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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痴恋① ...

  •   傍晚时飘起的雨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偏厅厨房的窗户大开着,甫一推门便处处溢满了润湿的松木味道。雨水打湿了窗台上的几盆植物,流过晚饭后没收拾的调味罐和各种厨具,顺着灶台向下,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汇成一滩。

      “……呜哇。”我头疼地拎起泡在水里的纸杯。“又要找人收拾了。”

      难得的假期,我向叔叔借了这座位于轻井泽的别墅。

      别墅即使是在自然地带也属于偏僻的地方。信号微弱,尽量使自己不上网。吃饭靠的是一周前提前塞满冰箱的食材;大多是速冻食品。考究的饭菜我弄不来,大多时候吃三明治和蔬菜沙拉,等到嘴里没味道再弄煎饺和海苔饼。
      孤独是我们家血统固有的特征。向父母和工作上的一切人打好招呼,在未说明目的地的情况下,我独自来到这里。我喜静但不乏有爱闹的朋友。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打扰,——我将其设为这次假期的大前提,为了做的彻底,连钟点工都没有事先联系。
      我独自看书。赏景。听叔叔收藏的CD。
      做一切独处时愿意做的事。更重要的是不想女人。我把自己从惯常的社交环境揪出,像揪出了整个灵魂似的。我的工作鲜少需要应酬,但正如所有单身汉,女人偶尔会有。女人和单身汉的联系就如汤面和温泉蛋,彼此间是必要的有机构成,若是缺乏其中一个,余留下的大概也将失去同这个世界的部分关系性。

      关系性。

      我就此思讨。寻找它这是我除度假外,来到轻井泽的第二原因。——并非像汤面寻找温泉蛋那样补充性的关系。那固然重要,但不是。
      我是个作家;自己说来未免太过自大,但姑且算作年轻有为。我的生命缺少某种关系性。是汤面和面之间的,缺少它生命难免像被剜掉一块般地丝丝漏进外界的风。至于那种关系是什么我则无从知晓。

      只是打翻咖啡杯,弄乱即将完成的手稿,雷击似得意识到:我遭受了损毁,磨损了必不可少的部分。

      于是我将自己关在这座别墅,祈求能在独处漫长而孤独的时间里思索到哪怕半分头绪。

      世事总是无常。半个小时前在斯卡拉蒂的《小猫赋格》的黑胶唱片中,我迎来了一位,绝未存在于假期规划中的客人。——那人浑身湿透,站在门廊暗色的灯光里用D大调般的嗓音说话。

      我的目光在他颜色奇特的眼球上滞留片刻,听他说来旅游突然下雨,希望能留宿一夜。

      此刻来厨房就是为那位落汤鸡青年准备热饮。我赶忙关住窗户,拿抹布将灶台上的水弄进水池。我相当不擅长家务,大致收拾一通,让现场恢复到一般水平的灾难现场就停手。
      好在除了榨汁机外没有其他遭殃的电器。
      我从橱柜拿出红茶,想了想,趁烧水的间隙热了晚餐剩下的三明治。实在是因为落汤鸡看起来太糟糕了些。我怀疑他还摔倒了或者怎样,白色的斗篷下全是泥,等同了之前读到的一边歌唱天皇、背上背着孩子还挥着锄头的可怜妇女形象。

      二十三点零五分。我将红茶和三明治放到青年面前。

      “请用。——也许你不介意在用餐时说话?”不出意外地得到否定的答案。青年没有动三明治,他手边摆着有些破损的笔记本,垂着眼睑良久地注视着桌布的花纹。

      他在等我继续,我便道:“你说,你想用故事做让你留宿的报酬。”

      他点头。沉默。

      “我没有钱。……和行李一起丢在了山里。不擅长做其他事。……不可以吗?”

      我觉得这个‘不擅长’也要包括讲故事才对。他并不像擅长说话的人。

      “当然可以。只是,强调首先作为我而言不需要任何报酬。别墅只有我,你的留宿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我顿住,感兴趣地盯住他。“如果你愿意。随便说说也好,其实我很想听你的故事。”

      “很长。”

      “前因后果。有必要说清。”

      “是说,有很多个。”

      我想了想。“单元,或者群像剧?”我观察他的神色,适时解释。“单元剧中各个故事可以并不相关。群像剧从很多人的角度描述,就像每个人分开讲故事的一段,合起来就成了完整的事件。”

      发展至今的事情很有一千零一夜的奇异感。我禁不住向青年解释了任谁都知道的概念。然后感到冒犯。好在对方并未在意,又嚼出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群像剧,也许。但每个人讲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不能合起来。他们都想讲一个对他们……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的故事。但不一定是真的。”

      “就是说,故事中讲故事的他们,写了,或者延展了有关那位非常重要的人的故事,讲给别人。因为是故事,所以不一定真实。”

      青年明显松了口气。“是的。”发展愈发超出想象。我不确定这位不擅长陈述的先生能讲到什么程度,但待发现时我已经身体前倾,显而易见地感兴趣起来。
      我最后询问:“所有故事都围绕一个人。开始之前,可以预先给我点提示?名字或代称,职业之类。非常抱歉。我希望有意识的更多抓住重点。”

      他迫不及待又承受某种煎熬样的淡淡接口。

      “游间京介。”

      青年今晚第一次直视过来。“那个人的名字。”他的眼球比我在门廊看到的颜色更浅淡些,是初夏尚未成熟的松针的颜色。生机勃勃中带点冷凝。光斑在他眼里微微颤抖着,我几乎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游间京介是我的名字。

      青年攥紧了裤子的布料,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用极有张力,又仿佛害怕惊扰到什么而放得什么轻缓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关于你的故事。”

      》》》》》》

      游间京介在接近破晓时回到办公室。

      中央空调大开着。感应门滑开,门内熙攘出而出的空气印象刻画下的带有现代科技的冰冷质感。今晚值班的执行官是龟甲贞宗。游间环视了圈,看到被那人压在一堆文案下的西装外套。
      龟甲贞宗的身子被电脑遮去一半。
      走近了才发现这人双脚交叠搭在桌上。电脑亮着待机图标。他呼吸安稳,大概睡了有一段时间。——游间用尸检报告一下下敲着肩膀。甫一走近,龟甲就像警觉的猛禽般身体微颤,抬眼精确地望了过来。

      “说了你可以先回去。”

      龟甲放下腿。他动作有些迟钝,口吻彻底清醒过来。“没有让监视官一人坐办公室的道理。”

      游间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他将尸检报告递过去,从西裤口袋摸出烟盒。一指轻击两次烟盒底部,含住冒出头的烟蒂、含糊道:“千代美和子,31岁。陪酒女。在废弃区的风俗店工作。死因是劲动脉受到压迫。有明显脑淤血。”
      “非常漫长的死亡过程。”龟甲贞宗翻看两页尸检报告。合上淡声道。
      游间点头,“手法相当外行。”他看了眼腕表。差十分钟六点。“回去了。边走边说。”

      前日晚发生的女子奸//杀案由公安局刑事科二系接手。抛尸地点相当有趣,是千代田通往新宿的废弃公路。东京市有名的灵异场所。犯人大体是抱着销毁证据的念头选了这样的地方,谁知即使摄像头废弃,也能被运气不好的,离家出走的少年碰了个正着。
      少年为了不被抓回家而挑人迹罕至的路走。见到尸体,报警后在公安赶到前离开。
      相比一系闹得满城风雨的大事件,二系要做的除了常规的尸检和侦查还多了一项寻找离家出走的少年。因为抛尸地点偏僻加上唯一的目击者刻意隐藏行踪,媒体和网络皆没有刊载案件。厚生省斟酌后决定不成立专案组,交由二系,吩咐:控制信息。尽可能地不在社会上产生影响。

      “控制信息。不产生影响。”

      送龟甲回执行官宿舍,青年轻推镜框声音带笑地重复。

      “不用开记者会的意思。我举双手赞成。”

      游间道。龟甲注意到监视官始终未点起烟头,细长的烟身随他说话的动作一翘一翘。

      “就结果看的确是再寻常不过的杀人案。这种事情,在哪个时代流出民众都只是一看了之。但不是。——千代美和子的身上被刻了字。这就同断臂的维纳斯。普通的美女雕像再怎么都是石头,刻了字的部分等同断臂,越是留下想象的空间越会被热议。维纳斯归维纳斯。死者为大,我们刑警说到底有常人的情意,你要是难受就全当维护成佛者的尊严了。”

      龟甲停下。游间走出几步疑惑地回望过去。穿白西装,与头发同色的领带苛责地系住脖颈,与整个刑事科在气氛上格格不入的青年气质犹如凌然绽放的白菊。
      此刻龟甲单手按在胸前,镜片后的金眸极其专注地注视过来。

      游间嘴里的烟一时没了动静。见龟甲将后颈弯成好看的弧度。

      “非常感谢您的开导,主人。——只是烦请不要太顾及我。只要是您的愿望,我龟甲贞宗定然会完美达成。”

      “……”

      是大致有这么个意思;游间京介正准备回答“什么刻字”诸如此类正常向的问题。哪知龟甲一句‘狗修金萨马’分分钟带偏节奏。他显然忽视了自家执行官在某些微妙场合抓重点的能力;一时难以接口,并被诸位上早班的同事以‘你们还是玩的666’的和蔼视线予以慰问。
      俯身捡起烟。本以为会飘荡不定的语气在一个深呼吸后重新找回应去的方向。
      “你想多了。说最后一句的我是傻的那个。”
      游间干巴巴地道。他心疼地把香烟丢进垃圾桶,转身尽可能的大步踏向执行官宿舍。“刻字有两处。胸前的‘津和美二人’。腿上的‘津’。——假设‘美’指的是死者千代美和子,‘津’则若不是犯人,就是犯人刻意栽赃的对象。总而言之,关系深刻。”

      “没关系哦。不如说请对我更严厉一点。”
      龟甲步调优雅地追上。嘴上流畅接话:“——您像是已经有了答案。”

      “唔,没什么依据的个人看法。继续刚才的比喻。断臂的维纳斯被奉为至宝,但其价值不在断臂的臆想中。在爱琴海小岛的山洞里发现,人们花很久时间得知作者是在公元前100年前的人,由此亦不受社会观点趋同与个人现实价值影响。”
      游间有效率地收拾起情绪。他步伐匀称。不急不缓地通过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被朝阳普照的熠熠生辉的走廊。
      “任何其他方面来的评价被压抑到极致,观察者心满意足,主观地为其赋予了宗教式的纯粹美感。——对应着说,犯人大概也为千代美和子树立了诸如此类的形象。他用外行的,极端漫长痛苦的方式杀掉她。犯罪心理学的观点讲此人极具攻击性和报复欲。但事后处理时他换了个人格。剪掉千代美和子的指甲,清洗身子,甚至吹干并扎起了头发。”

      “没有留下证据。细心而专注于工作的人。”龟甲评价。两人进入下行的电梯。

      “嗯。断掉‘津’是被陷害者的说法,余下的有两种可能。”

      “我喜欢您维纳斯的比喻。——情杀。建立在相当爱意上的疼痛最为甘甜。”

      执行官的宿舍建造在地下。游间全当听不见龟甲不定时发作的糟糕发言。他俯身在隔断门前输入密码,验证角膜。提示灯由红转绿。门后延伸开的是不带投影装饰的金属走廊,一个个沉默冰冷的小隔断门依次排开。
      龟甲贞宗顺从的走入后转过身。他的监视官在思考时没拿烟顺毛难免有些焦躁。游间京介双手揣在带白色滚边的羽绒服口袋里。拉链开着。里面是规整的西装马甲配白衬衫。

      他定然要选择同自己相反的。果不其然,游间没多大表情地扯了下嘴角。

      “我觉得是第二种。‘津’是泛指或其中一人。犯人不只一个。”

      龟甲不反驳,自得乐趣地恭敬道:“是的。主人您自然不会出错。”

      称呼一出游间的嘴角就垮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抽手随意摆了摆。——‘快走’,‘早安’,‘等会儿见’或者其他什么。龟甲自行挑出喜欢的意思理解。

      “那么。”白衣青年单手按住胸膛,微微躬身。

      “愿您有个好梦。”

      提示灯转回红色。隔断门无声地合拢在两人之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痴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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