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玉还君 ...
-
“公主,奴婢用冰包给您覆眼,您忍着点,会有些冰”,耳畔是秀眉温柔的声音。
眼皮上一阵刺骨的寒凉传来,我不禁打个寒战。不一会秀眉给我掖紧被子,无意中碰到她的手,她的手指也是冰冷,我缓了口气,“我患雪盲的事情不许任何人知道,包括宇儿!”
秀眉将我的手放入被中,声音幽怨,“可是明日太后要您去宫里挑选锦缎做嫁衣,如何能瞒得过”。
“到时就我告身体突然不适,先行告退。她老人家因为我上次大病弄的老病重犯,我怎忍心让她再知道我眼睛的事,何况医士不是说无大碍,只消养十日左右便可痊愈。不就是十日么,熬一熬眨眼就过去了。”
肋骨又有些犯疼,我用手轻轻抚着,继续道:“宇儿那里吃穿住行就劳你们多操心了,他知道我身子需要静养,也不会多来打扰,你识字,从《太史公书》里面挑几个将军列传给他读读就成。”
“公主总是万般求全……”唉声叹气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她已经放下了床帐。
这时,屋内是月烟的声音报道:“云骑尉萧大人求见。”
“快传——在书房候着,”我心中一喜,“秀眉,记得那日我答应你的事情吗?”
“公主你现在需要静养!”
“不碍事,就说一会话而已,他都来三次我都没见,怎好拒绝第四次,再说我还有东西欠他未还,速速帮我更衣。”我立即起身,秀眉知道我主意定,谁也拦不住我,于是默默扶我起身更衣。
“给我带上帽椎,我不要他看到我的眼睛。”秀眉手一顿,又给我带上了帽椎,戴帽椎似乎有些生份,但帽沿周边珠串能够半遮半掩住我的面部,可以不让他看出我眼睛的异状。
秀眉参扶着我走进书房坐好便支吾道:“奴婢………炉上还有药,要去看着火。”我笑,仿佛已经看到了她驼红如醉的脸颊,“既然害羞,那你就忙去吧。”
但听见门口秀眉娇怯的声音:“萧大哥……”我知道他来了,于是含笑转面向门的方向。
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但闻干脆利落的跪地声,“萧澈拜见公主-”好久未见,他的声音依旧亮如洪钟,我仍觉的亲切。
“澈——快坐呀!”
他仿佛一动,不过突然传来惊讶的大叫:“怎么你竟比当初还要憔悴,还要瘦弱,脸颜色也不好——”
没想到隔着帽椎他还能看出来,他说话怎么还这样大大咧咧、毫不掩饰,我忙道:“前几日身体不爽,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再调养几日便可。”我从他声音里听出他的精神矍烁,于是笑道:“澈,你可是精神愈发的好了。”
“太子待我不薄,已经提我为七品云骑尉,澈不再是之前那个朝不保夕、狼狈不堪的逃犯了”。
“那也是因为你勇猛善战、年轻有为,太子他礼贤下士、知人善用、为人厚良,你定记得在五丈原时,关大人也这么赞过他吧,你可要好好跟他,以你才干,将来必是前途无量……”
“澈的一切都是公主所赐……”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似乎蕴含着浓郁的感激,“你送我的夹袄很暖和,还有那封信我也看了……”接着又是一阵爽声大笑,“连你也笑我不识字……”
“你娘留给你的宝贝呢?”我转而问道:“那蜜蜡黄你不是常戴脖子上吗?”
“厄……你看到了?我今天……没带它”,萧澈支吾着,我心中暗自好笑,又有些微辛酸。
缓缓摊开手,那颗蜜蜡黄在我手心里,我嗔道:“以后不可以随意典当你的宝贝了,也不怕你娘在梦里骂你。”
他掩饰不住内心激动大叫道:“我前几日去赎……以为没了呢……没想到……”他竟哽咽起来。
我笑了,“这蜜蜡黄我给你赎回来了,你以后切不可再做那等傻事,你过来拿吧,我不便走路。”
他缓缓走近我,我微微低下帽椎,防他发现我眼睛的异样。他很快接了,我又道:“这蜜蜡黄上穿的绿丝绦,是秀眉给你编的;那封无字书,是秀眉给你的;那温暖的夹袄,是秀眉给你做的……”我笑盈盈着面对他的方向,“秀眉的心意,你切可不要辜负了,我愿做主,将秀眉许嫁与你,你如今已立业,也该成家了。”
他顿时哑然,半响未吐一字,我“看”着他,虽然看不到他的面色表情,我想他此刻必定是感动万分,哽不能言。
他声音低沉,“澈……只是个粗俗低贱的山林野夫,一无财势、二无相貌、三无居所,岂配的上她……”我心里一凉,“澈如何这样看低自己?”
他沉默良久,又道:“澈确实不配……也不该有任何妄想……”
我顿时哑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片刻,他语气沉肃,“……再说澈现在只想建功立业,还无成家之打算,感谢公主一片良苦用心。”
“萧大人请退安吧,公主身子不好,现在要回房休息了。”是秀眉的声音,我愕然,难道她一直在外面,那她一定也都听到刚才的萧澈的回答了。正忡怔时,一双手已经参扶着我起来,我也不知道该再对他说什么,道别后便和秀眉离开。
一路上,秀眉默默无言,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秀眉突然道:“公主莫为奴婢操心,奴婢乃草芥,根本配不上云骑尉萧大人,公主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进宫呢。”
她前几日还称是萧大哥,刚才立即改称“云骑尉萧大人”,言语间浸满酸涩,我心里焦急,“都怪我说的太急了,萧澈纵然是男儿,也一时害躁不敢接受罢了。”
“公主为奴婢费心,奴婢感激不尽。”
…………
脚底略滑,应该是雪已半化,扑鼻而来的是一阵幽雅的清香,该是接近梅苑。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我正在经过过御花园,通过九曲长廊,再走过太液池、到了沐云台,转个弯就该到长信殿了。
一阵冷风钻进我脖颈里凉飕飕的,我突然一摸脖子,惊觉那海棠花羊脂玉牌不在,我记得出门时候还特意戴着。秀眉急忙道:“刚才车驾颠簸,定是掉落在车上了。”
我顿然停下,心中暗急,这海棠花羊脂玉牌是太后在延寿殿特赠于我,我每次进宫拜见太后,都要特意戴上,今日她若见我没戴定会问询半天。
秀眉安抚我道:”公主莫急,您先坐在这长廊里等一下,奴婢赶紧去取,很快就来了。”
我只好一个人坐在长廊侧边的台上,静静等待秀眉归来。一阵阵风过,吹起我雪裘上滚边的狐毛挠着我的下巴,仿佛阳光出来了,虽然迎面拂来的空气依然寒冷如冰,但我亦能感到我的后背被晒的暖暖的,此刻一定是雪后初晴、光芒万丈之景,可惜我看不到。
我半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耳畔忽的传来一阵阵悠扬的萧音,这萧声我熟悉极了,不正是瑧吗?他不是说他不再吹了吗?
箫声清朗依旧,直扣人心弦。我竖起耳朵,想寻找他的方向,摸摸索索站起来,可又举步维艰,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就在附近,我该不该叫他?可是我的眼睛,我又不想让他知道。
良久,箫声渐息。
“……瑧已经向太后和父皇表明心意………”
“……殿下何必如此,巧嫣乃是庶出,自小受尽白眼,此生发誓决不做小……”
“……瑧断不会委屈于你……”
“殿下……”
短短几句话,如一桶桶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我身心冷彻透骨,心中骤然寒如隆冬。我忍不住紧紧掐着左腕上的六色玉石手钏,胸腹间一抽一抽的疼痛传来,激醒我这所闻不是幻音,这一切都不是梦。
原来曾经的怀疑和揣测就是真相,原来最可笑的人就是自己。
我默默起身,悄悄离去。
前方黑且迷茫,我心寒且彷徨,我失措无助的摸索而走,他们的每句话每个字都紧紧箍着我的头教我疼的透不过气,又仿佛一个大手将我的死死扣进冰冷的海水中让我不能呼吸,我该何去何从?
踉踉跄跄不知走了多久,突的一股冰凉感觉从手腕一滑,只听见咣当一声,我的心突的一痛,我的玉石手钏!怎么会突然掉了,这可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我慌忙顿住,半跪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毫无方向的慌乱摸索,指尖传来的除了是冰凉还是冰凉,地面光滑如镜,冰凉如霜,空空如也。我的手钏!此刻我真恨自己的双眼和无能,我叫了几声,周围也无人应我。彷徨、无助、失意、悲凉如一卷一卷的波浪冲击着我,我觉的我似乎一个人被抛弃在某个孤岛上,周围皆是茫茫的大海中。
阵阵寒凉拂起我颊边的发丝,我紧紧咬着唇,无助的瘫坐在地上。忽然觉的浑身都痛,肋骨那里也痛,手关节也痛,眼睛也痛,心里更是痛,秀眉……你在那里?我在那里?蓦然间发觉我的脸颊已经湿凉一片
似乎前面有一个宽大的身子挡住迎面而来的瑟瑟寒风,突然我的双臂被抓起,这感觉似曾相似,仿佛茫茫大海中一根浮木。我吓的没说出话来,他又许久不出声,只能听见他急促有力的呼吸。
“你……是谁?”我怯怯道,眼角一热,泪水还未到唇边就已冰冷,我何曾如此无助和狼狈过。
双肩被钳的更紧,我突然有些害怕,他是谁?怎如此对我,这里是皇宫。
“你——看不到我?你——的眼睛怎么了?”他大叫着。
我惊讶的张大嘴巴,怎么是他——秦琮。
我赶紧低下眼帘,努力抚平情绪,“我……没事,就是有点累,麻烦你扶我坐在旁边,还有帮我找下秀眉。”我从他双手中挣脱开,故意眨巴下眼睛,仿佛能看见他一样。
他显然对我的回答质疑,“你那心爱的玉石手钏在我手上,给你。”
我伸出手去却扑了个空,周围皆是寒冷的空气,他的质疑立即被证明。
我无助的咬咬唇,再也忍不住满腹酸泪溢出,他为何要这样试探我,我已经脆弱的不堪一击了,不要再这样把我看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茫然中,我的手被轻轻托起,腕上一阵清凉传来,手钏又安然被戴在我手上,耳畔传来的声音依旧焦虑灼人,“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吗?为何突然看不见了?”你怎么如此清楚,印象中我们应该是很久未再见过面了。
“昨日雪后,我看雪时间久了,不小心就这样了,不过医士说大约十日就可痊愈,请克王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宇儿。”我从他温热的手中毅然抽出自己的手,蜷入绵暖的袖中。
蓦然间,带着余温的帕子拭过我的脸,把寒凉的泪抹去;发髻一紧,应该是我的的凤尾玉簪被轻轻校正;领间窸窣一阵声响,雪裘的绒毛紧紧暖住我的脖颈不让寒风悄入,温热的感觉从领口慢慢上升;眼角一热,一指滑过肌肤,泪水又被拭干。
“别怕,有我……”
一句话引的心里泛起千万波涛,眼鼻泛酸,我强忍着自己不再崩溃,但闻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近,我深吸一口气,毅然扭过身,耳垂下的珍珠坠仿佛也冻僵了,脖颈两侧一下下的冰凉敲来,沙沙做响,“谢克王将手钏归还,宓还要去长信殿拜见太后,克王您先行吧。”
“你还是不想看到我”,他恨恨道。
我苦笑,“宓这双盲眼,谁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