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水族馆》尾巴不见了

3、第三章

　　回程的列车几乎没有人管制，军舰撤往航空楼的方向后，他们就重新坐上了这班古老的列车。

　　回程的列车，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有一段列车会经过海，涨潮时铁轨都会被海水漫过浅浅的一层，而斐拉格就将额头贴在靠海一侧的车窗上，海水从天边蔓延到眼底，感觉伸手就能触碰海面。

　　“我家楼下的房间空置很久，如果你喜欢那里，我明天帮你布置好，你可以直接进来住。”

　　……

　　栾华是在第二天傍晚突然惊醒的——床垫因为自身的重量下陷，这是他熟悉的房间，从一片无意识的梦境中陡然惊醒后，他下意识起身看向窗外。

　　许久未见阳光，他的生物钟早就乱了。但他难得睡得这么安稳，身体虽然困顿，精神却很清醒。

　　天空依旧昏沉，学校这几天又放假，栾亭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但这是常态，栾华已经习惯了。因为在梦里梦见斐拉格搬来了三楼他替她布置的公寓，他精神有些振奋，满脑子都想的是这件事。

　　门铃响起，栾华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清水顺着下颌线淌下，他拿毛巾擦脸时，还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

　　“哪位？”栾华打开门，声音噎在了嗓子里。

　　“第二军团情报处。”楼道里站着的两个人一袭黑衣，将证件一晃以后收回，同时递过一块电子屏，上面的视频正暂停的画面上清晰显现出斐拉格的脸。

　　“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变异种？”

　　在来人不带任何感情的问话里，栾华靠在门框上，看见视频正在播放他梦中的身影，手起刀落，杀死了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孩。

　　小男孩的背影倒下，视频焦距定格在斐拉格沾染血迹的脸上，那张脸上没有面对自己时的羞涩、明媚、温柔、灵动，只有无尽的漠然与憎恶。

　　“这只变异种于今日晨间袭击了一个八岁的人类男孩，男孩当场死亡，我们的人发现你们昨晚在车站的监控，你认识她。”

　　来人的语气很肯定：“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告知我们她的去向。凶手还可能寻找下一个目标。时间紧迫，希望你能理解。”

　　在那扇公寓面朝大海的窗前，斐拉格明媚地笑：“这里风景很好，我很喜欢。”

　　下一刻，栾华看见她手起刀落，杀死了一个人类孩童。

　　“进来坐。我妈妈是基地外聘的生物研究员，你应该知道她。”

　　情报部专员，来之前自然什么都查过了。

　　“是，关于你母亲，我们还有一个消息通知你。”

　　栾华正往茶几上的玻璃杯里倒水，玻璃杯中晃动的水光并不明晰，半透明的玻璃上还有许多使用过的旧痕。

　　“栾亭博士所在的工作船于今日凌晨在海上失事，搜救船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但是从触礁的工作船监控来看，是最新进化出的变异种袭击了他们。”

　　水光颤了一下。

　　“她是专门研究这个的，海里的动物伤不了她，不说其他，水族馆里的那些变异种都很亲近她，更不可能去做出伤害她的事。”

　　另一名情报部专员不□□露出同情的神色，他看着栾华的眼睛：“请节哀。”

　　灰色琉球般的眼瞳表面，像是有一块自我防御的玻璃碎了，露出裂痕，留下切骨的伤痛。

　　“不、不可能！”

　　“水族馆收养的变异种都已经转移到基地去了，基地对他们最新的评级已经达到了危害社会安全级别，所有关于变异种的科学研究都被中止，你作为遇害的栾亭博士的家属，我们会派社工为你接下来的生活住行提供方便。”

　　“但现在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告知我们那只被通缉的变异种的去向。”

　　栾华却无视他说的话：“海底，附近的岛屿，你们都找过了吗？可能只是被未知洋流冲击触礁了而已，说不定妈妈还在海面上等待你们的救援。”

　　栾华抬高了音调：“你们派救援队去救她啊！”

　　“栾亭博士，已经遇害了！”

　　“工作船监控不能外泄，但铁证如山，你如果包庇凶手，我们将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逮捕你，帝国不会容许公民受到变异种的威胁！”

　　“可她……”

　　“变异种就是变异种，是没有道德和羞耻的。人类社会进化了几千年才有如今辉煌的文明，进驻宇宙中心是理所当然，你不应该被他们蒙骗。”

　　那段视频又从头播放，镜头里的斐拉格杀了人，沾满鲜血的面容上一片漠然与麻木，一如列车上满车厢变异种面对军舰时的麻木。

　　在他们面前发生的，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你知道，帝国不是非要这些变异种死，帝国并不想对他们赶尽杀绝，只要他们乖乖听话，维持现有的秩序。但是对于非法偷渡客、通缉犯，帝国律法也绝不容情。”

　　“而且，你妈妈，刚刚我们收到消息，就死在昨天从列车上逃逸的一只鲸豚手上。”

　　“……尸骨无存。”

　　栾华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专员避开了他的视线，只是遗憾地低头道：“很抱歉。”

　　很久以后，栾华像是退潮时被留在水洼里待死的鱼，仍在自欺地挣扎。

　　“谁杀了她？”
　　“昨天从列车上逃逸的一只变异鲸豚。”
　　“谁？”
　　“昨天从列车上逃逸的一只变异鲸豚。”

　　不管问多少遍，答案都不会变。

　　怎么可能是鲸豚呢？还是从昨天列车上逃逸的那只？

　　斐拉格救他入水时，那只鲸豚就在他们周围游弋……

　　“我、我举报，她，今晚十二点。可能会上岸。”

　　栾华心如死灰地闭上眼：“如果她没有全部骗我的话。”

　　……

　　深夜，海港，新一天的星际航班在此时恢复秩序，重新启航。

　　一道绚烂的极光再次出现，绿色的，蓝色的，紫色的荧光铺展在屋顶。

　　“阿华，阿华……”

　　斐拉格轻轻敲打他的窗棱。

　　双手些微的颤抖，灰暗的天空背景下，鲜红的色彩好像仍在眼前晃动。

　　她蜷缩在窗台上，充满希冀地等待着约定的那个人，掀开窗帘，然后回应。

　　身后探照灯大亮。

　　“前方变异种注意，举手投降，帝国将施与人道主义裁决。如有反抗，就地消杀！”

　　在斐拉格震惊的目光里，她推开四楼未锁的窗棱，里面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白布，干干净净，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一滴泪从四楼的窗棱滑下，掠过三楼，照亮窗隙内布色温暖的女生公寓陈景。却也，转瞬即逝。

　　再一次，她重温背叛的苦涩。

　　……

　　三年后。

　　蒙特雷湾海港，军部情报大楼。

　　“长官！新运送来的r-03号违禁品收押室信号中断。呼叫守卫无反应。”

　　第二军团情报处向来忙碌嘈杂，热火朝天，长官没有多重视这个问题。

　　“谁负责运送的r-03号？让他去检查。”

　　武装部刚送来最新捕捉的一只变异种，损失了两架高能光电炮，负责任务的两支小队各有伤亡，情报部长官正着急去接收变异种最新进化报告，回过头来看那个报告的士官还站在那儿，说话就带了几分恼意：“还站在那儿干嘛呢？现在是你发呆的时候？”

　　“报告长官，”士官不卑不亢：“负责运送r-03号的人员是您接待的，没有指令我不能打听那位长官的行踪。”

　　情报部长官把报告拍在了桌上：“没有必要不去打搅那位，先把收押室附近的监控调出来！”

　　“是！”

　　情报部讲究的是分秒必争，一分钟后长官关上手边的报告投影，监控人员还没有回应，长官就要拍桌了。

　　“怎么回事？今天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他目光扫过坐在监控屏面前的两名士官，目光陡然凝住了。

　　屏幕前的士官还在伸手探向紧急按钮，从身侧探出的手肉眼可见地被石化，最终静止！

　　“糟了！快！把r-03号违禁品资料给我找出来！”

　　长官助理迅速调出刚刚送达的r-03号机密报告，情报部长官记得自己看过这份报告，也因此设置了最高级别收押条件，一间用两米厚的水泥灌注而成的收押室，r-03号违禁品就被放置在房间中央，因为还未测试物品其他特性，只用白布无接触包裹，几乎将其缠绕成一只巨大的蚕蛹。

　　但r-03号不可能自己移动！

　　“基地混入了变异种，把那位指挥官请来吧。”情报部长官颓然地瘫倒，他揪住头发，“新捕捉到的变异种到底进化到什么程度？变异种来基地的目的是什么？”

　　“切断所有星际航班，在途飞船禁止回返，近地交通枢纽全部作废！”

　　一系列命令从情报部指挥部下达，警戒哨声划破漆黑的天幕，数年如一日的极光下，灰败的海水汹涌咆哮。

　　然而一切似乎是徒劳。

　　军部瘫痪从情报部开始，情报部是第二兵团的眼，武装部的机甲兵团重重围绕在情报大楼的四周，作战机在极光之下低空盘旋，为这颗垃圾星填补上灰色穹宇上的空白。

　　情报大楼地底的审讯室内，巨大的锁链捆缚住新捕捉的变异种。

　　在持续的电击试验、应激调试反馈下，变异种终于暴露出非人的本相。

　　独属于鲸豚的“额隆”在其前额显著地凸起，脖颈没有鱼鳃，声波收集器上的波动剧烈缭杂，这是只类鲸豚变异种无疑。

　　变异种化出本相后保留住非人非兽的外形，身躯庞大，站在一旁的数据分析士官在变异种面前显得十分弱小。

　　但士官只是淡定地记录每一项数据，在这只鲸豚变异种面前，一只庞大的纯黑色作战机甲手持光剑，驻剑而立。

　　“声波采集完毕，少将，可以进行下一项了。”

　　“等等。”被机械化的人声从高处的机甲中传来，声音有些熟悉，“那他的‘额隆’没用了吧？”

　　士官扶了扶眼镜，沉声回道：“话是这样，但是如果他的‘额隆’被破坏，剧烈的痛觉可能让他没办法继续清醒地进行接下来的测试。”

　　“加大镇定剂量。”

　　不带一丝情感的机械人声响起的刹那，变异种在地底惨烈地长鸣。

　　“不！！！”

　　鲸豚没有了“额隆”，就缺失了回声定位的能力，从此即便身处同一片海域，他也只会失落于无尽的彷徨迷失之海。

　　“下一项。”光剑不沾惹一丝变异种的血，纯黑的机甲如黑洞般摄入所有探寻的目光。

　　操纵机甲的少将突然回头，透过机甲舱，目光犀利如炬，直直看向角落的方向。

　　那里恰好有下一个交接的数据分析士官走过，对此不禁被目光中庞然的煞气震退一步。

　　少将栾华，帝国最年轻的指挥官，三年间战功彪炳，无数军功累积，将他从最底层的士官直接送到仅次于帝国第一指挥官的少将之位。

　　最近的一次攻打异族的战役里，他在正面战场斩敌三千后直逼敌巢，生擒异族女皇。

　　据说这次帝国这次派他来此办一件运送的差事，是让他趁机休个假。

　　于是少将连一个侍从官也没带，单枪匹马地带着那个现在正四处闹事的r-03违禁品来基地了。

　　想要度假的心情可见一斑。

　　那副纯黑色的机甲回过头去，路过的士官大大松了一口气，但看少将冷淡的声音再次从空中传来：“背鳍可以宰了吧？”

　　士官一口气没跟上来：这是来度假还是来杀鱼的？少将也太奇怪了。求求少将的侍从官快点来拯救他们吧！

　　正在这时，警铃声穿透层层墙体，门口的士官进来通传道：“报告少将！情报部部长通知r-03违禁品出现问题，情况不明，请您过去一趟。”

　　操作室的舱体门打开，一身黑色训练服将栾华修长劲瘦的身躯包裹，他直直从离地数米的高空跳下，在空中借机甲踩踏几步翻腾落地，只有落地时爆发的肌肉线条才可一窥少将包裹在训练服下的凶猛实力。

　　一旁的士官递上少将的白色军服，肩上的军衔徽章明亮，不知是用多少异族的血肉换来的荣耀。

　　黑发落在额前，遮住他冷淡的灰眸。

　　“带路。”

　　几名士官都跟着少将离开狼藉的审讯室，房间内只剩一只残缺变异种在镇静剂下微弱的喘息。

　　“嘻嘻……”审讯室里凭空出现了一个戏谑勾人的女声，“你也有今天这样狼狈的模样？”

　　变异种费劲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翡翠般的绿眸，眼尾上扬，摄人心魄。

　　“斐、斐拉格，我要一张船票，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啊。”斐拉格摊开手，伸出青葱般白嫩细长的五指：“你知道我的规矩咯。”

　　她语气平常，因为自恃实力。

　　“我给！我给！一命换一票！你想要什么级别的变异种我都给你抓来！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再呆在这个垃圾星了！”

　　垃圾星……

　　斐拉格笑得粲然，眼神落在他汩汩流血的额头上，那里被栾华生生挖去，破了一个大洞，她的目光好像穿透了那个血洞，落到了世事的河上——

　　“小豚，我对你好吧？”

　　“斐拉格，救救我……”

　　“小海豚，第一次搭乘列车失败的那一次，你后来去了哪里？”

　　“斐拉格，你在说什么？这么久远的事，我怎么记得清楚？我快要死了……”

　　“你去吃了人，一个女人，一个研究员。”

　　“斐、斐拉格，我要死了，救我……”

　　斐拉格笑得悲凉：“你害死我了！小豚，你害死我了！”

　　“斐拉格！”他声音尖利：“你在害死我！”

　　“你吃了多少东西了？即使拥有‘额隆’，你也在进化的过程里失去方向了。”斐拉格看着他，声音逐渐淡漠：“我的规矩，一命换一票，命由我定，这次我要你的。”

　　话音落下，她探掌直取他的脑髓，庞大的变异种萎缩成泥。

　　“放心，我会把你的尸体完整地送上船的。”

　　R-03号违禁品是一只形似法老的石塑，石面上的五官笑眼盈盈，嘴角翘起，亦步亦趋地跟在斐拉格身后。

　　在r-03的注视下，已经委顿成泥的变异种石化成一只幼小的鲸豚。

　　再次睁眼，斐拉格眸中的绿意盈盈脉脉，越发摄人，

　　“走吧，带上他，我们送货去。”

　　“走不了。”栾华的身形出现在审讯室门口。

　　他逆光而立，高大的身形朝她投下一片阴影，长睫掩映下，灰色的眼眸不复潋滟晴光。

　　三年未见，时光已经陌生了你我，横亘了一条奔流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