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孔四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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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孔四，我和三个姐姐一同住在阁楼上。我应该是某家大贵族的女儿，毕竟我有丫鬟婆子伺候，衣食无忧，还有女先生教导。
可我只在过年的时候走下够窄窄的、小小的楼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我只低眉浅笑给女眷长辈见礼，男性长辈、兄弟，从未见过面，只隔着屏风听过他们说话的声音。
四岁的时候，我的大姐姐在我面前跌断了腿，婆子很快把她抱了出去，后来，听说她夭折了。
我突然惊醒过来，大贵族又如何，衣食无忧又如何，活着啊，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我开始在床边晒太阳，二姐问我：“小四啊，那光忒刺眼，当心把晒黑了，说不得好人家。”
三姐笑着反驳，“二姐的话不对，德容妇工，女子德行才是第一的，我们孔家的女儿不愁嫁！”
“还好意思驳我，羞羞脸，谁一口一个嫁人的。”二姐笑嗔。
“好了，二姐三姐，晒着可真舒服，你们也来晒晒吧。”
“我不，晒黑了怎么好。”
我只能独自一个人坐在窗边，接受阳光洗礼，只有多少太阳，才能促进钙吸收。大姐是所以平地摔断腿，肯定是营养摄入不够，骨头太脆了。
我开始多吃饭，在阁楼二楼和三楼之间来来回回走动。
三姐叮嘱我：“女子贞静为要，你快安生些。”
“三姐，你也多动动，多走动，好似身子都舒服许多呢。”
“我不。”
我换上软底鞋，尽量不发出声音，在两层阁楼之间来回走动。晚上回到屋内，我学着前世的样子，做仰卧起坐、俯卧撑、卷腹、踢腿。汗水湿透中衣，就穿着外衣入睡，我不敢生病，怕和大姐一样，不过骨折却再也救不回来。
一出生就被关在这阁楼上，关了四年，若不是大姐去世，我就要如被温水煮着的青蛙，一辈子为人盘中餐了。
我不敢明言告诉二姐三姐，她们满脑子三从四德，听不进小妹妹的劝说。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包围着我，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你不是孔四，你是穿越者。
衣食住行都有人送上小楼，我住在这里，犹如住在真空。
有一次，送饭食的婆子忘了把楼梯撤走。我站在一楼的楼梯口，望着黑洞洞的楼梯，它那么小、那么窄、黑漆漆、深不见底。枉我自恃有上辈子的记忆，可我居然不敢迈出一步。
下午，送饭的婆子又来了，她和同伴说，“放心吧，这么窄的楼梯，姑娘们不敢下来，每年都是丫头扶着才敢走呢！”
当晚，我躲在被子里哭了许久，环境真的太能影响人了。我居然变成了连楼梯都不敢走的胆小鬼，真是可悲。
我继续晒太阳、做仰卧起坐，多吃饭，二姐、三姐吃不完的饭我都吃得一干二净，还和她们说好不告诉送饭的婆子。
每次女先生来的时候，我都积极请教，学女四书上的字。有一次，我装做好奇问外面的事，却被先生厉声呵斥。才四岁的年纪，就被女先生抽了三下掌心，哭着保证再也不“心生妄念”。
我用笔墨默写还记得的古文、英文，白天写好，晚上烧掉，灰烬丢在茶杯中，用茶水冲了，倒进花盆里。
早上起来，先背一篇古文，吃饭的时候回想看过的电视剧、电影、交往过的人，连老家墙头的那只梨花，都记起了五个花瓣，花蕊是红色的。
六岁那年，母亲生病了。她的不幸，我的大幸。因为二姐三姐都嫁人了，所以我要守在母亲身边侍疾，终于走下了阁楼。孝，是孔家姑娘最闪亮的牌匾。
我的生母小小的、瘦瘦的，躺在床上，被子仿佛要把她压垮。
我为她尝汤药，她吃不下东西，下人备的高糖重油的点心都进了我的肚子。我的身体在侍疾的三年飞快发育，如同久旱的树木终于得到雨水滋润。
母亲当然是知道的，她借口自己病中想吃，为我要来的荤食。为此也被扣上了贪图口腹之欲的帽子，病中的女人，自然该净饿几顿，喝点儿白粥就是。
在侍奉母亲的三年里，我只见过女医，母亲得的是妇科病，我毫无办法。只能劝她多吃，多动。
在母亲病床前，我才能不隔着屏风见了此生的父亲、兄长、弟弟，我才知道当今是大成王朝，我在山东。
外面已经有女官，当今太子，也是女子。可在孔家这方院子里，女儿生下来就养在绣楼上，出嫁不过从这个院子到那个院子。女人夭折不计其数，平均寿命不超过三十，我的母亲是继室，在她之前，父亲已经有两任妻子死于难产。
为何消耗得这么快？孔家娶的女人，都是和自家一样贞静的。也就是和自家一样养在阁楼上，手无缚鸡之力，从不晒太阳，骨头脆得平地摔跤就能骨折，这样的身体素质，怎么扛得过产育之苦。
晚上，我悄悄问母亲：“怎么不请大夫来？”
“你怎么知道世上有大夫？”看，养在真空里的女儿家，连知道世上有大夫都是奇怪的。
“女医说的。”
“别想了，大夫是男人，不能进内宅。孔家的女人，一生绝不迈出二门一步。”
“我去给娘请。”
“越发痴了，你一个小姑娘，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怎么请。放心，娘还死不了呢，娘还要看着你出嫁呢！”
是啊，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孔家的男人胜利了，他们把女儿关在内宅，关成了傻子，任由他们摆布。
我越来越安静，越来越符合淑女贞静的标准。所以，我听到父兄谈论外面的事情：“比女真夷狄更可恶，女人居然也能做官了。当今储君居然是女子，滑天下之大稽，朝中君子也任由陛下胡来吗？”
“咱们孔家在大金夷狄之下仍旧一身傲骨，难道要让这些牝鸡司晨的女人毁了？”
当晚，我又哭了半响。太好了，太好了，大成，不管你是野史还是架空的，能有女人一席之地，太好了！
不过三年，我的母亲终于熬干了，不甘得死在病床上。她死的时候，眼睛充血，死死拉着我的手：“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四丫头，别听他们的鬼话，不要死，不要死！”
后来，听仆人醉酒八卦，我才知道当初我的大姐姐不是不治身亡，而是因大夫不能进内宅，女医不懂正骨接骨，活生生痛死的。我的母亲，有恶疾三年，婆家来劝她、夫家来劝她，你的丈夫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了符合礼仪，你该自己去死啊。
可母亲说，我不想死。
我更沉默了，我紧紧抱住自己，轻易不说一个字。
父亲赞我贞静，待我为母亲披麻戴孝之后，又把我送上了阁楼。
我又在阁楼上生活了六年，等到十五岁的时候，继母通知我，父亲已经为我选好了亲事，我该出嫁了。
我被丫鬟扶着，婷婷袅袅走下窄窄的、深深的、黑漆漆的楼梯，坐上了摇晃的花轿。
终于，终于，我等了这么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我脱了繁复厚重的嫁衣，把头上珠花卸干净，我穿着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布料拼接而成的衣裳，我仿照弟弟的模样梳了个男人的发型，用灰色头巾包着。
我三两口吃掉了寓意吉祥的苹果，我手里紧紧握着母亲临死时偷来的金镯子。
中途，花轿停下休息，我已经在脑海中千万次演练。我掀开轿帘，打晕丫头把她放进轿子里。我趁着人多眼杂走出暂歇的道院，飞快往山林中跑。我知道，孔家在这里有无数眼线，我的父兄也是为官之人。我不敢向衙门求救，我不敢暴露在人前。我背着自己准备的行囊，跑进了深山里。
没关系，我去厨房偷了盐，不会成为白毛女。
我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锻炼了十年，我仍旧是养在绣楼的小女子。我的脚掌娇嫩，走了半个时辰就被粗糙的地面磨破，起了水泡。我用绣花针挑破，绑紧布条继续走。我不能在这里停留，我会被抓住。孔家出了二门的女儿，只能去死。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山林中坚持下来的，我用绳结记录时间，看着日升月落，用体温感受季节。我在山里待了半年，等到气温降低，终于穿过群山，走到了另一面。
原来，穿越女还是有光环的。所以我没死在群山狼群口中，没摔下山崖死无葬身之地。
等出山林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乞丐了。
头发干枯凌乱如鸟窝、破布兽皮包裹着身体，脸色蜡黄，手上全是伤疤，可我走出山林，看到这个村子里，女人是能出门的，来往的小贩里有女人的时候。我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佝偻着身子，蹲在地上大哭。
太好了，太好了，这里，女人是可以出门的。
我用鹿角和村民换了一身男装，谢天谢地，在孔家我学过雅言。我打听着，一路往西走，入了京城。京城啊，这里来往的女人多如牛毛，我踏出二门，不用去死。
到了京城，我听说太子正在招贤。当今陛下未有男嗣，只有四个女儿，立了长女为太子。
我借了街边写信人的纸笔，写下我改变此生命运的应解书。
等到了太子面前，我终于能把在孔家这么多年的遭遇、一路逃难的经历痛痛快快说了。我知道，孔家向来是招牌，若是太子想拿我做筏子，我也认了，我要说出来，就算是死，我也不能安静死去。
听完我的哭诉，太子走到我跟前，摸着我枯黄干枯的头发，笑道：“你安全了，这里，女人可以出门。”
“哇啊啊啊……”我抱着太子的腿痛哭流涕，歇斯底里，透过眼泪，我看见太子女官陪我抹眼泪。
我终于，终于逃出生天了。
“你以后想做什么？”太子问我。
“帮殿下。殿下身边有文臣、有武将，我什么也做不了，那我就写文章吧。写老百姓最爱看的话本小说，写如孔家一样吃人的绣楼，写这芸芸众生，写只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女子，才能给我们一片清明。”
“好。”太子喜欢摸我的头，“去写吧。告诉那些浑浑噩噩的女人，世道变了，该站起来了。警示那些懦弱虚伪的男人，世道变了，他们再也不能为所欲为！”
孔四先生，女，生于安定十六年，卒于昭明四十年，享年九十六岁。我国著名小说家、翻译家、诗人，一生倡导平权，为解放女性、男女平等奔走一生。著有《弑人的楼梯》《贞静女人》《毁灭》《三从四德》等脍炙人口名篇，翻译了《好政府与坏政府》等众多外国名篇。中国掀起解放思想的浪潮，正是以孔四先生为代表的杰出人才开端的。同时，在十三世纪，欧洲走出中世纪的黑暗，开始文艺复兴萌芽。仿佛在十三世纪那短短一百年里，全世界优秀的人才纷纷降生、发光发热，推动世界文明，走向复兴。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孔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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