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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银魂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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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初夏,柳叶儿已长到小指宽,姑娘们出门都打起花伞,整个中洲大陆一片繁花似锦,满眼都是翠绿鲜艳。
帝都郢城更是热闹非凡,一条喜庆队伍穿城而过,锣鼓仪仗浩浩荡荡绕了两条街,其中穿红戴绿的女子数十对,头顶着浅碧色的鱼形器具,一步步走得稳妥婀娜。街旁一溜商铺茶馆的二楼挤挤挨挨满是探头探脑的小老百姓,那鱼口里间或露出的珠宝华光险些晃花他们的眼。
“饶是富饶的中洲,嫁女儿也不会有如此排场吧。”
“传说这沧澜国是个海底世界,这些个珍珠宝贝或许都泛滥得不足为奇呢。”
“哎,别吵别吵,轿子来了!”
熙攘人群霎时安静下来,目光如牵线直直被那顶缀满香花的八抬轿子扯住,轿子四围只挂了不疏不密的彩珠帘子,颗颗圆润,粒粒相似,想来那一串珠子已是价值连城,而内里的人影影绰绰的半面容颜却是惊艳了一城百姓。
人群里一阵阵赞叹,甚至压过悠扬萧鼓声。轿里人似浅浅含笑,忽而转身撩开珠帘,红袖轻扬,顿时一片灿灿碎光洒向了人群。
“珍珠,是珍珠!”第一个弯腰俯拾的人欢喜地喊道,于是长街一侧起了小小骚乱。
沧澜国的漓嫣公主,果然是出手大方。抢到珍珠的人远远地拜谢开来。场面蔚为壮观,像丰年足岁里百姓拜谢天地与浩荡皇恩一般。
紧贴轿身后侧而行的只有一单骑,马背上的人着一身赤金甲,头盔将面貌遮得严实,他倒是像个害羞女儿家。唯一暴露在外的目光一路懒散,却在轿里人撒珍珠时也伸手自空中捞了一颗,放在口中,吃糖一样咬含半天。
“即沫大人,还有几时才到?”漓嫣未转头,目视着前方轻声问。
身后的盔甲男子听得仔细,一把声音年轻中透着些许浑厚,外带几分的慵懒拖沓,像被粘滞住般漫不经心:“还有一个时辰吧。不过,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漓嫣依旧微笑,对着街两侧的百姓若有若无地点头致意,那点头的尺度拿捏地刚刚好,亲切而不失尊贵。只是谁也不曾听见,她心里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前路漫漫,一个时辰之后便是又一番世界,可以想见的筹谋算计,可以想见的不受恩宠,还有那可以想见的身为异乡人的伶仃孤寂……该怎样一桩桩应对怎样一步步走下去,而她即将面对的夫君——那个恒帝朱河洛,又会是怎样的男子?
取香宫中,贤妃正坐立不安地翘首望着窗外,一盏茶凉得透了也未念起去啜一口。这一个时辰真是漫长,从恒帝出门那刻起她的心就莫名悬着空。她未曾想他会亲自出了午门去迎接,料是整个后宫的人都不会想到的吧。
除了那个珠妃,他何曾对哪个女子这样殷勤?
这五年来后宫和睦平静得前所未有,只因那帝王对谁都不会多看一眼,一样的冷落一样的不理不睬,又哪里会招来妒忌陷害。妃嫔们大约都忌惮他的性子,少有人敢耍把戏去挣得他半分的注意,也都知道他的心里眼里满载的,始终都只有一个人。
那人在他以质子的身份受困于泽国时嫁给他,而后随他回到中洲。可一夕间他便翻了脸,戳破她那些甜蜜的谎言和步步为营的预谋。她是女权帝国的殿下,泽国将来的女帝,继承了上古的西北秘术,可用黑珠操纵结发人的一切行为。
她操纵他如操纵一只扯线木偶,却违拗了初衷,并非觊觎这广阔江山,只是让他写下一封休书,于大雪之夜携休书策马而去。她就那么主动断了系在他们中间的术法牵连,那是她经营多年的心血与抱负。
这其中的因由,也不过是一个情字。
她与恒帝之间的羁绊,外人无法道得清楚。她出现在他最晦暗无光的岁月,给他带来希望和快乐,却在他最辉煌鼎盛的时刻将过去的快乐统统打碎否定,而后走得决绝。他们的爱混合了恨,同样浓烈而绝对,同样深刻而矛盾。
这样的一个女子,三千粉黛也无法打败。
从前的珠妃,如今的泽国女帝,是这后宫每个女子的梦靥。她不争,却赢得了所有。
一阵香风自窗口送来,那甜腻的香是乌泽花的独特气息,与取香宫隔着一条回廊的对面便是这宫中占地最广的红湖,湖里种满这种怪异的植物,无根无叶,一柄长直中通的茎顶着硕大的红花摇摇曳曳,往往整个宫中都是它所弥漫的香。
那是泽国的国花,发于浊腐淤泥,却艳丽无比。
红湖中央搭建着一座紫竹的三层阁楼,只是,自它建成后几乎无人去过那里。这池这花这阁楼,便是恒帝在泽国做质子时所处环境的微缩,只是独独少了那人。他是借此凭吊,还是虚待着某个人的归来?
“咦,宝贤姐姐,你没跟皇兄一道去吗?”随花香一起送来的还有凡茵公主的调皮声调。不过十五六的丫头,微微有些丰腴,却有着和身形不相称的矫捷轻盈,无论走到何处脚步都是弹弹跳跳,明眸皓齿字字清脆,“我以为他只是不带我去呢,原来连姐姐都不带。”
贤妃脸色暗了暗,自珠妃弃恒帝而去,皇后的位置一直空着,她作为辅相之女受恒帝之托掌管着后宫大小事物,这是恒帝给她的权利,也不仅仅是权利。那是待所有人都淡漠的境况下独有的一丝丝爱戴与信任。
她心里,早已将自己与其他妃嫔区别开来,无皇后之名却行皇后之实,那么今天这样的场面,他是应带着她一同去的……
“宝贤姐姐,听说那漓嫣公主一路出尽风光,不像中原女儿家娇贵自己的样貌生怕庶人看了去,而是大大方方只挂了几道珠帘,还撒了一路的珍珠呢。”凡茵消息倒是快,也不见贤妃的脸色只管扯着她的袖子兴致勃勃说个不停,“都说沧澜国最是神秘,坐落在沧澜海底,中原几乎无人去过,领域广袤不啻于中洲大陆,景色更是梦幻般绮丽,还有还有,据说他们的祖先都是鱼人,是没有双腿双脚的,等这个新皇嫂来了,一定要问个仔细。”
贤妃略略扶了扶额头,将脸侧向窗外,这丫头总是叽叽喳喳没个眼力见儿,吵得她的偏头痛又犯了。但也不能怪她,长在这样的帝王之家从不须看谁脸色过活,她又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哪里知道察言观色。
不过凡茵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先帝勇武好战,他在世时攻城掠地,将具有威胁的小国一一吞并,最终统一了中洲大陆,也平息了连年的边境纷争。先帝驾崩后,中洲局势空前安定,东抵沧澜海西踏天阙山,北达雪国南至夏岛,百姓安居,好一派祥和。
就是这样的盛世里素不与大陆往来的沧澜国竟忽然示意交好,甚至将漓嫣公主嫁了过来。要知道,自史书记载有沧澜一国以来,这是第一个嫁到陆地上的公主。传说里他们仍保持着鱼人之身,无腿无脚,在陆地上行动极其不便,更会因为缺水而皮肤干裂。
……若真如此,这个漓嫣,倒是没什么可以担忧了。
想到此,贤妃淡淡舒了口气,却见凡茵不知何时已换上身侍女衣服从她的百翠屏风后蹦出来,“宝贤姐姐,难得你能耐住性子坐着品茶,我可是等不及了。”说罢一溜烟跑得不见。
看不尽的青春快活,那般自在的跳跃脚步。不为别的,只是她还未遇见一个牵魂盗魄的人,还不明白那些可以抹杀所有朝气的愁绪。贤妃执起碗,婢子要上前去换,她却将凉茶一饮而尽,索性凉得透心。
午门之外,珠帘摇曳间那女子淡粉鹅腮,朱唇轻弯,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一双含水明眸,不十分大却极亮,像深海里最炫目的一对明珠,像凝结了这世上所有的朝露光华,让那串串彩珠帘都瞬间失色。那双眼在看到迎面而来的大队人马时更加亮了亮,实在是意外,他竟亲自来迎接自己。
关于恒帝,她多少也有所耳闻。说得最多的是他的阴枭冷漠,忍辱筹谋,以及他与那泽国女帝的一段情事。
——据说在珠妃回到泽国后他便在边境上建了一道蜿蜒数百里的城墙,似乎要说永不相见,实则却是永不侵犯的承诺。泽国本在先帝的征伐下成为朱氏王朝的附属国,俯首称臣年年供奉,却在一个女子不失一兵一卒的算计下赢回自主。
即便再阴冷的人,情之所至也便有了软肋。
转念间漓嫣已先下了轿,侧边忽而蹦过来个小婢子伸手要去搀扶。
“呀,竟是有腿有脚的呢。”小婢子没大没小地惊呼一声,微圆小脸上全是好奇,刚欲凑近了,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格挡到一边,她抬眼便看到一张被盔甲遮得严实的脸。
“呼。”像灵魂被抽走的声音,小婢子定在那里缓不过神。
“兄妹一同出来迎接,真是好不隆重哇。”盔甲后面发出压低了的调侃,那人用手指指了指锁骨位置,凡茵低头,恍然明白破绽出在哪里。光顾着换上婢子的衣服头饰,颈间那枚五色石的坠子却忘了摘。坠子是先帝赠她的出生礼,正面纂着个“茵”字——如此说来,这盔甲人已认出她是谁?
那一双盔甲缝里露出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眯着,“这严肃场面,让你皇兄知道你又来捣乱可不会饶你。”
凡茵咬了咬唇,看午门里越行越近的队伍,为首那骑赤红马的哥哥表情也越来越清晰,想到他生气的样子不禁哧着牙打了个颤。她记的最清楚的是皇兄的眼,他生气时眼底像涌起了漩涡,暗沉的危险的陌生的深不可测。
“那我先撤了,”凡茵妥协下来,却一把抓住了盔甲胳膊,“我们晚上见,你一定要等我。”
然后把头从即沫挡住的位置里歪了下,歪进漓嫣的视线里,对她吐了吐舌头才一晃钻进人群。漓嫣莞尔一笑,盔甲人的眼里却若有似无地飘进阴霾。
恒帝的队伍还有几百米才到近前,漓嫣已亲自下轿,步行着迎过去,十米之外,低眉弯膝,温柔一拜,“漓嫣罪过了,劳皇上屈尊移驾。”
马上的人,玄色衣衫滚着暗金龙纹,紫色丝线在袍角袖口处结着藤蔓,这一身寓意“腾龙”的暗色皇袍衬得他脸色愈加苍白,眼神里是温柔又似凌厉,还有几分难掩的忧郁。都说恒帝朱河洛在泽国受尽沼气毒害,身子病弱,看来此言不假。
恒帝已翻身下马,一把将漓嫣扶起,轻声道:“不远千里舟车劳顿地来到中洲,更加罪过的人,是我。”
说罢,再度上马,伸手将漓嫣捞到身前亲密地环着,一双瘦削的手扯着缰策马回宫。身后浩浩荡荡的送迎两条队伍尾随其后,也都陆续进了午门。那懒懒散散的盔甲人也晃悠悠跟进去,嘴里“咯吱”一声,像是一粒珠子不小心被牙齿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