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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第 15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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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初发不久,石韬玉曾想偷偷涉水而去,尝试了几回,若非被项明珠劝阻,就是被守在一楼的护卫堵回去。江岸形势严峻,李松延无暇再来探望,却命人给她送来几支鱼竿,又每天随饭菜送来豆饼鱼饵,俨然是不打算放人了。
闺楼的门柱浸泡在二尺多深的水里,渐渐起了一层绿苔。石韬玉归心似箭,可眼看雨水不歇,并无把握能独自趟过半城洪流。她向李松延求情,以助胥善则平抑粮价为借口,希望暗卫护送自己回胥家去。
李松延没答应,但给了她随意调遣两名暗卫的权力。石韬玉不得不妥协,便派暗卫在行辕和胥家之间传递消息。胥善则来信一向言简意赅,大多只言家中平安,无一字提及艰难险阻。石韬玉认定他报喜不报忧,对信中所述不敢全然采信。暗卫受命于她,开始打探城中消息,观察胥家动向。而石韬玉自己困守闺楼,每天除了写信读信,只能和项明珠倚着二楼栏杆垂钓,苦中作乐。
大雨持续半个多月,仍是昼夜不歇。不但江湖水涨,爻山也暴发了山洪。山洪扫荡过丛林田野,冲垮了东面一段城墙,将城墙根下一片屋舍夷为平地,死伤无数。王攸带一支驻军前去救人,但最终所能做的只是清理人畜的尸体。他索性留下来,冒着风雨领兵清理断面加固城墙。然而,整个沧南已化为一片汪洋。李松延态度消极,命令一部分定爻军转移到城外的高地上驻扎,剩余的撤回钟陵固守不出。城中百姓左支右绌,苦不堪言。整座城市在洪水中泡得麻木,青苗腐烂田地荒废,禽畜浮尸不计其数。
山洪暴发后,药庄失去了联系。胥善则一面组织家丁设法上山,一面还要照应城中商铺,已经腾不出手来写信。暗卫探知消息,据实禀报给石韬玉。石韬玉再也无法安静地等待,威胁护卫送自己去见李松延,否则便要投水。
护卫们怕她死后李松延会怪罪,只好用小船载着她离开。项明珠不放心,坚持与她同去。船出了行辕大门,在街道上缓缓前行,两边房屋沉默着浸泡在水里。因石韬玉再三要求,船行路线迂回,刻意从月升药庐和日生粮铺的门前经过。两处水深已逾三尺,门板生绿。石韬玉见此情景,心中十分痛惜。虽然暗卫早已描述过,虽然胥善则信中言之凿凿说损失且在预料之中,可亲眼见此惨状,令她无法接受。
船到城北,泊在瓮城内。护卫通报之后,领石韬玉和项明珠登上城墙。
石韬玉站在垛口朝城中眺望,远处爻山隐现,四下烟水茫茫。天地如釜,偌大的钟陵城则如一口炖盅,在滚滚黄汤中熬着。
护卫叫了好几声,直到项明珠伸手来推,石韬玉才醒过神来。她心头茫然,转身见不远处城门楼外,李松延一身铠甲,和庄如诩等站在一起。
李松延朝石韬玉招手。石韬玉走过去,见他脸色白得像是被雨水冲刷过。一旁的庄如诩撑着伞,寻常的灰色衣袍衬得脸色格外暗沉,眉目间愁云环绕,但看起来反比一身武装的李松延更显精神。石韬玉不由得蹙眉,问李松延:“君侯身体不适吗?”
李松延仿佛很是意外,微微睁大了眼睛打量她,然后似是欣慰般笑道:“没事。”
庄如诩道:“君侯感染了风寒,还是小心为好。”然后问石韬玉:“掌策有事?”
石韬玉道:“有。我为胥家而来。”
庄如诩有些忧心忡忡地,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李松延却一摆手,让庄如诩带项明珠去楼中休息。庄如诩犹豫着点了点头,引项明珠离开。
石韬玉对这二人的态度感到莫名,看李松延一言不发地转身,忙快步跟上。二人在垛口前站定,李松延没有开口,只是向城外望去。石韬玉顺着他目光所指,只看到天地间茫茫一片,沧江隐没在雨雾之中,似一条深潜的巨龙。石韬玉忽然有些不安,仿佛这条巨龙随时会掀起风浪扫平钟陵。
李松延说:“王攸去了几天了?”
石韬玉答不上来,茫然道:“君侯想召他回来?”
“算了。”李松延摇头,“他恐怕还没消气。”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见石韬玉不懂,说道:“要是早点听他的建议治理胭脂渠,或许钟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石韬玉听他话中似有后悔之意,想了想安慰道:“或许这是天意。自我记事以来,钟陵也曾发生过几次水患,但从未如此严重过。”
李松延道:“先前,王攸说要治水,其中有一条是要在胭脂渠出处修建水关。可我没有答应。”
石韬玉愣了愣,记得当初他们在行辕议事曾为如何治水争得不可开交,但当时王攸并未提出要修建水关。她细细推敲一番,估计修建水关是王攸向李松延提出的第一方案,想必是被李松延否决了,后来才有议事厅里讨论的实则退而求其次的第二方案。她感到奇怪,问:“王长史想改涵洞为水闸?”
“对,改涵为闸,他就是这么说的。”李松延点头,“照他最开始的想法,如果要修水关就要拓宽河道,清理河床,还要改建城墙,费时费力,还劳民伤财。”
石韬玉有些迷惑:“修水关工事浩大,并非十天半月就能完成,而王长史来时已临近汛期,纵然日夜赶工也做不到啊。”
李松延停了停,叹气道:“关于治水,他有一份长远的计划。”
石韬玉恍然大悟,改涵为闸,再将河道拓宽挖深,大船便可由沧江直接经航道驶入钟陵城,甚至沿胭脂渠直达翎湖。那样一来,天星码头便可废弃,而钟陵取而代之成为内陆港口,必将更加繁华。更重要的是,定爻军可以建立一支庞大的水军船队,翎湖可供操练,沧江可供远航,将来扬帆北上攻城掠地,也不是没有可能。王攸最初的计划,分明志在天下,而李松延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的计划很是让我心动,但又有些可怕。”李松延有些颓丧,“我还从来没想过。”
改涵为闸不可能一蹴而就,王攸自然不会将其作为计划的第一步。但若当初明确了改涵为闸,胭脂渠上的工程自不会是如今这种规模,也就根本不可能仅仅调些苦役囚犯敷衍了事。王攸计远,李松延会心动无可厚非,而他畏惧的自然也并非费时费力劳民伤财。石韬玉心中了然,问:“君侯喜欢钟陵吗?对这里的一切都满意吗?”
李松延坦诚道:“很多人劝我,钟陵是沧南第一重镇,对定爻军十分重要。可我觉得,在这里和在宜苏都是一样的。”
石韬玉点点头:“君侯觉得钟陵和宜苏一样,那是因为君侯如今安于现状,并没有揽天下入穀的雄心。”
李松延看向她,目光掩不住诧异。石韬玉却没有看他,反倒在脑海中勾勒出王攸的模样,感慨道:“可是王长史一直胸怀壮志。他曾说过,读书是为了治世。他追随君侯,当然也是为了治世。”她终于看向李松延:“君侯真的从来没想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