生灵，于怀是他最疼的精灵。
　　武安公主在那一瞬觉得自己得到了上天眷顾。
　　方远城交给她一颗珠子，说是那日于怀形散之后落到城墙根下的。
　　于怀说过，那是他的心。
　　武安公主握着这颗珠子，泪流满面。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颗珠子。这是她母后留给她的东海鲛珠。据说只有鲛人公主滴下的情泪，才会殷红如血。
　　而她那日就因为这颗珠子跟三妹南平公主争吵起来，父皇母后都斥责了她，她哭了很久，眼泪打湿了珠子，她越想越觉得珠子刺眼，抓起珠子扔了出去。后来宫人们就再也找不到这颗珠子了。
　　此时此刻，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方远城扯出一个牵强的笑，道：“这是于怀的心……以前他说他生来就带情毒，那个时候我不懂，还天天撺掇他造反。直到他死在你的箭下，看到这颗珠子落到地上，我才明白，他所谓的‘情毒’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总觉得，他一个妖精硬要什么人间情爱……如今才明白，就算只是一阵清风，那阵风里，也是悲欢俱全的。”一直沉默不语的墨小景告诉她，“你可以去山里求一求山神，说不定山神有办法救他一命。”
　　她就知道，他不会抛弃她不管的。她就知道，他没有那么容易死。她满怀希望地进了山，披荆斩棘地找到了山神的洞府。可当她跪倒在青丘府君山门前，呈上了她带来的一颗非金非玉、殷红如血的珠子，愿尽举国之财力，换于怀再生于天地间后，那传说中的山神只派了只狼妖出来传话。
　　狼妖站在离武安公主三步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这个尊贵无比的女人。
　　她总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偶尔一笑，便如冰雪融化，桃花初绽。听说，她很喜欢桃花落英缤纷的样子。
　　于怀曾经在小桃花的花树下抚琴舞剑。那个时候，小桃花还在，满树的桃花如粉红色的轻云。
　　小桃花很喜欢于怀，因为于怀年纪小，嘴又甜，还有几分痴气。
　　看着小桃花为了逗于怀开心，摇落满树花瓣。于怀不忍落红入泥，鼓起劲卷得漫天都是花瓣，飘飘荡荡地不会落地。
　　每每这种时候，狼妖就真的希望小桃花心仪的是于怀，于怀钟意的是小桃花。
　　可事到如今，小桃花形神俱灭。而于怀……于怀也消散于天地间。
　　看着形容憔悴的武安公主，风暴一样的愤怒充满了狼妖的心，她凭什么在作践了于怀的感情后，又摆出一副难过的样子？她难过给谁看？难道她以为一缕清风能凝结成形很容易吗？
　　她不知道吗？
　　这天下地下，再也不会有一个风凝成的妖魅了。
　　狼妖盯着盘子里的红珠子，冷冷道：“武安公主，清风无心。当初他能成形，不过是你随手扔出的鲛珠带了泪，裹带着他对你的一点眷念，成了他的心。他凝聚成形，欢乐忧愁，都是因为对你的爱意。”
　　“如今，清风形散，自当归于天地间。你要寻他，也不该到我界山来……春风习习、夏风熏熏、秋风瑟瑟、冬风凛凛……一年四季，大千世界里，哪里会没有风呢？公主何必着相。”
　　“或许，清晨拂过你发梢的晨风是他，午间掠过你脸颊的暖风是他，夜里徘徊在你屋外的凉风是他……”
　　武安公主一身风霜，容颜憔悴，从方远城带来于怀消散的消息那天起，那城头猎猎随风的红衣就成了她的梦魇。
　　她的记忆力，空前的好了起来。
　　她能想起于怀每一个笑容与每一次失落，能想起于怀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能想起于怀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歪了头还是摆了手。
　　她想起来，于怀的身上总是暗香盈盈，仔细一闻，又像是大地久旱的焦灼，也像是雨后森林的清新，还有各色花香、草香、木叶香……
　　这位把从小就把家国放在人生首位的公主，第一次意识到，在她心里，也有比家国还重要，还不能失去的人。
　　可惜，那个人，已经死在了她的箭下。无怨无悔。
　　这位端国高高在上的公主，终于失声嚎啕，哭得仪态全无。
　　狼妖也终于把眼神从珠子上分了点出来给武安公主，她几乎是讥嘲地道：“既然，你那一箭不问青红皂白是非曲直，铁了心要取他的性命……你杀不了他，他却愿意成全你对他的杀心，也成全他对你的情意。如今清风已经散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风到不了的地方。可是，他一个清风凝成的魅，又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上，风唯一到不了的地方，就是人的心。”
　　武安公主咆哮起来，“他不是妖精鬼魅吗？他怎么可能会死！你骗我的！明明是他不想见我了！”
　　吼到最后，咆哮也成了诉求：“我求求你，我求求府君，帮帮我，帮他回来，帮他变回来……让我付出什么……我都愿意……”声音如泣如诉。
　　不知道，于怀若在，听到后又会怎样的伤心。
　　可惜，于怀不在了。
　　“公主殿下，晚了。清风自生自息，你既不要他了，他自然不会去打扰你。你的态度让他歇了心思，自散而去……这颗珠子，你留着做个念想吧。你给他的心，他不要了。他不会回来了，也回不来了。”
　　狼妖说完，悲悯的看着这个形容狼狈的女人。
　　她算计了一切，得到了她想要的。可是，她忘记了，她也是人，她也有心。
　　所以，她最成功之时，便是她最失败之时。她最荣耀之时，亦是她最失落之时。
　　她得到了尘世中的一切，可是她失去了一颗爱她的心。
　　那颗殷红如血，暗香盈盈的，她也爱着的心。
　　一向木讷蠢笨的狼妖，福至心灵地念出一句诗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武安公主蹒跚而去。

　　看透一切的青丘府君站在山门外，抬头看着漫天回风舞雪。
　　他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想起了小桃花的戏言，“于怀，于怀，不就是‘在怀里’的意思吗？你天天吹落我的花瓣，不就是在我怀里吗？”
　　清风成魅，何其不易。
　　可是，他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听说，那日他都没有落到地上就散了。
　　再也，不回来了。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