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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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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街,一如既往喧嚣热闹,道路两旁开着许多客栈酒肆,沿着外街便是占着各自摊位不停忙活的小商贩,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靠近东大街的正中位置是这条街最繁华的地段,而位于东大街尽头的一座高墙内便是闻名整个尧江镇的林家纺织厂——三寸相思。
镇上的人常说这林家泽三代祖辈下来一代比一代人生意做得红火,就是多亏这名字取得新颖别致,早些辈分的人,许多都是贫苦人家出生没有什么文化,但林家泽的祖辈是书香门第,听说他的曾祖父曾是在京城做过官的,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被贬到这江南远地,结果人家却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做起了纺织生意,在这片天高皇帝远的土地上慢慢扎下了根。
纺织厂的南门呈半圆的拱桥形状,木制大门开了一扇,门顶挂着一张金镶门匾,上面四个隶书大字——三寸相思。
林家泽身着黑色长袍背着手跨进大门,林绍庭随之跟在他的身后,立即便有人迎了上来躬身行礼。
“老爷,大少爷。”
“嗯,今日我且带绍庭过来参观一下,没什么要紧的事,你下去吧。”
“是。”那人应着便退了下去。
一进来便能听见从厂房里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林家泽走在他身侧,伸手一一给他比划说着,进南门往左便是南配房,里面多是一些工具器械,继续往里走有纱厂库房三间,而右边则是生产厂间,那些纺织工具多为木制,一排排整齐排列,有许多工人正在里面埋头劳作着。
林绍庭抬眼,诧异之色也不由浮现眉间,他看着一眼望过去不见尽头的生产厂间,竟有一种无比壮观的感觉。
他随着父亲走进正厂大厅,这里的建筑均以木构架,内部八根方木支撑,外部檐柱呈环绕状,房顶皆是卷棚式。
“老爷好,大少爷好。”两人一跨进大厅,正在劳作的男女工人们便纷纷抬头朝他们行礼,看来是早有人通知吩咐过的,他们才都认得他,林绍庭冲他们都和煦回了一笑以示敬意。
他想起自己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其实也见过类似的大型工厂,当时他们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去参加集体实训,里面檐柱多呈科林斯风格,并且车间里已经开始有机器代替人工运作的部分。
不过自己祖辈传承下来并且发扬至今的这家纺织厂也算得上是这镇上数一数二的工业了,他在英国学的是国际金融,对这些技术方面的专业问题并不是十分了解,且他此次回国还有一个重心是准备开个林氏钱庄,国外现在已经有了比较先进的银行,然而这里的技术明显是跟不上的,但是他可以在老式钱庄的基础上加入一些新鲜的东西,然后慢慢形成更加完整的一套独有体系。
随着老爷子一路参观下来,林绍庭也觉得大开眼界了一回,自八岁那年离家,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二年了,别说那时候家里的纺织厂还没有现在这么宽敞壮阔,即使是有他也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他的记忆,是在八岁那年便随着母亲的离世就戛然而止,像一只破碎断裂的镜子,无论如何都难以拼合。
印象中,母亲一直都是个淡漠疏离的人,她不爱说话,也不爱与人相争,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永远都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凉气息,包括对他这个唯一仅有的儿子。
可是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自己的娘亲存着偏见,他总是缠着她,缠着她给自己讲故事,缠着她陪自己玩游戏,他只知道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很爱她。
其实他也常常存着疑惑,为什么娘亲就是不肯笑呢,直到有一次他在娘亲生病的时候,整个林府没有一个人过来探望她,他便独自踩着木凳爬到桌案上伸手去拿水壶替她倒水,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似乎一不小心便会从桌边摔下来。
而在他走到母亲身边把水杯递给她的时候,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娘亲有些艰难地扬起了唇,对小小的他微微一笑。
她的笑那样美,像冰雪融化时躺在手心温软的水滴一样柔和,他那时便觉得,或许是娘亲担心自己笑起来实在太美了,会惹得其他姨娘不高兴,于是就不笑了。
从小在林府,父亲常常都忙得没有时间太多顾及他和妹妹,大多时候他要么是在书院,要么就是和妹妹或是娘亲一起度过。娘亲所在的云潇院位于府里靠近后院的偏殿旁,院子不大,是她自己主动要求要住在那里的,当时伺候娘亲的曾嬷嬷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住在前院,她好歹也是正经人家出生的小姐,却偏偏喜欢这样为难自己,她便只是垂眼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大夫人一直都是个慈悲大方的人,觉得林绍庭这样跟着她住在那么冷清偏僻的地方实在委屈了孩子,便主动要求让林绍庭和妹妹一起住在东院,东院宽敞漂亮,房间也多,可是林绍庭说什么都不肯离开母亲,如此这样也就作罢了。
关于十二年前的很多事情他都十分模糊了,包括母亲的样子他也只是脑海里有一个朦胧而疏远的影子,他只知道她很美,很孤独,她不说话,但他喜欢说话,他说话的时候她会静静看着自己,而他从母亲安静注视自己的眼睛里可以感觉得到,她其实是爱自己的。
这一切原本平常而单调的日子他也早已习惯,可是所有的平静和幸福却都随着八岁那年的那一天彻底灰飞烟灭,他对她所有的爱,在那一瞬间几乎土崩瓦解。
那一天的林府有些阴沉沉的,和妹妹从夫子那里回来的时候正是傍晚,林绍庭一进门便有丫鬟过来唤他进正厅吃饭,可是他一路小跑着只想赶紧回到云潇院给母亲背诵今天刚学到的一首古诗,一首很长的古诗。
他兴致勃勃地跨着布包,很想立刻飞奔到母亲面前告诉她自己今天是所有学生里第一个背完古诗的,夫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扬了他,还让他充当小老师去带领其他的学生背诵,这样大家就可以早一些下课了。
可是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往常这院里也是安安静静的,但是母亲通常这个时候都会把油灯点亮,然后坐在窗前织着东西,或是冲回来的他轻轻点头,招呼他吃饭,若是他已经在前院吃过了,她便起身收拾碗筷,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里面继续织着手里的东西。
可是那天一切都不一样,门扇关得紧紧的,窗边也看不见烛火黑漆漆的一片,难道娘亲这个时候不在房间里吗?
她从来都没有外出的习惯,而且这个时候已近傍晚,她会去哪里呢?
于是年仅八岁的林绍庭便不解地走到门口敲了敲房门,大声地唤了一声娘亲。
没有人回答。
他试着想把门推开,但是那门关得紧紧的,他根本就推不开。
林绍庭有些急了,匆匆跑到后院去找曾嬷嬷,问她娘亲去哪里了,曾嬷嬷一脸疑惑,反问他难道叶姨娘没在屋子里吗?
他像是感应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似的急得快哭了出来,说娘亲没在屋子里,房间还锁得死死的,根本就打不开。
曾嬷嬷一听不由也怔住了,赶紧拍拍孩子的脑袋让他不哭,从里屋取了钥匙便领着林绍庭再度回到了云潇院。
在曾嬷嬷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他听到了曾嬷嬷那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小小的脑袋凑近门前,母亲的身影正悬挂在半空,只是面容依旧干净美丽,好像只是睡着了。
她上吊死了。
他当时脑海里只记得这一幕。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全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曾嬷嬷是怎样惊惶失色地将自己推了出去,不记得那些仆人是怎样将母亲的尸体抬出院子,不记得那一晚所有的冰凉和寒冷,不记得一切。
仿佛是从那一晚开始,他的记性突然就变得很差,像从前存在记忆里的东西都是虚幻且缥缈的,恍若一个个空洞而虚假的谎言,让他没有办法相信。
直到现在,他也依然不能相信。
到底是为什么,虽然她不喜欢笑,不喜欢与人接触,可是他知道她日日守在窗边都是在等他回来,她坐在烛灯下织的衣物都是送给他的,她这一生仅存的温柔和爱,全都留给了他。
那她为什么要抛下他呢?是自己不够乖吗?是她生气自己经常跑去东院找妹妹玩吗?还是他有时候不陪她一起吃饭呢?
林绍庭只记得自己当时一夜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谁劝他他也不肯说话,始终坐在已经大门紧锁的云潇院门口不肯离开,曾嬷嬷哭肿了眼睛求他去前院待着,他却像痴傻了一般不哭不闹,两只漂亮的大眼睛毫无神采,黯沉得像跌进了一片无尽的深渊。
后来是爹爹下令将他绑起来给强行带走的,自那时起他才开始惊慌失措大声吼叫,尖锐的哭喊声穿透了整座大院,哭得人心都碎了。
这个尚还年幼的孩子,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失去了他挚爱的母亲,那一年,他只有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