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江南雨落

2、似水华年

　　彼时H大正是百年校庆后的曲终人散，虽是一时繁华似梦，恰似误入百花丛中，乱花几欲迷了人眼，到底不过是拿了微薄的底子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终于还是难得长久。表面上还是一副百年老校的泱泱风度，背地里早干起了见不得人的昧心事体来。纵使天怒人怨，也无济于事，更是一步步地向着深渊行进。

　　萧念一路从火车站独自挣扎到学校，到底还是艰难，好在校方早已安排相应人手在学校门口处负责接待。她早到几日，按规矩还不能注册，但可以直接进驻宿舍，她便在学姐陪伴下住进了5栋学生宿舍。宿舍依山而建，历史悠远，听得学姐介绍方知是由大名鼎鼎的梁思成设计，三层的建筑，略是银灰色外墙，在周遭老樟树的掩映下自带了一分雅致宁和的气质，不愧是大家手笔。

　　萧念来得尚早，寝室里只她一人，但要安顿下来却也决非易事，光是采买相应的生活用品便费却了一日的光景。长途跋涉后又是费心整顿教她疲惫无力，晚间只随意的吃了些东西就打发了过去，再草草的洗一个澡后，她就盍上眼沉沉的睡去了。

　　次日无事，萧念闷极，好在学校南门便有数家书店，足够她打发时间漫漫。她本是书痴一个，每每逢她看书时候，即使身边山崩地裂，她亦是不知。起初他人不信，常是喜欢趁了她看书的时间去逗她，及到后来方是信服，果然真是半声不闻。

　　萧念所念是Ｈ大最好的英语专业，这在整个Ｈ省都是达成公识，但眼下这样的优势正在无形中流失，不过是吃了老本，勉强维持着样子而已。老的教授们渐渐的都没了，新上的却是浮华躁动，各自忙于争权夺利，根本分不了半点心思到学术上去，却是平白苦了学生。虽然学费高歌猛涨，但相应的教学质量却是日渐下降，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时半会他人亦还不知晓就是。

　　萧念从小就极是喜欢中国文学，原本也是欲择中文专业，无奈数分之差，只能退而转求其次，选了英语专业。但骨子里沉淀的那种对文学的痴狂自然是不会轻易就消了，她素常便是执一卷旧书，泡一壶清茶，自己寻趣。他人迷恋流行文学时候，她泰半在旧书滩前细细寻觅，偶然得一难见书籍，便欢呼雀跃，极是欢喜。

　　又过两日，正是报名时候，她诸事以全，闲得看他人忙乱。室友已是到齐，难得各自天涯海角，都非Ｈ省土著居民。各自都有父母殷勤相陪，忙前忙后，都是只恐漏了一丝半缕，儿女便要受苦的架势，却又不免要与萧念寒暄，只一径夸她独立自主，不若自己儿女，连放心都不能。

　　萧念诺诺以应，既不洋洋得意亦不过分矜持，刚好拿捏了足够的分寸。心底却难免黯然神伤，这样的天伦于她却是镜中月，水中花，可触而不可及，到底只有睁眼瞧着他人欢愉罢了。只人各有命，此一时的失落未必不是彼一时的得意，如何诸事都能完美？她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待到父母离去，寝室四人才是各自熟悉。岳漓是广西桂林人士，极是瘦弱，几乎就皮包骨头，自笑是无底洞，怎么吃都没用；年华，甘肃人，个子不高，酷似其母，身行笃实，俨然老大姐的架势；余下便是江南，吉林人，偏偏取了一个与自己所在地域完全背离的名字，她说父亲原本是江南子弟，□□中被发落至吉林，待到□□结束，家中父母早已去世，回去也无意义，便落地生根，只借了女儿名字来怀念家乡。萧念只说自己在浙江小城中长成，父母事务繁忙，难得顾及自己，其余省过，一概不谈。

　　到底是新鲜人，难得远行出来见世面，都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兴奋之余便难入睡，于是唧唧喳喳聊起天来。萧念不好扫了他们的兴头，但亦不想说话，大半时间都是在听三人讲话，偶尔被牵扯到，才是略略的说几句话而已。

　　隔日就是开始军训，外院与文学院一道安排在西区球场处，只外院在排球场，文院在篮球场，这一字之别，便是迥然不同的待遇。排球场四遭全是茂密树林，将烈日大半挡了回去，虽是炎热，但人却是舒爽的。而篮球场则在烈曝晒自下，无处可避，几日下来，文院一干学生，已是叫苦不迭，与外院相比之下，那人却是从非洲回来一般。

　　渐到后来，便有了一道风景线，常是外院学生一边漫不经心的踢正步，一边看了文院女生晕倒在地，教官匆忙抱至树荫下，由其歇息，学生无聊，每至此时，便暗中笑曰英雄救美。萧念彼时甚是无聊，只每日至南门书店借得小说一二来打发时间，大半是看叶倾城与亦舒。先看《原配》《麒麟》，继而再看《我的前半生》，《开到荼蘼》，顿时是满心的爽利。那样洞烛世事的文字，让她看得悚然，恍然只觉这样文字才是非凡，先前看的那些不过是鱼目混珠里的鱼眼，偏生还是已翻白的。

　　本是师范院校，男女比例失调，至于萧念这里更是严重，外院编作五排，四排为一色女子，剩下一排一半亦是女子，偏偏男生参次不齐，入的眼中的又是甚少，实在可怜。教官是来自空军雷达学院的大三学生，与了这些初来匝到的新鲜人比来却是沧桑不堪，初时无比严格，竟日板一张扑克脸，似乎谁人欠他巨额资金不归一般。

　　萧念虽是要强，亦觉吃不消，尤其到站军姿时候为甚。学校所发军鞋极为劣质，鞋底不过厘米，时间稍长，脚底便疼痛不已，偏偏教官如狱监一般，持一把半米多长竹板子，前后走动，即使难受亦得忍住。每每至于解散休息时候，一干女生莫不喊疼不迭，即使加了鞋垫，也不能舒缓一些。直至一日教官训话，偶尔露了天机，众人方是寻得方法，于是站军姿方是轻松起来。

　　萧念虽不至于活泼，但亦不曾端架子来对他人，２０多日的军训下来，亦是交得不少朋友，每每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也有了几分生气。她终究是跳出了那个让她伤神的圈子，那些东西她虽不能一时忘却，但早深深埋至心底，她的远离本是为了逃离那个禁锢她十几年的圈子，如今既然出来，又怎么可能会让过去再来操纵她的一切，那些往事既然不好，她如何不会舍得。

　　军训完便是十一长假，她随了友人至亲戚家走了一遭，傍晚时分归来，车过长江一桥，她真是睡眼惺忪，恍然间只觉得绿色的一片在道旁，不由心下大骇，这一片江水如何漫上来了？再是细细亦瞧，不由自笑荒唐，不过是绿色人行道，自己却是错看至此，实在自己吓唬自己，太过紧张。她笑了一阵，不由伤心，自己一时间终究还是放不下心来，那十几年的阴影并不是一朝间想挥去就可以挥去的。

　　大一是最轻松的时光，课程轻松，只要认真听了，课下所费时间也不需要很多，萧念乐得如此，待拿到学生证后，她时常流连于图书馆来打发时间。时间一长，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是认得她，萧念也是知趣，常同她们打招呼，偶尔陪着她们聊天打发时间。

　　图书馆是清闲工作，人多时候便忙一阵，大半时间是闲的，但也要坐着装个样子，这一些工作人员大半又是学校领导或教授的亲属，大半只会看些市民报纸来打发下时间，报纸看完了，也便无趣了。难得有人肯耐心来跟自己说话，由得自己拉家常，自然再是高兴不过的事，她们当萧念是自己那不愿听自己说话的儿女，一腔心思都投到她身上去。每每萧念一去，便有了一堆的人与她打招呼，倒是让那些前来排队借书的学生惊诧不已，只当她家世非凡，竟能让了那些素来鼻子朝天的图书管理员这么客气。萧念却是只觉得好笑，不过将心比心，倒是平白招来这些眼色。

　　那样的心思到底是明显易见，萧念看过太多那样的神色，或是羡慕，或是不屑，终归一味认定她不过是承了祖荫。她只是觉得茫然，这样的事到底太多，自己惟有一笑而过方是正经，若非那般，怕又会生了其他更加不堪的东西来。

　　她偶尔写些文字，大半还是迷茫的意思，即使看过多少文字，她却是觉得疲惫，不管悲欢离合，她总会落泪，或是由人及己的，或是由己及人的，那样设身处地的沉进去后，个中委屈就似自己的一般，教她不由得为之神伤不已。而她隐隐的便生了害怕的意思起来，可不是么？她看过，听过太多的故事，故事里的王子公主起先时候都是那样幸福快乐，连了周遭的尘埃都是甜蜜的，只是及到后来，终究是始乱终弃，还要担个莫名的罪来，如何不可笑！

　　胡兰成初遇张爱玲自然是殷勤备至，正是桐花关山万里路，诸般恩爱都是不够，后来却是别人千里迢迢来寻，尚要嫌了她诸事不好，原先的好却是处处成了不是！司马相如求得卓文君又如何？照样日久起了别样的心思，那一曲《白首吟》，不过是另外闺怨而已，只他人尚且要夸赞他一番。

　　萧念只觉心冷如铁，纵使知己又如何，到头来伤得自己最深的，却刚好也是这些知己。她情知自己不该如此看待，但凡能够作得一个傻子更好，反而幸福，如今却是回身已迟，只能自己生受。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可她宁愿承受清醒的痛苦，也不愿诸事不知，至少再痛，也是在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