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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向阳花木易为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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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修永远不会忘了,那天下午,天格外的蓝,水洗一般。阳光披在她头上,刺了她的眼,她想伸手挡一挡,也不敢,只能低下头,地上有她逐渐拉长些的影子。空气中沁着一缕一缕菊的清香,地上的灰石上有着细细的裂纹,石缝间还贴着青苔的绿意。她看得有些累了,便盯着裙边上的流云纹,那一针一线,千曲百折,密密匝匝,不知如何织就……她静静地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母亲的心腹冬茗姑姑急急的喊声:“快去请郎中,三奶奶刚吐了口血……快去找郎中来啊!”
宜修听到了,不觉眼前有些眩晕,那流云纹饰好像忽的多了许多,一朵一朵在她眼前摇摆绽开,蓦地,她很想倒向一旁,却感觉有人挟住了她的肩膀,缓缓扶她起身,道:“二小姐,姑姑不瞒你,你母亲连着几月身子每况愈下你也知道。刚听见你惹了事被罚跪很是着急,五内郁结,一口血便喷了出了……恐怕……是不好了……”
宜修也不记得冬茗又说了些什么,那句“恐怕是不好了……”回荡脑海。她只能看到来来往往眼生的丫鬟从母亲的屋子里进出,自己一点一点拖着酸痛的双腿,走进母亲的卧室,看见床上李氏犹如一段苍白的槁木,瞑着双眼,眼角的纹路悉数可见;嘴唇失了原本的红润,鼻翼微微的翕动,喘着微薄的气息。
宜修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摔倒在了母亲身边,握住那双干枯的手,摸着自己母亲因为冬日里只能自己浆洗衣服,所以双手遍布着的冻疮,愈发的悲痛。她眼里浸着泪,却见李氏缓缓张开嘴,气息薄弱,对着身边的丫鬟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有话对宜修说……冬茗……你也留下……”
待所有人下去把门关上,李氏紧紧攥紧宜修的手道:“小宜,教你跟着……跟着我这样的母亲……受苦了……”
宜修摇着头,尽管她恨了许久自己庶出的身份,恨自己在朱府里卑微的地位,但在这一刻,宜修还是抓紧李氏的手,脱口道:“宜修知道的,自己再苦也一直有您和姑姑疼我爱我……”
“可是母亲马上就要去了……剩下……剩下的路……只……只能靠你自己了……”李氏急急地咳着。
一旁的冬茗看着,有泪落下,对李氏道:“奶奶您这辈子受的苦太多了,咱们做了再多也抵不了这个家的人对您的所作所为……”
“冬茗……过去的……就不用提了……”
“您还要瞒小宜多长时间……要不是当年大奶奶二奶奶合起伙来找那个稳婆,在您生产的时候把胞衣生生地撕了下来,您身体怎会垮掉……”
宜修心头一震,震惊地看着自己虚弱的母亲。
李氏扯出一个微笑,缓缓道:“没关系……母亲……母亲最后也让她们还回来了……”说着,又咳了起来,像是要把生命咳出来。
“奶奶您别说了,让奴婢告诉小宜小姐吧。”说着,她盯着宜修的面容,有些冰冷道:“小姐您可以看看你母亲的首饰盒,也可以翻翻她的嫁妆箱子。”
宜修颤颤巍巍的起身,伸手打开了桌子上的首饰盒子,里面空无一物,便道:“怎的都空了?”
“哼,一开始是二奶奶教几个心腹下人一点点偷走转移了,后来教奴婢打扫的时候发现了,于是藏了起来……后来……”冬茗切齿:“小姐可还记得大奶奶脖子上日日带的那串红玛瑙项链?你母亲恨不过,奴婢更是,奶奶便让奴婢帮她用了所有的首饰嫁妆换了银票,废了两年多的功夫才从一个来京城经商倒卖制作首饰的商人那里,打造了这串红麝香珠串,换了外面人献给老爷的红玛瑙项链辗转到了大奶奶手上……”
“红麝香珠?麝香不是最损害女子身体肌理的东西。”宜修瞠目。
“是,还有二奶奶日日点的香料,里面都是掺了麝香的,而且都是最烈的当门子。她们让你母亲年纪轻轻身体就虚透如此,如今……咱们怎么可以轻易放过她们。”冬茗恶狠狠道。
“冬茗别说了……不要脏了小宜的耳朵……”
霎时间,宜修感到眼前都是眩晕的,她没有想到,向来与世无争的母亲也会有如此一面。她知道大夫人的手段,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母亲才是受苦受难的那方,没有想到……
忽的,有破门而入的声响,宜修转头看到了柔则慌张闯入的身影,有些不知所措。
“宛宛,你来看姨娘了……”李氏并不惊慌,虚弱地说着。
“姨娘你不会有事的……宜妹妹还要你的照顾呢……宛宛不相信那些下人的话……”柔则哭着,自小李氏对她就很好,她一直记在心上。宜修的处境她更清楚,她很害怕,如果李氏去了,宜修会如何……她不敢想。
“宛宛不哭……姨娘知道自己的身子……人生老病死……总是……总是逃不过的……宛宛可不可以答应姨娘一件事……”
柔则拼命的点头,忍住泪水道:“姨娘你说……姨娘说什么,宛宛都会答应。”
“姨娘希望……在姨娘去了之后,你要好好保护照顾你的妹妹宜修……她从小……从小就不得老爷重视……希望……希望你能好好照顾……照顾她……姨娘……姨娘替宜修……谢……谢过宛宛了……”
宜修呆滞地听着母亲的话,内心倒腾着。柔则听着李氏一点一点弱下去的声音,哭道:“宛宛一定会照顾好宜妹妹的,一定……姨娘放心……姨娘你还有什么心愿,一并和宛宛说了,宛宛一定会尽力完成。”
“谢谢宛宛。姨娘……姨娘还希望能……能最后见老爷一面……哪怕就看他一眼也好。”李氏淡淡地笑着。
“好,姨娘,宛宛这就把父亲找来……姨娘你少说些话……宛宛一定把父亲找过来。”说着,柔则抹着泪水,冲出门外。
宜修看着母亲的笑容,愈发不懂……她一直以为母亲是恨父亲的……但是看着那浅淡的笑容,她似乎明白了,自己母亲自始至终有多么爱着父亲。
书房内。柔则不敢声张,慢慢走进去。她看到,朱老爷坐在书案前那张太师椅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景色。朱老爷面前是那盆盛开的绿菊,淡淡的花香便足矣让屋子里清香四溢。
“宛宛你来了。父亲知道你会为清秋来。”
柔则怔了怔,她知道清秋是三姨娘的闺名,但她一直以为父亲对李氏是不在乎的,平日里从不过问她,却没想到在最后这个时候父亲会唤三姨娘一声清秋。
“姨娘她想见见您,所以宛宛过来请您去看看姨娘……”
“父亲知道她会想见父亲,可是父亲无颜面对她……”
柔则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听到父亲沉沉的声音打碎了一世的浮沉:“这几天父亲一直梦到自己与清秋儿时的事情。那个时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很是美好单纯。如今……是我对不住清秋,让她成了这个样子,年纪轻轻就……父亲也知道她爱了父亲一辈子……而父亲终究是负了她,这辈子也还不清了啊……”
“那再怎么说……您也见姨娘最后一面吧……宛宛求您了……”
“也罢,也罢……终究是一枕黄粱梦……”朱老爷叹息。
后来朱老爷进了西房,柔则听到他低低地道了一声:“清秋……清秋……”西房的门就关上了。
那天,朱老爷在屋里待了很久很久,直到未时三刻,他才出来,对着下人们,喃喃道:“好生办了三太太的丧……”便恍惚地走了。
两日后便是李氏出殡的时候,然而适逢琳妃省亲,不得有哀乐,幸而其灵柩在全府最偏僻的地方,这才能挂上一点白幔。而宜修一身则缟素,一直静静地跪在李氏的排位前。琳妃回府看望时,正好看到她不恸不悲,便问她为什么母亲死了,不哭出来。
柔则还清晰的记得,宜修沉着的抬起头,直视琳妃道:“哭便是伤心么?真正记得我母亲,哀悼母亲最好的办法,就是我要争气,活得不让她在九泉之下不安宁。”每一个字,柔则都记得清清楚楚,心头的震撼令她止不住自己的瞠目,她蹲下身,捂住嘴巴,躲在长廊的柱子后,宜修的话,一字一句的打在她心头。
后来她看到父亲母亲和琳妃商量着什么,提到了“庶出”、“入宫”什么的,她都没有在意,只是抱着自己的双膝,抬头望着那四方的天,蓝宝石般悦目,但却像寒冬的湖水一般不见底。身旁有菊花淡雅一点一点将她包裹,但她只觉得愈发得有些喘不过气。
蓦地,有风吹过,微凉入骨,她才晓得冷落清秋,伤时难堪。她抬头,透过三姨娘的窗棂望进其中,才发现那里竟不曾有过一丝装饰,连窗上的雕刻早已被抹平似的,只留下微微的痕迹。那个屋子像是没人住过一般,一切无影无踪,只剩她最后的一点记忆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