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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若我英年早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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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英年早逝-精神污染
1.
“再见。”神庙内,德瑞希安拥抱马丁,在他的唇上轻吻了一下。神庙外,是降临人间的魔神,梅鲁涅斯.大衮。
他终于想起了他是谁:他是赛洛迪尓的冠军,是打败奥杜因的龙裔,是……疯狂之神谢尔格拉。
德瑞希安紧握瓦巴杰克,一步步走向大衮。
马丁愿意牺牲自己拯救奈恩,他愿意牺牲自己拯救马丁。
2.
“德瑞希安!”
马丁从噩梦中惊醒,全身痉挛地颤抖着,冷汗早已让他的衣服湿透。他哆嗦着摸向自己的身旁:只有冰冷的床单。
不,不……
“马丁?”
伊斯维尔式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了。德瑞希安.温德曼一身戎装出现在门外,那头金发即使是在黯淡的烛光下也熠熠生辉。他走近,坐在床沿,将马丁拥入怀中。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薰衣草味,令人心安。
“我梦见你为了打退大衮死去了……这真是无稽之谈,不是吗?魔神怎么可能以真身来到塔玛瑞尔……”马丁回抱德瑞希安,轻抚他垂落在背上的长发。
“可是,马丁……”他突然推开了他,“这是事实啊……”
他的面容一片模糊。
马丁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身处富丽堂皇的皇帝卧房,而不是布置简朴的凌云者神殿的房间。他的枕头散发出淡淡的薰衣草香。
3.
马丁心不在焉地听着乔斐里口沫四溅地劝告他应该尽快娶位名媛为赛普汀皇室延续血脉,左手无意识地摩擦着右手上的扳指。
德瑞希安是个附魔大师,但绝不是个好铁匠。
当骄傲的青年献宝似的让马丁“观赏”这个他耗费数天时间打造的扳指时,即使是马丁也忍不住嘲笑了它的古怪粗糙。但理所当然的,德瑞希安生气了。
“戴着!”他皱着眉头嘟起嘴,像个小孩子一样。“送给你了不用对我说谢谢!你不戴的话我就……我就跑到霍斯加高峰上去隐居。对,霍斯加高峰!到时候就算你千里迢迢赶到哪里跨上八千级台阶在冰天雪地里哭着求我我都绝!不!回!来!”德瑞希安说着,抓起马丁的拇指就往扳指里塞。马丁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耍无赖,挺想重重地揉他那金色的脑袋。
“陛下!”和谐的情景在眼前破碎,显露出的是乔斐里反光的秃顶和他身后的陌生的房间。马丁怎么也无法习惯这里,他渴望回到凌云者神殿,渴望回到那间陋室,渴望……那个人,那个与他共度数个夜晚的人,那个点燃了他一度忘却的热情的人。金发紫眼的德瑞希安,孩子气的恋人。
他是特别的,是独一无二的,再没有任何人或事物可以取代他。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可我失去了他。
4.
虽然距湮灭结束的那天已有半年,但马丁觉得德瑞希安就像是昨天才离开他去进行一次短途旅行。
他还记得他微鬈的金发的光滑,他淡色的嘴唇的柔软,他身上常有的药草清香。
“我很快就回来。”他想象着他拥住他的时候说的是这句话,他想象他们是在凌云者神殿吻别,他想象他走向的不是打滚,而是他房间的木门。
书桌方向传来的短促而尖锐的“叩叩”声将马丁拉回现实。他走去,一只黄色的小鸟在窗外歪头看着他。但当他走得更近,它又“啾啾”叫着飞走了。
马丁瞥到桌上乔斐里送来的各位淑女的资料,他想到了自己身为皇帝、身为最后的赛普汀的责任。他感到了内心的抗拒,但他的责任感让他颤抖着拿起了那叠资料。
“对不起,”马丁喃喃着,不知在对谁说。“对不起……”
右手上的那枚扳指似乎在灼烧着他。
5.
“我本以为我们能永远在一起,但现实总是不遂人愿。”
6.
为了让整个帝国尽快走出湮灭残留的阴影,也因为他是硕果仅存的赛普汀,所以马丁.赛普汀八世的婚礼盛大豪华得令人瞠目结舌,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帝国城居民茶余饭后闲谈的主题。
婚礼当天夜晚,匆匆走过夫妻之间必须的程序之后,早已筋疲力竭的新娘很快就沉沉睡去,还发出了细微的鼾声。而更加疲惫的新郎却还睁着眼睛,出神地盯着因没有光亮而漆黑一片的帐顶,和衣躺着。
他的妻子,娇美的新婚妻子,只有二十岁左右(像他);她那头及腰的光滑金发,微微拳曲(像他)……他再没注意到什么。
背叛。背叛他,背叛她,背叛自己。
7.
“马丁,你死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8.
马丁的长子德瑞斯(Dereas)出生不久后,神庙竖起了一座大理石雕像。
——德瑞希安.温德曼(DereasyannWindman),救世主,赛洛迪尓的冠军。
虽然马丁.赛普汀八世才执政十年,但没人怀疑他会是一位伟大的赛普汀。
不仅政治上的成功,他美满的婚姻也叫人羡慕。年轻的皇后婚后不久就被他的魅力折服,进入了持续至今的热恋期,并为他诞下了三位王子和两位公主。
王子公主们个个健康聪颖,其中最后皇帝宠爱的大王子德瑞斯继承了皇后的金色卷发。
9.
时间是剂良药,能够治愈一切。
德瑞希安的影像在他的脑海中渐渐褪色,又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陪伴他十年的忠贞的妻子,和他们可爱的孩子们。
马丁终于想不起德瑞希安的脸了。如果不是拇指上的那枚乌木扳指,他可能都会怀疑那个漂亮的诺德青年是否真的存在,也许只是他的一个梦。因为他留下的东西太有限了,见过他并且现在还健在的人也少得可怜。
他就像是沙滩上的几行脚印,海浪一卷,就什么都没有了。
10.
六十岁的马丁.赛普汀八世缩在柔软的天鹅绒扶手椅中看书,昏昏欲睡。不远处燃烧着的壁虎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紧闭的窗外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他老了。虽然外表上看不出什么衰老的样子,但他的确老了。他现在越来越常想起以前的事。
平凡无奇的童年,放荡狂热的青年,沉稳持重的中年……
十年前,在他身处危险的时候,曾有人救他于水火之中;在最黑暗的那段岁月里,曾有人一直支持他、陪伴他;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那个人挺身而出……然而他的影像已经变得朦胧。
有人轻轻将门推开,她长长的裙摆与地毯接触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那是他的妻子,莱安娜.赛普汀。
“陛下。”她开口,带着某种急切。
“莱安娜。”
“您……您还记得德瑞希安.温德曼吗,那个从牢里逃跑的囚犯?……啊,我在说什么傻话,您一定记得他,他可是您的……”
“挚友。”
“恐怕不仅仅是挚友吧,您想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您最喜欢德瑞斯,有着金色鬈发的德瑞斯,有着出众的炼金和附魔天赋的可爱孩子,多像他啊,对吗?您手上一直戴着的扳指,是他送的吧?虽然他死了,但还有东西可以让您怀念他,真好……”
“你累了。时间不早了,去睡吧。”
“我真是个傻瓜,一直以为我爱着您,您也会爱着我。原来我只是个替身,不,连替身都算不上。我怎么能和赛洛迪尔的冠军相比啊,见过他的人都为他的美貌惊叹,与他并肩作战的人都为他高超的战斗技巧折服,我怎么可能比得上他啊。您娶我只是为了血脉的延续,对他才是真心爱恋……我为您生了五个孩子,却永远比不上他……已经失去了的,在心中更加美好……”
“这些都过去了。”
“这些过去了吗?没有。您……你永远都忘不了他!曾经爱过但最终失去了的,比从来没有爱过的强了不知多少……您为他在神庙前修了雕像,您用他的名字给王储取名,他送您的东西,您戴了十年,可能还会戴到死……您对我很好,我知道,但这不是爱……我想要您的爱啊……”
年轻的皇后忍不住开始哭泣,皇帝沉默地看着手上的扳指。
他试着让自己想起德瑞希安的音容笑貌,但是无果。早逝的恋人在他日渐衰老的脑中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金色和紫色。
他美丽的卷发就像是一串串盛开的黄水仙,他情感丰富的眼眸就像是两颗透明澄澈的紫水晶。马丁尽力回想起自己以前描写德瑞希安外貌的几句酸诗,想要以此来描摹他,但依旧无果。
莱安娜还在哭,哭得是那样心碎,那样绝望。
马丁看着妻子,突然拔下了指上的扳指,扔进了壁炉。
他起身,快步走向她,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摩着他的金发。
他以前……也常常这样抚摩一个人的头发。如同金丝织成,但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褪色。
11.
“我现在只想呆在巫师尖塔里,与世隔绝。不打扰别人,也不被别人烦扰。等两百年后奥杜因来了的时候我再出去吧,那样就可以再一次经历那艰苦但快乐的岁月。也许我还可以遇见那个唤醒我的龙裔小子,克瑞斯通.石墙,马丁的私生子的后代,但只有发色和瞳色像他。克瑞斯通是个重感情的好家伙,和他做朋友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但这些仅仅是想象罢了。我放不下现在,我会有如此特别的经历都是因为马丁,因为我对他的感情。若非如此,我早已被谢尔格拉吞噬,除记忆外再不会剩下什么。
“其实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他有如此深的感情。它不仅是爱情,它是人类的三种最美好、最伟大的感情的混合。友情、爱情、亲情。
“因深刻的友情发展出爱情,又因长久的爱恋而得到了亲情。莫名其妙又不合逻辑,也不能适用于其他人——但这就是事实,我对马丁的感情已经深深地融入到我的灵魂之中,再无分割的可能。
“我被时间愚弄,要再一次经历失去他的痛苦,但这次我有了选择。
“我是疯狂之神谢尔格拉,我可以打退大衮,拯救马丁。我又不是谢尔格拉,我是德瑞希安.温德曼,获得疯神神格的凡人。我曾被它侵蚀两百多年,因过往的羁绊又恢复了自己的意识。可自从我开始恢复记忆,疯狂又开始要污染我。我努力不使用疯神的力量,保全自己。但命运并不准备放过我。
“我想带着马丁去一个安全又隐蔽的地方,谁也找不到我们。我会好好照顾他,直到他的生命消逝……我可以带他到颤栗孤岛,有马丁在,我相信我可以压制疯狂。也许他死后也可以在颤栗孤岛,那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永远……
“永远,多么奢侈的一个词,但现在我有了实现的可能……可是,我如果真这么做了,他会恨我。这仇恨会永远缠着他,如跗骨之疽,即使□□死亡也会深深植入灵魂,就像我对他的爱一样。
“我怎么能忘了他那可憎的正义感和责任感呢?而且,不正是这些东西组成了我爱的他吗?但这样他好歹不会死……
“不!我不想让他恨我!……我爱他,我不想让他恨我,我不想让他郁郁寡欢地度过余生,我想要他快乐,想要他幸福……对啊,并不是一定得去颤栗孤岛才能避免他的死亡,我是疯神啊,是强大的魔神啊,我可以救他。我会死,我的意识会消失,我会彻底地湮灭,但我现在活着不就是为了他吗?我活够了,算上第一次湮灭和两百年后,我已经活了近一个世纪了。我啊,从来都是孑然一生,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牵挂……我不想死……你这个懦夫、废物!究竟在迟疑什么!救他!……我不想死……我爱你,很爱,真的很爱……”
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活着,有幸福的生活:稳固的政权,美满的婚姻,绕膝的儿孙。哪怕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毕竟对你来说,我只是你生命中一个匆匆过客……
出门之前,德瑞希安将自己的日记扔进了壁炉。他看着它在火焰中萎缩成灰烬,脸上有释然也有决然,还有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悲伤。
“马丁,你死了,我永远忘不了你;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12.
莱安娜.赛普汀坐在丈夫的身旁,双手紧握着那只布满皱纹的手。马丁.塞普汀八世九十岁了,这在皇帝中真是令人惊讶的长寿(他旺盛的繁殖能力同样令人惊讶),但他漫长的生命现在也将要走到尽头。
他的儿孙在他床前围绕。站在最前面的是皇储,未来的德瑞希安.塞普汀九世。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他和他的父亲越来越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幼时神似某人的精致相貌已在长年的军旅生活中消失。微微拳曲的金发也剃成了钢针一般的板寸。他悲伤地看着临终的老皇帝,眼中藏着几丝矛盾。
马丁艰难地环视众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让他本来平静的心情愈发焦虑。
皇后察觉到了丈夫情绪的变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马丁,你还有什么事没交代吗?”
马丁没有回答,只是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再回握了一下。莱安娜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
此时,一直沉默着的德瑞斯将手搭到莱安娜的肩上。“母亲,请您先起来,我有话对父亲说。”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脑子乱成一片糨糊的老皇后抽噎着站了起来,双手还紧握那只枯槁的手。大王子见状,用自己有力的大手将它们分开。
“父亲,”他坐下,手伸进裤带里摸索着什么。“您是在找这个的主人吧。”德瑞斯拿出一枚黑色的戒指,套在了它三十年前被摘下的位置上。
那枚奇形怪状的乌木扳指并未因为火烧或是时间的侵蚀而有太大变化,依旧如四十年前那个人将它戴到他手上的那般模样。马丁似乎还能感到他指腹的粗糙,还有他偏低的体温、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
他想到了他们初遇的那天。金发青年浑身浴血宛若杀神,却在与他对视之后露出了孩子般纯粹的笑容。他们的命运自此缠绕。
他想到了四十年前一切结束的那天。那人拿着法杖走向大衮,眼中是死者才有的清澈……还有爱,即使死亡也不会湮灭的爱,因死亡而变得更完美的爱。
德瑞希安.温德曼。瑞斯。
马丁的眼中不知何时溢满晶莹的泪水。它们顺着眼角流下,湿了他的白发。
他潜藏的叛逆让他非但没忘了那个人,反而在漫长的岁月里将他的形象再次细细描摹,让他弥补了那十年的刻意遗忘。但这些在他生的时候被他的理智强压在心底,直到现在才一齐浮上了他心的海面。
耳边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渐渐远去,眼前的一切也渐渐模糊。他的耳边一片寂静,他的眼前出现了他曾无比熟悉的金色和紫色。金如草地上盛开的水仙,紫如初经打磨的水晶原石。
不知哪来的光让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他知道,那是德瑞希安.温德曼,他英年早逝的恋人。
马丁向他伸出手,似乎感到了他覆着薄茧的掌心抚上了他的手背。
和你在一起的那几个月,才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吧。
马丁想着,脸上露出了安详的笑容。
13.
——可是那人早已在湮灭中消失,连灵魂都被吞噬,仅留下装着异物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