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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过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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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头有事忙,时间便走得格外快。顾逢子狸都被方济折腾着读书,学海浮沉,日月莫知,转眼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
南浔不曾下雪,溪流也从未结冰,四季的分界并不明晰。一天顾逢从窗格里瞧见柳芽都舒展开来,这才知,南方的春天到了。他本想出门折两枝新柳插瓶,却听市集上热闹得很,众人都围着告示议论些什么,隐约有小王爷字样。
小王爷。
皇帝封王立府的儿子都不小了,只有穆长铭年纪尚小。
他手里的柳枝不留神落在地上,推搡中也顾不得捡,很快成了一团浅青色的泥泞。
回府后他先寻到阿狸,问她近日可曾探到什么消息。阿狸读书不认真,多有溜出去玩的时候,又久在市井中生活,惯会打听消息的。
去年冬天,长铭雪夜抵姑苏的消息,他也是从阿狸口中得知的。这一次依然是她。
“小哥哥要娶亲,娶的是公主呢!”阿狸本来还想着,大哥哥一路都不曾提起小哥哥,大约是吵了架的,有些不敢把这消息告诉顾逢,怕惹他生气,但一打开话匣子,仍是耐不住兴奋,“卖茶的王伯说,公主是小哥哥的表姐,比他大一岁,生得美极了,三岁就识字,还会弹琴,会画画……”
她自顾自地讲着那素未谋面的公主各样的长处。
顾逢却知道这一纸婚书背后的含义。比长铭大一岁,那便是豫章公主了。豫章公主赵谧,今上唯一的嫡出公主,母家裴氏百年望族,世出文官,清名远播。论家世才貌,她足以与穆存相配,同时,文武清浊对立,穆存娶裴氏女儿,便不必担心联姻结党之事了。公主驸马不得入仕,三书六礼之后,无论穆存人在不在金陵,他都不能执掌穆氏帅印了。
先帝嫁出去一个庐陵,今上便送出来一个豫章。穆存至少还是在幽云长大的,他的儿子却注定要生于深宫、长于妇人。穆氏的血脉就这样一代代被稀释、被抛却,皇室兵不血刃,便收回了十万穆家军。真是绝好的算计,绝佳的耐心。穆氏落到这样的境地,如飞蝶坠于蛛网,精疲力尽是迟早的事。
那种熟悉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再怎么读书也破不了局。
阴云沉重,他却忽然想起了临走时那个轻巧的吻。长铭对自己是什么感情也许并不重要,无论什么感情,他终究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他亲了自己,却没有解释什么——不需要解释,不会有结果。
顾逢突然后悔自己的沉默,难道有什么是不能给的吗,如果长铭当时确实想要求些什么的话?
阿狸早已在顾逢的缄默中噤声。
“……何时完婚?”他问。
“只待小哥哥孝期结束。”阿狸暗悔说出此事,嗫嚅道。
“那便是三年后了。”顾逢心中一算,长公主去年新丧,孝期只余两年多,在此事成为定局之前,他须得有资格走入这盘棋中。
“无事,认你的字去吧。”
方济的消息自然比闭门念书的顾逢灵通得多,但却没露什么颜色,依然是每日与顾逢对谈,查他的日课,驳他的对策。
直至扬州秋闱。
顾逢独身赴考,中了解元,便留在州学准备来年的春闱。州牧大人惜才,不但照顾着顾逢的生活,还常常来他的小院坐坐,与之对谈州政得失。同样温书于此的士人也乐意和他交游,一时颇有些门庭若市的意思,周围的郡县皆闻州学有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后生,连州牧大人都与之平辈论交。
白露时节,扬州突然刮起海风,暴雨如注。秋雨这样大,少见得很,路上几乎不能走了,前来叩门的人便渐渐少了。他的院子本就在州学山后,自成一境,这时更是寂寥。故而再次听到风雨之外的声音时,顾逢还十分意外。
先是促急的马蹄声穿风透雨。石板路上积着雨水和落叶,马蹄踏过却不显凝重,水花飞溅,石板沓沓,声音也像是浸了水,清得很。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随后马儿一声长嘶,拍门声响了。
“……大哥哥?”阿狸的声音带着迟疑。
顾逢已经猜到了原委,轻叹了一口气,起身开门,把披蓑戴笠的阿狸拉进门内,紧跟着一个削瘦的黑衣少年,自然是穆长铭了。
他没穿蓑衣,只戴了一顶斗笠,边缘滴着水,脚下很快积了一摊,气质如出鞘的刀。
“干嘛还换地方啊,害得我好找。”穆长铭倚着门低声抱怨,压得很低的斗笠下,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扬州秋时不算冷,但连夜受雨毕竟不好,他若从金陵跑马至南浔,接上阿狸,再折至州府,怎么也得一整夜。顾逢一面给阿狸解下雨具,一面想道。阿狸倒是被裹得严严实实,衣裳都没怎么湿。
“……我是打幽云来的。”穆长铭也不坐下,定定地站在门口,“骑马骑了两天一夜呢。”这年穆长铭长高了不少,乍一看跟顾逢也不差什么,只是他站得不直,依然是个仰视的角度,好像在撒娇。
“那便进来换身衣服吧。”顾逢淡淡道,“还未谢过公子送舍妹过来。”……真是不要命了啊,从幽云不眠不休地跑过来,还有脸跟我说?是不是还想要块龙马精神的匾挂脖子上?
顾逢扔过去一堆衣裳,穆长铭使出空手接白刃的功夫才全部捞住,知道阿狸在这也不便说话,悻悻地往客房去了。门板本就浸了水汽,他还故意万分委屈地慢慢关上,硬是响出了猿鸣三声泪沾裳的动静。
……
“大哥哥,要不你还是……”阿狸期期艾艾道。
昨儿午后她正吃饱了睡觉,香得不得了,突然被穆长铭冰凉凉的手薅起来,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又被逼问顾逢的去向。她迷迷糊糊说赶考去了,那边沉寂了一下,她正准备滑进被窝里继续睡,居然又被拎了起来。
“秋闱刚过,他现在大约不忙。”穆长铭的声音婉约缠绵,充满诱惑,“阿狸一定想他了吧?”
想他干嘛,大哥哥本来就说要四月才能回来,还给她布置了日课,方老头看她看得紧着呢,念书都念不过来……
“我带你去看他怎么样?”
大哥哥最不喜欢计划被打乱了,这样真的好吗……
“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那我先出去跟方老爷子知会一声儿,你赶紧换衣裳。”
然后就是不带喘的跋山涉水呀,她当年跟着李伯讨饭都没那么累过!大哥哥再不去解一解小哥哥的相思之苦,他非得折腾死自己不可!
顾逢哪里不知道穆长铭的混账,只是年初被硬赶到南浔实在气不过,又恨他不爱惜自己,偏要晾他一会儿,于是他慢悠悠地开始……烧热水。
大抵顾家前生欠了穆家半个国库的银子,才让顾逢这辈子被穆长铭吃得死死的。
他独身住在这院里,自然也没准备多大的锅,烧足两人沐浴的热水很要些时间,他一面给灶里添柴,一面支起小炭炉子做饭。条件有限,他只好熬粥。
“柴火湿了,烟气有些熏,你回房去吧,小心别磕着,”顾逢稍微停顿了下,意有所指道,“先去把衣服换了,湿着要病的。”
阿狸的衣服并不湿,她跟顾逢也朝夕相处了近一年,颇有几分默契,当即便咯咯笑道:“我不冷,我去看看小哥哥,他在哪边呢?”
“往前四十七步,右手边第二个房间。”
穆长铭耳朵好得很,一间院里的对话自然是听得全须全尾。本来他是故意穿着湿衣服等顾逢进来,顾逢既然不进来,那么也不必阿狸面前落了面子,因此他三下五除二换了衣服,把那身湿透的黑袍团巴团巴扔在墙角。
阿狸敲门进来,作侧耳倾听状,他便轻刻了一声,吸引她朝着他的方向转过脸来。
“别催我,已经换了。”穆长铭闷声道。
阿狸犹犹疑疑地凑过来摸了摸他的袖子,干的,这才感觉自己完成了大哥哥的嘱托,嗯了一声,也没有说别的话。
她和穆长铭一路都未曾说话。入京时,他们还常常斗嘴,那是因为有顾逢在,单独相处时,他们其实没什么话说。
阿狸总是有点害怕他。
穆长铭倒是实实在在地没顾上。他归心似箭的,只在扛人上马时心里想道,这小东西分量沉了不少,顾逢把她养得挺好。现下在油灯下仔细看,小姑娘面色白里透红,记忆里那头枯草似的头发也润泽了,整个人跟重新长了一回似的,确实是不一样。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穆长铭忽然又觉得有必要跟她说说话,便先诚恳地道了个歉:“昨日对不住,没让你午睡,晚上也没睡成,可我实在太想他了。”
我实在太想他了。
房门忽然被轻轻踢了踢,顾逢端着两碗粥,实在空不出手来:“吃点东西。”
穆长铭噌噌跑去开门,顺道又把那团湿袍子踢到了柜子底下。
扑面的热气。
这间房不是正厅,没有正经的饭桌,顾逢便把碗放在书案上,牵着阿狸坐下,又淡淡地看了穆长铭一眼,他便自觉蹭过来坐下。
阿狸摆出风卷残云的架势喝粥,穆长铭却没动。顾逢在两个炉子边上待了半天,外衣和露出的皮肤都散着暖意,让他忍不住想去触碰。
他便摸了摸顾逢手背,又伸进袖子里捏他手腕。
他的手冷得像铁,顾逢却颤都没颤一下。
“干什么呢?”
“你这儿暖和。”
“取暖不如喝粥。碗更暖和,不但暖和,它还烫得很。”
阿狸忙里偷闲地哧哧笑,穆长铭大窘,手被顾逢隔着袖子不轻不重抽了一下。
他于是也低头喝粥。
半晌,顾逢叹了口气,又道:“抬头我看看。”
毕竟很久不见了。他向自己的牵念认输。
人还是那个人,又有些变化。身上似乎健壮了些,面上棱角却更分明了,随着眉骨和鼻骨愈发显山露水,他身上那种雌雄莫辨的艳丽正在褪去。——总而言之,他大约是越来越像穆王爷了。
“子遇,看够了吗?”穆长铭媚眼如丝道,“还可以凑近点看,我挺耐看的。”
顾逢没接这玩笑话,又让他好好吃东西。
过了会儿,阿狸终于洗了澡,可以接着上回没睡完的睡下去了。顾逢给她拉上门,后退一步,便撞在穆长铭身上,被他从后抱住了。
“总算见到你了。”穆长铭喟叹道,把脸埋进顾逢颈间,“我知道你也想我的。”
“……是你让我走的。”顾逢终于把闷在心头的那口气出了,言罢却又有些后悔,这话实在近似于无理取闹了,很不像个兄长的样子。
“你也该发发脾气,别不好意思,子遇哥哥,”穆长铭笑出了声,口鼻间呼出的气息一下下打在顾逢裸露的脖颈上,“那次我都亲你了,就不要还想着做哥哥了吧?”
他说着不做哥哥,却又偏偏叫着哥哥,还故意提起上回的事,顾逢更是自如不了:“阿狸在这,多少要点脸面罢!”
穆长铭一把把他打横抱起,在怀里掂了掂:“哥哥的意思是换个地方?”顾逢一挣扎便发觉,穆长铭毕竟是个舞刀弄枪的家伙,纵然病歪歪的,也比自己力气大得多,于是也不做无谓的反抗了,随他把自己抱回他的房间。
放人下来的时候穆长铭还颇犹豫了一下,有点想放床上,又怕顾逢翻脸,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让他坐在椅子上,撒娇道:“快一年没见,哥哥却不曾消瘦,难道一点也不想我?”
顾逢咬牙道:“金陵真是温柔富贵乡,你学得倒快!”他极快地瞥了穆长铭一眼,少年人骨肉削薄,他又长了个儿,愈发看着瘦。也是,金陵风谲云诡的,如何能养身子,分别时说些保重的话,自己也知道难求。
“那是免不了的嘛,我总不能当着皇帝舅舅的面志存高远修身养性啊。”穆长铭大呼冤枉。
“你也知道有些事是免不了的?”顾逢轻轻道,说的却已是赐婚的事了,“既然如此,又何苦做无谓之事。”
“若你说的是我来见你,这不是无谓之事,是我情难自禁。”
“……旁的事亦然。”
他就是动了心,不知所起。如果当时临别的吻还只是一时冲动,那么今年他在金陵百无聊赖声色犬马的日子,便真的让他看清了自己对顾逢的心。
世道艰难,他不过想要一颗心。
“豫章公主,我确实没办法,但是我跟她……”他还在絮絮地讲着,期盼这些连自己也不敢保证的说辞能稍微打动顾逢的心,越说声音越低。这其实是很自私的吧,他的人生已经困上重重枷锁,只能抓住一个顾逢,可顾逢……他本该有完满的一生,如果没有遇见自己的话。
“算了,便当我没……”
顾逢霍然起身,生涩地吻住了他,没让他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