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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乘坐太阳神的金车(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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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三日
早晨出门时我的房间门前放着装有蓝墨水的礼盒,上面附带有一张字条,字条上是非常丑的“蚯蚓怪”字体——可以令拼字课老师流泪的那种丑——“Sorry from:Bobo”。
“Bobo”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但是当时我没有多想就把这呆头呆脑的名字抛之脑后,打量起我的新蓝墨水:是诗人大街上那家店展示柜上的蓝墨水。我天天绕远路去面包房,就是为了多看它一眼,再多看它一眼——灵感的缪斯!据说它还会散发淡淡的果香味……想想看,一封由它书写的信,收信人只消用拇指将信纸一展,鼻尖萦绕殷红饱满果实馥郁的香气,犹如置身夏日清新的果园……
所以这是约瑟夫的赔偿?
我不大确信:因为这款蓝墨水的价格可是堪比舍尔曼大街贵妇的香水,而约瑟夫他只是个小小的实验室助手——他拎着那只猴子上街卖艺去了?那场景肯定十分有意思,但是不合逻辑,因为那样都不够零头。
所以终于把那只猴子卖给马戏团了?
“不,当然不会。”
约瑟夫在面对我的疑问时如上作答。
同时他在用银勺轻轻搅拌他的咖啡——莫丽太太特供,以此来让我们面对面坐下化解矛盾。而我根本无心于此,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和解。
我当时满心只想着原来莫丽太太家祖上也曾富贵,不然怎么会有家传的银器?
因此说话也显得漫不经心,挺没诚意。
不过约瑟夫似乎不在乎,他依旧是“喋喋不休”,话语泛滥——他都能跟一只猴子和谐相处,何况是人……呸,谁要和猴子相提并论。
我问他:为什么不把猴子放在爱宁蒙先生家里,毕竟那是他实验室里的实验品。
约瑟夫思考了一会后才回答我,说:“波波”它是只很重要的猴子……
所以那只猴子叫波波?另外,有什么比一个诗人的伟大杰作产出的必要宁静更重要的事情?
约瑟夫继续说:它跟随爱宁蒙教授一同见证了实验室的建立和发展……
一只……老猴子?
约瑟夫说:“波波”已经到了养老的年纪,但是爱宁蒙教授的家里不大方便,所以是他们实验室里的人轮流照顾“波波”。
爱宁蒙家难不成养了头垂垂老矣的大象?
……说不定那个动物狂人爱宁蒙就会干这种事。
我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但并不表示我会马上谅解他。
莫丽太太适时地端上下午茶点心,她和我一起做的鲜奶泡芙——我都不清楚她做泡芙是为了让我们和解……莫丽太太还额外着重强调了是“我”和她一同做。我很不好意思对上约瑟夫炯炯的眼睛,因为我本无意:只是想要帮助一个人,但没想到那人却是想要帮助我们。额,差不多是那意思,反正这件事对我来说完全是个意外。
然而显然如果这时候解释,就白费莫丽太太一番好意,我也就接下她的意思稍微羞赧地与他“和解”。
我们之间若有若无的不愉快被一盘泡芙的美味驱散后,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聊天:一个研究动物的实验室的科学家和一个即将伟大的诗人之间能聊些什么呢?
其实只需要一方的滔滔不绝就完全可以化解两方沉默的尴尬。在这方面,我自愧不如。因为多说话的一方,总是少吃一个泡芙。我不是有意卖弄,我做的泡芙连莫丽太太都非常喜欢……或者还可以加上那只猴子?切。
我提及契维诺加入的那个什么大学生党会——我对这个话题迫不及待想要对别人一吐为快——谁能想象契维诺,他可是契维诺,竟然会加入大学生的队列?组织?团队?他难道不应该在女人们的大腿上喝酒吗?
约瑟夫摇头否认我的观点,他认为不能以契维诺平时表现的一面而以偏概全——难不成契维诺还会私底下给孤儿院捐款?他又不是什么钱财无处挥霍转而向名声投资的富商。或者他如果像那天一样给一个酒馆侍童一枚银币,那也是出于一种不可一世的炫耀和居高临下的傲慢,与罗马那帮子坐在角斗场席位上的贵族没什么区别:用鼻孔看着贫贱在尘土中翻滚、流血,以此满足血欲与杀欲。
约瑟夫说不尽然,毕竟在不同的环境前提下,动物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我认为,未知可以不作为我们通向真理的道路的障碍,因为有些事情,比如道德,约定俗成。因此,由一个人平日的行为完全可以推断、评判人的品行……
约瑟夫问:“即使在关键时刻?”
我回答不了他,郁闷了一下我想起我是个诗人,为什么要和一个实验室的研究者讨论这种话题。
约瑟夫耸肩说:“统计得出普适结论,但硬币仍是两面。”
我将话题引到大学生党会,约瑟夫说他对这些大学生也是知之甚少,只是曾经有一个大学生党会成员来过实验室找爱宁蒙教授,想让爱宁蒙教授支持他们,但是爱宁蒙教授婉言拒绝了。他认为,那些大学生党会的人非常有理想的激情,但是太过张扬。
是啊,都把蒙特利最显眼的玫瑰诗人拉进了会,能不张扬么?但明显契维诺只是他们的一个招牌,或者说挡箭牌?
对于我的推测约瑟夫不置可否。
那我就不明白契维诺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加入大学生党会的——难不成这次真的是“真爱”?
我将“契维诺”和“真爱”两个词努力地构成联系,但是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止了我的想象,并将“真爱”弹到天际化做一颗星星。瞧,我们宁愿相信契维诺终于被他前任情人之一的男性亲属抓着他那头可恶的灿烂金发撞向桌子,也不愿相信契维诺那颗跳跃在胸腔中的心脏里任何一个角落有“真爱”这个词汇。
不可能的,不存在的。
约瑟夫表示不能更同意。
但他又补充道:有可能契维诺真的是幡然醒悟,因为有时候灵感也是如此像一场突然而迅猛的暴风雨——惠曼也是因为来到了蒙特利才开始他的诗歌生涯……
这我有点兴趣,我问他惠曼是参加了什么组织。
约瑟夫回答我:民众社,出版《民众报》的民间组织。听说他最近就在蒙特利。
我知道惠曼,那位写《三叶草集》的惠曼,那位与我同样是底层出身的诗人……
约瑟夫问我是不是想和惠曼见面。
我当下一口拒绝了,但细想又有些懊悔。
约瑟夫说,惠曼经常混迹在排水道下的酒馆里和码头水手酒馆,如果足够幸运在通往这些酒馆的路上就能看见惠曼。
说实话,在蒙特利我出门一天内视线随意瞥见几位登上报刊的诗人,两天都能遇见契维诺至少一次,三天看见谢兰朵和某位著名的作家或者诗人边走边聊天……我到现在都还没有看见过鼎鼎大名的“自由民主战士”的惠曼,这实在奇怪。
约瑟夫掩饰不住的笑意,他说他自己也好几次错过了惠曼,因为惠曼一直在普罗大众中,即使他站在面前我们也认不出他。
我难以想象。
诗人,还会是什么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