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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人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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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色小匾,刻着“鸿飞”二字。邵宣平踏入室内,只见一道纤长的背影,静伫窗前,被金猊吐出的青烟一隔,竟有些梦境般的朦胧虚幻之感。
听得脚步声,崔念回过头,那一瞬间,神色大变。
随着视线中的那张脸越来越近,他竟觉得一阵晕眩——他从不曾想过,期待已久的重逢,居然会以这种教人措手不及的方式,突然降临!
乍见这酿酒之人竟是个文质彬彬的同龄人,邵宣平意外之余更添了亲近之心,却不知对方怎么发了愣,只得当先作揖:“在下邵宣平,多谢公子拨冗相见。”
“我叫崔念。”带着热切的眼神,崔念走近他,根本忘了要还礼,声音中有掩盖不住的欢喜,“你原来叫邵宣平!”
“是。”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邵宣平有点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问,“崔公子这么说……咱们见过吗?”
崔念盯着他,目光闪动,半晌才道:“……咱们不曾见过吗?”
邵宣平努力尝试,始终没能在记忆中找到这张清秀的脸。可眼见崔念露出失望的神情,他又莫名地觉得不忍心:“请您见谅,我这人记性不大好……其实我看您也面熟得很,只是想不起何时有过一面之缘,实在是罪过。”
“原来如此。”崔念苦涩一笑,最终只请他落座品茗,任他如何旁敲侧击,也没再提及往事。邵宣平本是为酒而来,被引着谈到制酒诸事上,很快就把这段小插曲抛到脑后了。两人相谈甚欢,崔念的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原来只有我记得。
七年前。
处于天朝西陲的丰乐镇,既是边境重地,有朝廷重兵驻守;又是交易集市,有胡汉行商汇聚。来来往往的旅客,如流沙变幻不定;长街里的各色行当,时有交迭更替。而长街末处,却有一家经营了近二十年的小酒坊,风雨不改。
当垆的,是一名姓崔的胡姬。
崔念记得,即使边疆之地因为胡汉交融,民风不如中原保守,母亲也要不时忍受来自旁人的异样目光,指指点点。
因她未婚生子。
母亲是极美的女子。高鼻深目,肌肤胜雪。不知为何,会看上相貌平庸的汉人父亲,以至留下的血脉,仅有一张可称清秀的脸庞,唯独一双眼睛,遗传了她的晶莹灵动。
自懂事起,崔念就没提过从来不曾露面的父亲。
母亲则至死都不愿透露那段旧事。
整个丰乐镇的人都承认,崔姬酿酒的技巧,无人匹敌。明明是同样的品种,她就是有办法把酒做得比别家甘醇。崔念自小耳濡目染,九岁上已经能把母亲酿酒的方子倒背如流。有次突发其想,往原料中添了一味香草,成酒后竟出乎意料地好喝。
从此,崔念对酿酒的热爱一发不可收拾,时时百般折腾,尝试各种提色增味的方法。十三岁那年,就能把酒酿得青出于蓝了。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大旱。整整四个月,老天爷没赏下一滴雨水。
伴随干旱而来的,是饥荒与死亡。左邻右里纷纷逃荒而去,崔姬却不愿离开。总算酒坊经营多年,积蓄颇丰,用尽钱银换来些粮食,也足够娘儿俩勉强度过夏季,有望煎熬着盼到入秋的甘霖。
不料,突然爆发的疫症,使她们陷入了绝境。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崔姬雪白的肌肤上长满了黑色的斑点。她的呼吸变得如拉风箱一般沉重,神志也被急剧上升的体温渐渐夺去,口中只喃喃地道:“念儿,快走。”
可崔念怎么能走?
尽管对世事仍旧懵懵懂懂,他也不会不知道,母亲这个模样意味着什么。十三年来相依为命,母慈子孝,早慧的少年,早已存着同生共死的决心。
崔姬漂亮的眼睛里藏着一汪泪,她厉声喝止崔念靠近,却转瞬换了最温柔的笑:“乖孩子,带上地窖里那坛最老的酒,去回春堂请陈大夫过来给为娘看病,好吗?”
抱着酒坛出门的时候,崔念回过头,望着母亲的笑颜,莫名地,泪流满面。
可是,不仅是回春堂,镇上所有医馆都已人去屋空——来势汹汹的瘟疫,犹如死神高举的镰刀,何人敢撄其锋?
毒辣的日头终于略敛威势,崔念满心仓惶地返家,迎接他的只有一片变成了焦炭的残桓断瓦。
濒死的母亲,用一场美酒引燃的烈火,给孩子烧出一条通往生存的道路。
怀中酒坛重重地摔落,飞溅开来的琼浆在崔念眼中化作了一片红。
火的红。
血的红。
“娘——”
稚嫩的悲鸣直指天幕而去,凄厉得不忍卒闻,却没能换来苍天的悲悯。
崔念再醒来时,已身处于另一重天地。
那是一间坐落在镇郊的寺庙,安置了近百名染上疫症的患者。十余名僧侣穿梭其间,个个消瘦憔悴,眼角眉梢却尽写着慈悲。主持医治的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文士,大家唤他“吕大夫”。
吕大夫医术如何,谁也说不准。可在此时,他是唯一愿意留在丰乐镇的大夫。
摸摸崔念的头,吕大夫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语气却格外温柔:“我让徒儿去镇上看能不能找到些药材,他却背回了你。”
走进崔念眼中的少年眉目俊朗,虽然衣发凌乱,略显狼狈,却掩不住一身温润的气质。
他姓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