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沙吹尽》叩问

9、痛

　　九、
　　方凌棋挑了挑眉并不在意，随后又长叹一声，望着空旷寂寥的蓝天道：“你们这些晚辈不知道，张家的话题是武林的禁忌，十三年前实在是太惨烈了。”

　　张韫的心猛的一抽，随即笑道：“十三年前晚辈确实年幼，不知其中底细，还望前辈见谅。”

　　“十三年前究竟怎么回事？你们不是都说张家那群人不会什么武功吗？”洪少星忍不住问道。

　　“各位前辈为难就不用说了，都是伤心事。”俞隐州接口，又对着洪少星摇了摇头。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说出来我们这群老脸……”

　　龙敬轩突然打断方凌棋的话，尖声道：“的确没什么不能说的！张家丧心病狂，恶贯满盈，以活人为药，让他们生死不能自主。又用这些似人非人之物攻击武林正道，让我们伤亡惨重！”龙敬轩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韩政卿身上，“十三年前你也加入了那场战斗，虽在外围，但也亲眼目睹我正道人士的痛苦。再者你师父也因此事武功尽废，你不思报仇，却百般维护张家余孽的同伙，不怕众豪杰嘲笑你忘恩负义，是非不分？”

　　“我呸！”随着这声啐骂，一个穿着淡烟衣裳，斜扎着小辫的男子冲了进来，“你不用在这给庄主扣帽子，不就是要我吗，行啊，小爷现在来了！”张清乐一手拎着一人，另一手提起鞭子指向龙敬轩和林真，“名门正派就别偷偷摸摸的，背后使手段，我呸！”

　　“你怎么来了？”这是张韫的声音。

　　“关我什么事？”林真笑问。

　　“庄主，阿薪，你们走了没多久就有一批人上门，老胡死了！”张清乐愤愤地看向林真，“就是你龙吟的人干的！”

　　韩政卿一行出发后第五天，望海山庄迎来了一匹不速之客。彼时，天刚微亮，扫地的老胡拖着扫把，哼着小曲，打开了山庄的门。他昨天刚过了56岁的生日，不是整数，本不需要操办。可容海川不同意，说既然是生日就得热闹热闹，不大办，哥几个弄点好菜喝点小酒。他不是望海山庄的嫡传弟子，原是个走江湖卖艺的。小孙子学了些把式，得了韩政卿青睐，收入山庄，他便也跟着来了。他把自己当下人，山庄的人却拿他当亲人。就连容海川都与他称兄道弟，仿佛他们一起共过患难。老胡在人世间走了这么些年，冷脸见得多，热脸碰得少，骤然进了这不用看脸色的地方，只觉得是上辈子积了德。他没什么本事，没办法报答山庄，于是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看到庄子里的小弟子们贪睡，便把这大清早扫地的活计给要了过去，谁要过来抢他手上的扫把他就跟谁急。

　　秋有落叶，春有落花。老胡将落下的花瓣拢在一旁，准备待会挑些干净的收起来送到药房去。别看石先生年级小，本事却大，这些在他们看来没什么用处的花瓣，到他手上就能变成一剂药。这几年山庄常派药救人，他收拾起来的花瓣立了不小的功。老胡喜滋滋地想着，蹲下身准备好好挑拣一番。突然，平地风起。

　　老胡警觉起身。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告诉他，这风来得不妙。他抬起脚往里跑去，直奔张清乐住处。张清乐的事他知道一些，这个被整个江湖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如今只剩下山庄这一块立足地了。老胡边跑边喊：“小张爷，有情况！”

　　“老东西，功夫不好，直觉倒灵敏。”

　　老胡还没走进张清乐的院子，便被人提着衣服拽了起来。那人似乎不想与张清乐硬碰硬，将一柄刀架在老胡的脖子上，高喊：“张清乐，不想伤及无辜就给我出来束手就擒！”

　　张清乐一个纵身从窗户口飞了出来，在看到那明晃晃的刀片时生生止住了脚步，压下火气软声道：“他不过是个扫地的老汉，伤他做什么。”

　　“张副谷主，您可看清楚了，我可没伤他。”那人嬉笑道，“咱也是名门正派不是，不干这种伤及无辜的事。”他啧了啧嘴，“但是吧，我们也知道您手中寒星的厉害，为了避免麻烦，只能出此下策，您看，要不您就让我兄弟将您穴道封了，把您捆了，这事就这么了了！”

　　这没脸没皮的模样实在让张清乐恶心。他想跳起来打那家伙一通，但是他不能，他不能不顾老胡安危，虽然原则上这些人不会伤老胡。

　　但既然劫持威胁的事已经做出来了，那伤人逼迫的事也就没什么不可能了。张清乐看了看四周，庄内庄外已被人围住，那些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弟子们严阵以待，各个脸上都不好看。张清乐沉下心感受着这群人的气息，若庄中弟子与之硬拼，不一定能讨到好。

　　张清乐收起寒星，抬起双手：“好，我跟你们走。放了老胡，教你们的人撤！”

　　“不行，你不能因为我再落到这些人手里。”老胡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张清乐的情景。那时这个俊秀的年轻人赤红着双眼，凌乱着头发，身上是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口。

　　张韫被盛怒的张清乐打倒在地上，翻滚着躲过张清乐的随后踢踹。此时的张清乐早已神志不清，他只知道他要杀出去，他要去找孙哲。不对，他不能去找孙哲，找到了，他俩都得死！张清乐低吼一声，寒星飞出，逼得守在房外的弟子不得不后退。张清乐噙起一丝笑：腌臜东西，想抓我，下辈子吧。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只知道现在整个武林都要抓他，都要他说出孙哲的下落。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张家人，还是要赶尽杀绝！

　　张清乐的眼前又浮现了那尸横遍野的场景。他的二叔和二婶，怀里还抱着他仅仅两周岁的弟弟。他们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张清乐嘶吼着，他要冲出去，杀尽这些人，为二叔二婶报仇，为隐之报仇！

　　他没能冲出去。在他癫狂的片刻，张韫站起身，立在他面前，将他拦腰抱住。这一刻，张韫不再是石薪，不再是那泰山崩于前面不改的先生。他哑着声哀求着：“你不能走，不能出去，你会死的，只有这，只有这是安全的！”

　　安全？张清乐冷笑着。家破人亡后他就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安全了。只有大孙，只有大孙陪伴的这几年，他才知道什么是温暖。可是大孙，他要死了，为他张清乐而死！就是这群人，就是他们要逼死大孙，要逼死他们！

　　张清乐的手肘重重敲下，张韫只觉得背心生疼。他咽下喉中沁出的血，将手臂抱得更紧：“你不能走，我不会让你死的，谁也不能让你死！”张清乐的指间是细利的寒星，他依旧红着眼，冷着脸，将那些暗器刺进张韫后背。“死，你们都得死！”

　　张韫咬着牙，将痛楚一一忍下。他拦不住张清乐，他们的功夫是天壤之别。可他还是不放手，任凭寒星将他刺穿。“乐乐哥哥，乐乐哥哥，”他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轻笑着，“幸好，幸好，你的寒星是小暗器，乐乐哥哥，你回来，快回来。”

　　“乐乐哥哥，你回来，快回来。”

　　张清乐躲在山洞里面捂着嘴压住笑声，偷看着洞外找不到他人吓得要哭的张韫。那时隐之几岁来着，五岁还是六岁？书背得倒是不少，胆子比老鼠还不如。张韫站在洞外，探了头往里瞧了瞧，小屁股撅着，小脚往外挎着，似乎只要一有不对劲就撤了身子跑开。

　　“乐乐哥哥，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我们不玩这个游戏了，不好玩。”

　　张清乐撇了撇嘴，的确不怎么好玩，每次躲起来都能被张韫找到。要不是躲在这种黑黢黢的地方……张清乐绽开一丝坏笑，跳起身子大叫一声冲到张韫跟前。张韫吓得尖叫，发觉只是张清乐的恶作剧气的挥起小拳头。

　　张清乐的眼中落下泪，喃喃道：“隐之，隐之……”别躲了，哥认输，哥找不到你了……他的手松了又握紧，找不到了，永远找不到了。

　　那一天，年仅十岁的张清乐发了疯似的扒开一块又一块掉落的砖瓦，推开一根又一根倒塌的梁柱。他的手上都是血，自己的，亲人的，痛得麻木了就再也感觉不到痛了。可是身体的痛能麻木，心上的痛呢？

　　张清乐站在那一片废墟上撕心裂肺地嘶吼着。他的脚边是一具烧了只剩一半的尸体。他再也找不到隐之了，永远都找不到了！

　　张清乐的脸上已是汪洋一片，他抬起手往张韫头上拍去。底下一定很黑，比洞里黑多了。隐之，你怕不怕？别怕，哥让他们都下去陪你。等哥报了仇，哥就下去找你，这一次，哥一定要找到你，再也不会让你赢了！

　　“张清乐——”韩政卿破门而入，挥掌攻来。

　　“别杀他！”张韫突然转身，横臂挡在张清乐身前。

　　韩政卿的拳并没有收回去。他忽视了张韫乞求的目光，依旧打向神志不清的张清乐。张韫哀叫一声。

　　韩政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石薪，以这样以卵击石的方式，向他扑过来。韩政卿的脸色变了，速度却没有减。他伸出手将张韫拦腰抱住，迅速旋身，躲开张清乐拍下的一掌。随即，变掌为剑指，点在了张清乐的穴道上。

　　张韫颤抖着看着倒地的张清乐，眼中蒸腾的是绝望。韩政卿抚上他颤抖的背，沉声道：“他没死，只是晕过去了。他安静些你才好医治。”

　　张韫瞬间萎顿了身子，跌坐在张清乐身边。短短一瞬，仿佛再历当年。张韫难抑心潮，紧握着张清乐的手，痛哭出声。

　　韩政卿默默看向张韫，脸上是难得的悲悯。可是，他没有让张韫哭下去，他抬起手敲晕了张韫，脱下外套，小心地裹住那鲜血淋漓的后背。

　　韩政卿抱起张韫，瞪视着门外弟子：“先生不会功夫，居然让他一人面对失心之人，以致重伤如此，失态如此！该罚！”他重哼一声，“把张清乐绑在床上后，你们自去领罚！”

　　韩政卿望着昏睡的张韫，睡梦中这个人依旧在抽泣。他其实还很年轻，却偏偏要褪去所有的稚嫩。

　　韩政卿褪下张韫的衣服给他上药，手上是从没有过的温柔。寒星的刃锋细小，伤虽多，却都不深。韩政卿挤了热巾，拭去张韫脸上泪痕。

　　他其实很想让他彻底发泄一通，然而，有些痛只能埋在心底，有些泪只能流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