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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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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已是晨光微熹,我翻了个身,却发现身旁已不见了人影。
案上的酒早已被撤走了,那封放妻书也不知去处。我坐起来,掀开帷幔唤进皎月,问道:“驸马去何处了?”
皎月道:“驸马似乎一早就去兰台了。”
我这才想起,崔珩病了多日,官署已经有段时间没去了。我想起他着绯色官服的模样,竟不由自主地浅笑。
然而只笑了一瞬,我尴尬地别过脸,装作不在意地轻咳了声。
皎月低下头,唇抿得很紧,时不时抬手掩一掩,似乎憋笑憋得很辛苦。
我的脸于是热了一热。
她素来爱打趣我,一边替我挽发一边嬉笑道:“昨日公主来了驸马房里,奴婢便唤人在外边烧了热汤,谁知一晚上过去,房里竟无半句传唤,奴婢还以为自己想岔了。”
“现下看公主气色红润,奴婢方知自己是没想错的。”
我脸上烧得厉害,低声细语:“说什么呢,愈发没规矩了。”
皎月吃吃一笑,却不理会我的嗔怪,只道:“这阵子公主一直怏怏不乐,奴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法为公主分忧。幸而如今公主像是解了心结,奴婢这颗吊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我听完,刹那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多谢你,还念着我。”
皎月道:“公主何须言谢。其实同奴婢一样,心里念着公主的人还有很多。”
我并未在意她说的这句话,只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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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皇后殿下在世时多次告诉我和新城,做人需得真诚。我深以为然,且一直记在心上。就像现下这般,我既已决定和崔珩携手度过余生,必然得做点什么来表达表达我的诚意。
可是我很苦恼,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问皎月:“普通人家的女子都是如何对待丈夫的?”
皎月蹙着眉咬着唇想了半天:“大概,大概每日都要给丈夫沏茶、更衣、做饭之类的罢。”
我悟了几分:“原来是这样的么?”
“应当,应当是这样。”
这可真有些难为我,我因着身份,从不曾做过这些事,手生得很。但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我还是决定豁出去。
先从沏茶开始,我以前从来不晓得喝杯茶要费那么大的劲,弯弯绕绕好几道工序,弄得我头晕眼花,而最后做出来的茶还能入口,要么太涩要么还有杂质,折腾了一天,不知浪费了多少茶叶。
我很是心酸,我从前嗜酒,甚少饮茶,而如今却不得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学着陆圣人流传下来的那套茶法。
就在我勉强做出盏能喝的茶时,崔珩也回来了。
我当即放下满桌瓶瓶罐罐,提着裙边飞也似地跑出去迎他。
他负手伫立在我跟前,微微颔首注视着我,唇边扬起点点笑意,但又极快地掩住了:“微臣见过公主。”嘴上说着见礼,身上却不见丝毫动作。
我纠结了许久,方才磕磕巴巴地道:“你,你,你回来了?”
崔珩应了声“是”,身子稍稍前倾,无意间同我靠近了几分。
我垂首,脸红得跟熟透的虾子一般,慢吞吞地道:“你,要不要喝茶?”
头顶上传来两声低笑,我愈加窘迫,头更是低得都快要砸地上去了,幸好今天只梳了个家常的小髻,钗环戴得也不多,让我不至于扭断脖子。
崔珩声音清越,徐徐地道:“公主既有好茶,微臣自是却之不恭。”
好茶……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心道他这结论未免下得太早。
我拽了崔珩的衣袖往内室走,他也不挣脱,任由我牵着。
步入阁中,我一把将他按在椅上。皎月捧了新做的茶上来,我递给崔珩,赧然道:“……请,请郎君饮茶。”
话说着,我胃里也忍不住翻腾了一下,以前我都是直唤崔珩姓名,如今嘴里竟吐出“郎君”两字来,很是别扭。
崔珩也像遭雷劈了一般,薄唇微张,但又说不出话来。
我被他盯得几欲弃盏而逃,然而终是强打起精神,把杯盏又往前递了递,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崔珩大约是被我这副形容逗笑了,伸手,指腹轻轻擦过我的指甲,接过了茶盏。
我半掀起眼皮,期待地看着他的反应。只见崔珩动作优雅地用茶盖撇去浮沫,抿了一小口,片刻后,他面色微白:“……尚好。”
我欢喜道:“原来郎君喜欢。那妾以后常常为郎君点茶。”
崔珩客气道:“……其实,其实也不必费这些周折。”
我呵呵一笑:“为郎君奉茶,不算周折。”
崔珩叹了口气,随后像是想起什么,眉间含笑,问道:“公主怎的然想起来做这些事?”
我被他瞧得心中发毛,干干地道:“表达一下和好的诚意而已。”言罢又将身子往前凑了凑:“郎君想吃些什么,妾让厨房准备去。”
我的身子前倾得有些厉害,一时站立不稳,便扶住了把手,这一下,刚好将崔珩圈在椅子里。
许是我们靠得太近,他的呼吸稍稍凝滞,又咳了咳。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直了身子,却听他道:“都好,娘子做主便可。”
这是崔珩第一次唤我“娘子”。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瞬间竟觉身置云端,莫名的情感涌上心间。我听过陛下唤皇后“娘子”,听过杨驸马唤常德姊姊“娘子”,听过宁王唤宁王妃“娘子”……这两个字,我分明已经听过无数遍,也早就习以为常,可是当有人这么唤我时,我的心头仍是忍不住悸动了一下。
也就是那时,我真正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不讨厌崔珩,如果有可能的话,甚至还会喜欢上他。
晚间,细碎的星散在天边,遥遥照映着人间万象。我抱着件外衣,在崔珩的书房外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推门进去。
灯火在风中摇曳,崔珩伫立于桌前,正低头专注地写字,见我来了,便搁下手中的毛笔,眼里闪烁着淡淡笑意,恰如漫天星光。
我挪步过去:“夜里凉,郎君大病初愈,还是多添件衣裳。”我将外衣展开,手脚笨拙地披在他身上。
披上后,崔珩转过身来,低头注视着我。
我有些局促,正欲开口道别时,崔珩突然伸手替我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道:“外头风大,娘子在这待一会儿罢。”
啊?
我傻眼,只听崔珩不紧不慢地说:“刚好,墨也没了。”
作为一个在深宫里活了十几年的人,我迅速明白他的意思,本能地顺着话茬道:“妾来替郎君研墨。”
说完我便愣住,心酸地想自己接活接得未免也太顺手了,但无奈话已说出口,便是想收也收不回来。
我站在崔珩身旁,一面研墨,一面用余光偷偷看他……看他的字。
与以往工整典雅的楷体不同,他此时写的字狂放不羁,行云流水间自带飞扬洒脱,我仔细瞧着,不自觉地道:“你这草书,似乎有些严太傅的影子在里边。”
崔珩停了笔,转脸问道:“娘子识得严太傅的字?”
我道:“严太傅教过我一段时间。他的一点总要微微上折,我瞧你也是这般……咦,你也是他的学生?”
崔珩唇畔带笑,明眸在烛光下愈发熠熠生辉,他道:“不错,与娘子正是同门。”
我突然认真起来:“名分这个东西还是需要计较一下的。我是永辉九年拜的师,你呢?”若是崔珩比我要晚,岂不是可以逗他叫两声师姐听听?
我暗喜,却听崔珩徐徐道:“永辉九年……我十二岁,唔,拜师已经五年了。”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偏生此时崔珩还笑吟吟地道:“看来比娘子还要早一些呢。娘子不若唤声师兄听听?”
我插科打诨:“哎呀,这个么,呵呵,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可娘子方才不是这么说的,”崔珩悠悠地说着,又学着我的口气正色道,“名分这个东西,还是需要计较一下的。”
我后悔莫及,心想本宫这回可真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娘子贵为公主,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崔珩朝我靠近了两步,目中笑意加深,恍如潋滟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