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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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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时钟嘀嘀答答,顾梓怡转了转发麻的脖子,自手中的英文小说里抬起头,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三点,她望着空落落的起坐间发了会呆,怆然笑了,是她高估了自己,以为聂明宇在这个时候总不至于抛下她,连最后的夫妻情分都不顾,事实上他们之间那点夫妻情分早在这七年里头磨尽了。
顾梓怡放下书,起身到盥洗室简单梳洗过后上床休息,临睡前她又看了一眼钟,明天,民国八年十二月十二日,父亲苦心经营一生的顾氏洋行将宣告破产,而她失去娘家荫蔽,再不是那上海滩赫赫风云的顾家掌珠顾梓怡,她是上海警备厅长聂明宇的夫人,再么是聂七少奶奶,时间长一点,恐怕连这个称谓也没有了,只剩下那么一个人,一个影子,一个徒有虚名的摆设。
入睡前,她对自己说,顾梓怡,不要怕。
民国八年,因国债券崩盘而被牵连倒闭的洋行不止顾氏一家,华为街上一片狼藉,传单飞扬散落,满是落败景象,聂家的轿车在一处英式建筑前停了下来,顾梓怡下了车,一袭嫣粉素色旗袍在满目疮痍的华为街仍显得太过鲜亮,传单上赫然印着的标题令她唇角勾起笑意——警备厅长与副市长千金订婚,下月初八永结秦晋之好。
再看见这个人的名字,已经惊不起她内心任何波澜了。顾梓怡昂了昂头,朝大门走去,门口两个伙计正在梯子上拆招牌,看见她恭和的打招呼,“大小姐。”
顾梓怡含笑点头,走出去好远仍能听见身后伙计对收废品的还价,“侬搞搞清楚,这上面的字可是镀金的,侬好意思给半块大洋。”
“镀金的嘛我收回去也没用,只好当柴烧了,半块大洋就不错了,要不是看在老主顾的份上,我才不愿意捡这废品呢!”
“侬这个人怎么这么讲话呢……”
顾梓怡在三楼的总经理室找到父亲,办公室的东西几乎搬空了,只剩下一张深纹橡木写字台与棕色高背皮椅,父亲仍穿着五十寿诞那天订制灰西服,却再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梓怡走过去,看见父亲头上的白发心里发酸,她竟不知,父亲什么时候多的这些白头发?
“父亲,回去罢!”她蹲下身子,将头俯在他膝上。
顾西城抚着她的发,指着街对面的馄饨摊子道:“那时候刚到洋行上班,每天早上七点就到这里,晚上忙到九点关门,站大柜台累了一天,嗓子都哑了,下了工在路边吃一碗馄饨就觉得很幸福了。”他顿了顿,对她说:“你母亲跟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手,一个人,总共一间十平米的屋子还是租的,房子潮湿,冬天没有暖气,上海的天气阴冷逼人,你母亲每天省下来几毛的午饭钱,月底买了一只小煤球炉,到了晚上,两个人坐在煤火旁边烤番薯吃,吃完了上床睡觉,刚结婚还不好意思,憋着屁不敢放,等她睡着了,我才悄悄放出来,她在那边嗤地笑了,竟是没睡……后来你母亲去世,我再也没偿过那么好的滋味了。”
梓怡道:“那有什么难的,以后不必辛苦上班,在家颐养天年,每天都可以烤番薯吃。”
顾西城笑笑,不再语。
梓怡扬起脸看他,“我已经叫人把昌平的房子收拾出来,家里行李都送过去了,您年纪渐渐大了,梓恒梓恺几房太太闹得凶,姨娘气病了,走动不得,暂时就在这边养着,我先陪着您过去那边安顿下来,等这边事情处理完了,我就过去陪您。”
顾西城看着女儿一脸的平淡,揪心的道:“是父亲对不住你,连累了你,要不然明宇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顾梓怡别过脸,“我不想提这个人。”
顾西城道:“梓怡,不要逞一时之气,好在他现在没提离婚,市长千金进门只是平妻,过两年生个孩子,他总不至于抛弃你们母子,你好歹忍一忍,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顾梓怡冷笑出声,是呀,她已忍了七年,这一辈子,大约还有几个七年?“我们回去再说。”她站起身。
顾西城没动,眼睛盯着窗外,闪动着异样温柔的笑容,“人老了越发嘴馋起来,真想再偿偿那家档口的馄饨,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顾梓怡莞尔:“我去买!”
顾梓怡小跑着过去买馄饨,档口老板是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妻子负责包,丈夫负责煮,两人分工明确配合得当,馄饨皮薄如蚕翼,馅料扎实,用笊篱掏出来浇上熬煮浓郁的鸡汤,洒上咸鲜的虾皮紫菜,最后放一小搓香菜,一碗香喷喷的馄饨就做好了,老板笑吟吟替过来,“您拿好。”
顾梓怡给了一块大洋,没要找零,捧着碗小心翼翼往回走,楼道一侧尽头的窗户没关,一阵风吹过来,顾梓怡的头发蒙住了眼,她腾出一只手胡乱拨着头发,就听见身上咚的一声闷响,也不知什么掉了,梓怡想着上楼送馄饨也就顾不得这些,跑了两步突然就停了下来,心呼呼狂跳,全身的血液逆流灌至头顶,粗瓷大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手指淋上滚烫的鸡汤梓怡才焉地醒过来,整个人如朝雷击。
人群中传来女子发狂的尖叫,梓怡跌跌撞撞走过去,拨开人群看见父亲就躺在那里,脸上异常安详。
梓怡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突然间天旋地转。
她躺在地上,看着无数的人向她涌来,呜呜嚷嚷说着什么,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十二月的天,水泥地冰凉刺骨。
二、
梓怡病了这一冬天很少出门,连过年都没回去过,除夕那天,大宅那边聂夫人送来了一些过节用品,总算还没忘了她这个人。
父亲的死没能阻挡聂明宇跟市长家的联姻,梓怡原先住着的法租界独幢别墅并没做为新人的新家,大概是嫌弃旧人住过,副市长特别又送了一幢新房子给女儿做为嫁妆,两人婚后搬到那边独过,梓怡原本为着避嫌,早早搬到昌平旧宅,谁知他们竟不领情,倒白白浪费了她一片好心。
婚礼的时候,她那一向关系处得还过得去的婆婆怕她做出出格的事来,特地叫了聂明宇的六姐过来看她,明着是看,倒像是防着她,梓怡也不在乎,说说笑笑坐了半天,聂明欣见她在床上躺着,像是实在起不来身的样子,才脱口说走了,临走让她好生养着,回头再来看她,却是再也没来过了。
梓怡到昌平没带多少仆人过来,也不许他们张扬,每日只在家里打扫做活,很少出去,外头大门紧闭,她自己躺在屋子里不闻世事,也没觉得什么,可是聂明宇原配未休,又再娶新妇,坊间早已盛传开去,说梓怡沦为下堂妇被赶至昌平旧宅,仆妇们出去买东西,难免受人指指点点。
跟在梓怡身边的张妈原是梓怡的奶妈,在外面憋了一肚子气回来看见小丫头又把梓怡的药熬糊了,一时火气上来,打骂了两句,梓怡在里头听见,叫她进来问:“好端端的动这么大火气做什么?”
她还没问小丫头委屈,张妈自己倒先红了眼眶,“少奶奶病了这些日子,大宅那边连个人来看都没有,想不到人心薄凉至此,从前巴结咱们,现在顾家稍见落魄,他们就不把您当回事,少奶奶,您太可怜了。”
梓怡心里发笑,父亲去世后,帐上就没剩下多少钱,原本等着分家产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见没好处可捞,索性连最后的脸皮也撕破了,明着跟她要钱,说她结婚时嫁妆占尽家产一半,全是由父亲置办,现在家里落魄,她却嫁入豪门做少奶奶,横竖不能见死不救,从前在父亲面前娇弱温柔的姨娘,在父亲死后也肃然变得坚强起来,父亲的葬礼之后便将她叫进书房,一面向她哭诉家道艰难,两个弟弟不学无术,没有赚钱糊口的生存技能,一面让她顾念着好歹她养她这些年的份上,将原先的嫁妆还回一部分来。
梓怡心里发苦,连反驳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父亲偏爱她,这些年大家有目共睹,当年上海巨富顾西城长女顾梓怡与军事世家聂孝东第七子聂明宇两家的联姻曾一度传为佳话,成亲之日,聂家大宴全城三天,顾家嫁妆迤逦几条街,数目庞大惊人轰动一时,可是这里头的另一层原因,他们却不晓得。
父亲的这些举动,一方面是偏爱她,另一方面,却是为了补偿她。
三、
梓怡从小丧母,父亲觉得委屈她,也就一昧由着她胡来,梓怡在父亲的宠爱下长大,虽然后来有姨娘进门,接着两个弟弟出生,倒也没觉得什么,她八岁时起开始念女子学校,到高中时不过学些穿衣打扮,英文法文,社交礼仪,插花,烹饪,茶道这些嫁为人妇专做少奶奶的技巧。梓怡年轻顽皮,不受教条,常常遛出校门玩耍,一次正在上课,听见外头正在搞学生运动游行,梓怡拉了同学两人趁着老门房不注意,翻墙跑出去,看见警察用橡胶捧水枪制服学生队伍,那是梓怡第一次见赵惟安,再后来,不过是才子佳人,两情相悦,私订终身的老套情节,若不是之后的变故,梓怡曾有一段时间一直坚信自己这辈子铁定是要做赵惟安的妻子的。
梓怡隐约记得那是民国初年,父亲的洋行生意渐渐好起来,跟外国人做进出口贸易,她仍在念女校,不过该教的东西已经翻来覆去教了无数遍,实在学无可学,梓怡每天去学校应付,放学后就跟着赵惟安到处玩乐,日子过得着实开心。
一次回家,她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姨娘站在一旁,也是一脸严肃,再后来,父亲独坐的时间越来越久,有时候她夜里起来上厕所,路过书房门口总能看见里头亮着灯,父亲一个人坐在灯下,不知在想什么,终于,有一天父亲没再回来,姨娘拿了手袋匆匆忙忙跑出去一趟,神情异常慌乱无措,并召集了父亲平时亲近的几个朋友来家里,聚到书房里商量半天,出来后,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没过两天,父亲回来了,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有一天夜里,他把她叫进书房,对她说:“梓怡,父亲对不住你。”
顾梓怡年少轻狂的爱情就这么没了,再后来父亲破产,他选择逃避现实,临死之前又对她说对不起!
梓怡想,她这辈子最怕听到的话就是——我对不住你。
她不要他们对不起她。
那时候不过十六岁,她不是没想过逃跑的,收拾了行李跟赵惟安约好了在黄埔江岸口见面,可是那一天她足足等了他一晚上,他都没有来,最后是父亲带着司机来接她,随行而来的,还有聂明宇。
那一刻梓怡才知道,有时候男人要比女人要懦弱得多,女人为了爱情说声不要不就要了,男人却不能放弃家里优渥的一切。赵惟安的家境跟聂家比起来要逊色得多,可也算是书香门第,赵家世代行医,在上海经营一间中药行,那时候公公聂孝东已是陆军校尉兼任着军需处长,不知动用了什么通天的门路,生生逼着赵家老父亲跪到赵惟面前,求他不要再同她来往了。
这当然是梓怡后来才听说的,她一直觉得是赵惟安先负了她。
在她嫁给聂明宇的第二年春天,赵惟安就死了,死因是一次斗殴,赵惟安为了救一个被几个小瘪三调戏的姑娘,被他们错手打死。
在赵惟安的葬礼上,梓怡见到了那个他救下的姑娘,跪在坟前,哭得像个泪人,那眉梢眼角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神情竟惊人的熟悉。
四、
梓怡回家后就病倒了,那时候聂明宇对她不算太坏,不管在外头怎么乱来,晚上还是回来的。
梓怡与他结婚两年时,仍一直不习惯他的碰触,两人晚上睡在床上,除了必要的例行公事,都是一人一个被筒分开睡,梓怡半夜发烧,出了一身的汗,嘴里不知胡乱叫着什么,连她自己都被惊醒了,睡在旁边的聂明宇似乎也被她吵醒了,直愣愣的盯着她,像是突然不认识了,又或者,突然才认清了她……
他扶起她,倒了半杯温水喂她喝药,神情冰冷动作却异常温柔,这时候回想起来,才觉得那温柔弥足珍贵了,因为再后来,聂明宇对她,便只是冷漠与疏离,残暴与伤害。
他渐渐的开始在外头过夜,两天,三天,到后来几个月都不回来,他升至警备厅长时,大宅那边替他开了庆功宴,梓怡也过去参加,人群中看见他一身戎装的笔挺身影,算一算竟有半年没见过他了。
那天去的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众星捧月般被围在当中,身畔有美人儿巧笑倩兮,梓怡突然觉得自己好没意思,拎了半瓶酒,找了没人的地方独饮。
白葡萄酒甘洌,梓怡醉眼朦胧支着头坐在小露台上,月光铺洒一地,她姿态慵懒妩媚,金发碧眼的洋人在一群规规矩矩的东方佳丽间周转,赫然见到这样风情,早已被迷得颠三倒四,靠过来不过说两句话就要亲她,还未近身就被一只手拎了过去,梓怡半睡半醒,恍惚觉得有什么拉扯自己,仿佛听见有打斗声,劝阻声,叫骂声,可是最后一下让她醒的,是落在她脸上的巴掌声!“贱人,你就这么急着勾引男人?”
一场庆功宴不欢而散,那位洋人据说是法国领事馆的人,凭白挨了打又受辱,自然不甘心,最后还是公公聂孝东出面,请人从中周旋,花了些钱才算摆平。
那天晚上聂明宇少见的愤怒,她醉得厉害,却还是不能忽略事后身体内的疼痛,他用这种方式宣誓着对她的占有,惩罚她的不忠。顾梓怡有时候想想,怎么临到后来倒像是她对他不起?往日耳畔刮过的那些传闻,聂七少爷在外头捧戏子养歌星忙得不可开交,连家都不回,可见男人本性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聂明宇那天走了之后又是两三个月没回来,可这份教训却让梓怡记忆犹新,每次他回来她都借口带着佣人回娘家去,一住两三天,过了风头再回去,两个人在一起,倒像是猫捉老鼠,日子长了,渐渐地寡淡无味。
顾梓怡仰起头笑,从前仗着娘家殷实,她委实不怕他,大不了可以一走了之,可如今家里落迫,她像落水狗一样被赶出来,再没地方可以去。姨娘那边是个无底洞,原本以为一次付清了半数财产让她们独自去过,再不插手,却不想还是堵不了那个庞大的漏洞,姨娘隔三岔五过来要钱,不给?中间传话那人说得可就难听了,什么不孝,什么到底不是亲生的……顾梓怡听不得这些话,每次都是拿钱打发了。可她如今沦为下堂妇,再有积蓄些,银钱也是有限的,没有进项只有出处,终归撑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