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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却使人生有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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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瑜听得此话,沉默如九渊深水,毫无涟漪。
陈合见裴世瑜一声不吭,抖着手指连声道:“好,好,好!此生我最羡慕崔诺崔重之,有凭般一个忠贞长情的好弟子!而我陈合命不济,好容易选了个传人,悉心教导数年,偏偏跟人跑了,害我衣钵无人继承,心血白费,愧对祖师爷!”
裴世瑜见陈合脸上惊怒沉痛之色尽显,心中大为不忍,脱口道:“老师别要如此,小心身子!”
“我就是立时死了又与你何干?裴世瑜,我陈合今日就与你开交了去,再别见面,咱们做了世人罢!甘草,送客!”说罢,拂袖而去,抬脚进屋,“当”一声关了房门。
裴世瑜见甘草一脸颓丧的看着自己,摸摸他的头,“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老师……天气渐凉,他的旧伤,你多放在心上……”
甘草含着泪,扯着裴世瑜的衣角,“师哥,你……你真的不能回来吗?”
裴世瑜叹了口气,没有答话。
黄芪一直在炮制药材脱不开身,在里头早已听的真真,见师父苦劝到这个地步裴世瑜仍不答应,不由气炸连肝肺,三两步迈出门来,冷冷道:“甘草,你何必还要问他!他今时不同往日,是鼎鼎探花郎,青云有望,指不定他日就要封侯拜相,如何还肯明珠暗投,来做咱们这不入流的医家!”说罢,倔头强脑的抬手指着院门,“裴大人,请吧!”
裴世瑜又向陈合的屋门望了一眼,见门扇密实实的阖着,只好无奈离去。
出了门,正见崔月琳等在门外,裴世瑜强打精神问:“不是教你们先回去吗?皓儿哪去了?”
“正巧杏姑姑路过,我教她带皓哥先回去了。”
两人各怀心事,都不吭声,一路往回。
裴世瑜见崔月琳面色沉重,安慰道:“先生的话你不必挂怀,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必定会替皓儿医治的。只要他出手,你就不必担忧了,先生的医术很是了得。”
崔月琳点点头又摇摇头,心里七上八下好一阵,才踌躇着问:“那你真的要重新跟他学医么?”见裴世瑜问询的望过来,急急道:“我不是说学医不好!依我拙见,出仕做官和成为一代名医,并无优劣之分,端看你心里喜欢哪样,哪样更使你快乐罢了。我……我见你在这镇上过的快活,不似在香河那样……”
原来自己心底那些不为人知的小欢愉小惬意都被她看在眼里……裴世瑜心里一时又酸又软又苦又甜,不知道是个甚么滋味,这时又听她曼曼低声道:“逝者已矣,尘埃落定,你实在不必要再被从前所束缚,想必我爹他不会介意……”
适才那纷繁无措的情绪霎时如电光朝露一般消失不见,逝者虽已矣,然尘埃落定么,未必!裴世瑜垂着眼,不置一词。
崔月琳不知自己说错了甚么,裴世瑜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从前的他,冷淡而疏远。
两人都不肯再说话,一路回了住处。
***
入夜,裴世瑜再次拜访陈合。黄芪原不乐意给他开门,陈合在里头长叹一口气,道:“教他进来罢。”
黄芪气呼呼的开了门,茶也不让甘草上,拉了他回去闷头大睡。
裴世瑜跪坐在陈合面前的蒲团上。
陈合并不作声,从墙角的茶瓶里倒了一碗递过来。
裴世瑜低头一看,翠绿的荷叶伴着粉紫的藕节,喝一口,冰糖的甜润与荷藕的清香交融,一胸郁气便散了泰半。
见他神色略松,陈合开门见山,“我白日所说,你考虑的如何?”
裴世瑜听陈合问起,想起白日伊人殷殷垂情,又见陈合两鬓斑白,老态横生,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先生肯不计前嫌,再收我入门墙,自当从命。只是眼下还有一事未了……待得此事一毕,定随先生研习医道,侍奉左右,终身不离!”
“你要去哪里?”
“南都。”
“何日动身?”
“明日。”
陈合强忍住浑身的战栗,定定看着昔日的爱徒,见他目光清明,坚如磐石不可转移,知他决心已定,纵然强留亦是枉然,喟然长叹,“那孩子,教他每日巳时牌正过来,我自会替他治疗……”回身,定定看着裴世瑜,眼里带着深沉的痛苦,良久才涩声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他日不论如何艰难,你定要遵从今日之诺,回到这里来!好生保重自己……去吧……”
裴世瑜重重磕了三个头,“老师也保重。”方才倒退着出去。
自从裴世瑜走后,甘草一直睡不着,打开房门,见夜已三更,老师屋内的烛火仍然长明未熄,一个委顿的身影,被映在门扇上。忽的,那身影猛然一挥,寥寥几声脆响,“顽石!顽石也!”
甘草辨认出那是老师占卜用的铜钱落地之声,想起白日老师占卜之后,面色悲痛。他小心翼翼的问询,老师并不提为谁而算,只道:“此卦不祥,主离别,主大凶……”想到这里,甘草心中蓦的一悸,师哥……
***
第二日绝早,裴世瑜便起来收拾行囊,待收拾妥当,便和一行人道别。
杏娘问:“小裴,你是有甚么事,走的这样忙劫劫的?”
裴世瑜含糊道:“我取中后一直请假未去翰林院……”
杏娘点头,“这是正事,难怪你走的这样急。只是你这一走,崔小姐和小崔公子呢?住在我这里没打紧处儿,只是回头你可来接他们回去?”
裴世瑜摇摇头,“恐怕脱不开身,还得请姑姑这边送他们二人回去。”
秦大憨憨道:“你放心罢,我和杏娘送他二人回去。”
杏娘心中暗暗可惜,才把这两人捏拢一块儿,就要分开,可也没其他法子,只得无奈点点头,“嗯,待小崔公子病好了,我们一道送他们回去,正巧我也想去香河散散。”
众人心思各异,唯秦小虎乐的欢眉笑眼,叫着一道跟去,被杏娘戳了好几下额头。
崔月琳照顾好崔皓,才走出房门,见一干人等在院门口说话。裴世瑜提着包袱,神色匆匆,宝卷正刷括头口,仿佛远行的光景,赶忙走上前去。
杏娘见裴世瑜微微失神的模样,早拉走一干人等,容他们二人自在说话。
崔月琳见他行色匆匆,忍不住问道:“你这是要出门么?甚么时候回来?”
裴世瑜侧过头,并不看崔月琳的脸,颔首道:“是。”仿佛觉得这样回答太简单敷衍,忙道:“有件急事要办……皓儿的病至少也要月余方可见效,到时可能无法脱身回来……我已经与杏姑姑说了,待皓儿的病好了,他们会送你回香河。”又把每日去陈合处给崔皓治病的事情仔细告诉,连带一些琐碎的注意事项,也一一说明白。
崔月琳强打精神听个七七八八,心里漾满失落和不舍,低声道:“那你保重,咱们香河再见。”
宝卷牵过马匹,裴世瑜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袱递给崔月琳,直直看着她。那眼神是平静而温柔的湖面,而湖底却似乎酝酿着洪涛大浪。
不待崔月琳再仔细看看,裴世瑜早已绝尘而去。
崔月琳回屋打开包袱一看,原来是一架小箜篌琴。核桃木身,蝴蝶骨饰,十弦明漆,新制而成。摩挲一下,琴身一侧刻着几个字:谨贺芳龄。
崔月琳才记起今日八月十五,正是原身的生日。心中倏的一空,苦笑了下,将琴仔细收起,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