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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 心野医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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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兰和远宁都已经出院了,只有梅春病情并不是很稳定,经常会有头痛和眩晕的症状,心野医师只好把她留在医院里一边观察一边治疗。叶秋榕本来要陪着梅春的,但是梅春恐怕洪婆婆再生事端,闹出什么乱子来,执意要她回去照顾远宁和忆兰,叶秋榕也顾及两个孩子的处境,不得不挥泪离开了医院,只留林婆婆日日伺候着。
叶秋榕每周都会过来看梅春一次,平日里照顾梅春的除了林婆婆,还有温文尔雅的心野医师。
紫荆花依旧开得如火如荼,花香四溢,每天晚饭之后,心野医师总会扶着梅春出来走走,从此梅春的生活变成了紫色的,心情变成了紫色的,梦也变成了紫色的,每次一闭上眼,繁华便如梦如幻般铺天盖地而来,而每每这时心野医师总会站在她的身边微笑着抓一瓣飘落而下的花儿,轻轻地送到她的手里,柔软的花儿,静静躺在她手里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手里的花儿在融化,而心也如花儿融化般,有说不出的平静与美好。
“好美的花儿,只可惜不能开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梅春抬头望着纷纷而下的紫荆花儿,唇角露出一丝荒凉的笑意,“穷人的兰花,多美的名字啊,可惜只能生在这里,日日供我这样的闲人消遣,送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暖给这世间千千万万的穷人孩子。”
“梅春姑娘不必这样伤感,紫荆花虽然开在这里,不能遍布全世界,也不能为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送去温暖,但是我们可以啊,我们接受了紫荆花无私的馈赠,更要好好活着,把从花儿身上得到的爱和温暖送给每一个我们所遇到的人和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心野医师微笑着说,“只要你愿意,那么自己也可以变成花儿,如梦般善良纯洁的向世人吐露芳香”。
“我……我只不过是一个丫鬟而已,真的可以吗”?梅春抬起头,望着心野医师疲倦而无力地笑着问。
“丫鬟?不,人就是人,为什么要分什么主人丫鬟,我们都是平等的,只是分工不同而已”,心野医师看着梅春,认真的说,“你在夏家自食其力,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何惭之有,倒是那些所谓的主人,他们不劳而获,挥金如土,该惭愧的是他们。”
“其实夫人并没有把我当下人看,她和我情同姐妹,我生病以来她每天侍汤奉药,无微不至,这你是看见的”,梅春听到心野医师的话里有诋毁叶秋榕的意思,便向他解释道。
“我只能说叶夫人是一个例外,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那样善良,你是在上海长大的,这里的人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佣人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不能把改变这个世界的希望寄于几个心地善良的人啊”,心野医师苦笑了一下,继续说,“其实中国和日本有很多相似之处,妇女和下层人的生活都很悲惨,而我,对此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只有倾尽自己所学,治病救人,仅此而已。”
梅春没有说话,心野医师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叶秋榕只有一个,而象自己一样作为佣人的人却千千万万,那些人的确没有自己这么好福气能遇到一个这样善良的主人。美丽的紫荆花继续不停的飘落着,梦幻却渐渐退去了,往日惨痛的记忆不请自来,让她的身心在这场落花中渐渐黯然下去。
“梅春姑娘,你怎么了……我……”,心野见梅春听了自己的话脸色渐渐变得暗淡无光,半响没有言语,还以为是自己言语上冒犯了她,因此急忙问道。
“我没事,只是想到了过去的一些事……一些不愉快的事,心野医师不必担心”,梅春缓缓抬起头,黯然说道,“心野君与梅春此前并无交情,然而自生病住院以来,日日照顾,梅春感激不尽,只是无以为报,每每想到这里,都诚惶诚恐,日夜难眠。”
“不瞒梅春姑娘说,心野之所以这么亲近梅春姑娘是因为姑娘着实象心野的一位故人”,心野医师唇角轻轻地弯了下去,脸上出现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哀伤与绝望的表情。
“故人……故……人……”,梅春在嘴里轻轻地念叨着这两个字,心里体会着这两个字所代表的那位‘故人’的重量,能让心野医师为此心神俱碎的女人,必定不是常人吧,梅春在心里想象着那个女人的样子,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心野医师在怔怔的盯着她,眼神恍若隔世,似喜咋悲。
“就是这个样子,她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可是我一万次告诉自己她已经死了,你不是她,永远都不是……你永远不能取代她在我心里的位置……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取代她……”,心野医师颤抖着嘴唇,一只手缓缓伸出来停留在梅春的额头上,似乎想替她拢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嘴里却大声念叨着,“不是她……你不是她……”,梅春刚才还在想着心野口里的那位‘故人’,丝毫没有在意心野医师瞬息而变的表情,直到听到他局促的呼吸声,才恍然看见他那只颤抖的手停正留在她的眼前,回过神来的她,吃惊的发现他俊朗的脸此刻已经稍微有点扭曲,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嘴唇更是颤抖的厉害,这种怪诞的情况让她一时慌乱之极。
“心野君,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心野……”,梅春惊恐的看着心野,一时手足无措,颤抖着声音问道。
“啊……不是她,你不是……呜呜呜……”,被梅春一问,心野突然大声喊起来,声音凄厉如刀,刺的梅春也黯然落泪,漫天的花儿,紫色中似乎也泛出了丝丝悲哀与绝望,在风里飘着舞着,不肯安歇,凄厉的呼声过后,心野的声音渐渐变得低迷而无力下来,心神似乎也慢慢有所恢复,四散而逃的光芒也慢慢回笼到他的眼中,只是脸上的阳光却再也没能回来。
“梅春姑娘受惊了……我……我有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还请姑娘见谅……”,心野医师望着天空,眼神飘去远方很远,缓缓地说,“如果梅春姑娘有兴趣听下去,心野就把那位故人的事情说给你听”。
心野医师回过头来,再一次仔细地看着梅春,勉强支起一个微笑,似乎在期待着梅春点头,梅春没有说话,顺从的点了点头。他看着她的时候,她觉得内心会很安静,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这些天下来,她对他的期待和依赖似乎有增无减,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只是,在他提出要说说那位故人的时候,她明白她期待的那些似乎已经很远很远又似乎很近很近了,既然,他想说,她就愿意听。
“几百年前,圣山下先后搬来了两大家族,他们都自诩为圣山的守护者,互不相让,争斗不休,死伤无数,后来,两大家族商议每二十年举行一次比武,比武双方必须是两大家族新生一代的长子,而比武规则是除非有一方死去,另一方才能算胜出,比武之后,输的一方必须承认胜的一方为圣山守护者,并向胜的一方缴纳为数不菲的钱粮”,心野医师走到梅春跟前,与她并肩坐在那张竹木椅子上,继续说:“就这样过了几百年,圣山之下相继来了无数新的住户,圣山守护者之说也早已被后来的人们遗忘了,然而两大家族数百年争斗无数,积怨已深,任人事变迁,二十年比武的规则却依然存在,只是到了近代,两大家族人丁不旺,到了最后,两家都只剩下一个孩子了。”
“你说的可是青木家族和心野家族……心野……心野君不会就是心野家族的人吧”!梅春吃惊的看着心野医师,关于这两大家族的事情在沿海一带时有人提起,不过她都是当做故事一般听听而已,那里会想到这竟然是真的,而眼前的心野医师,竟然是与这个故事有着某种神秘联系的人。
“其实梅春姑娘不必吃惊,所谓的圣山守护者只是两个家族为了所谓的名誉和利益相互倾轧相互争斗的借口而已,没有传言的那么神秘”,心野医师淡淡的笑了一下,继续说:“不瞒梅春姑娘说,我就是心野家族最后一个孩子,你想知道最后那一场决斗中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吗?”
心野医师站起来,缓缓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苦笑着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不过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可是老天就喜欢开玩笑,我莫名其妙的活了下来……”。
“心野医师好人自有好报,自当大难不死……
“好人?好报?我算什么好人……我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算什么好人啊……”心野医师的眼神里的光芒再次涣散而去,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嘴唇颤抖着继续说,“我从小就受到父亲严酷的训练,稍微大一些,父亲又送我医药学校去读书,通常是白天读书,晚上习武……我的世界没有温暖,没有色彩,只有父亲冷冰冰的脸和无休无止的习武读书,直到十五岁那年,在圣山不远处的竹林中我遇到了一位姑娘,她如夜般幽静,似雪般纯情,她的出现立刻抚平了我内心黑色的暗影,从那一刻起我的世界突然有了色彩,有了希望,她告诉我她叫山竹子……”。
“山竹子……她就是你说的那位故人……她现在……”?
“没有了现在……当初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是瞒着父亲跑出来的,后来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在竹林里和我见面……虽然我们都是那样年轻,可是我知道,我们相爱了,我们是那样深深爱着彼此……在爱的海洋里,我的学业和刀术突飞猛进,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在接下来的那场决斗中胜出,不为家族名誉,只为能活这见到她,活着娶到她,决斗的那天早上,我在竹林中又看见了她……依然那么美丽,迷人,她说我一定会赢的,那天她笑得很开心,很干净,象圣山上的雪白的樱花……可是……”。心野医师颓然坐到地上,头深深地埋在怀里,半响没有了声音。
梅春深深地望着心野医师,她不知道接下来他会说什么,她也不知道命运究竟在他身上开了怎样的玩笑,只是她知道,让他这样哀伤欲绝的一定不是什么幸运的事,可是,说出这一切的主动权在心野医师,如果他不说,她宁愿不听,她知道,往事如刀,反复在他未曾愈合的伤口上来回切割着,血流不止,长久的沉默过后,心野医师竟然渐渐抽泣起来,梅春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子在抽泣之中抖动着,却不知如何劝慰他才好,时间分分秒秒的过着,也不知多久了,心野医师方才抬起头,满声心酸的继续说出下面的事情。
“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肯定我会赢吗”?
“为什么?”
“因为她跟本不叫山竹子,她叫青木百合,她就是那天和我比武的人!”心野嘶声说道,“可惜和她在一起两年来我一直没想过问她的身份,直到比武那天,我也不知道……”。
“青木百合?怎么会呢?不是只有男子才可以参加比试吗?”梅春疑惑而疼痛的望着心野医师,她知道他既然说出来,那就是真的,她也想象的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是其中的细节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决斗是在圣山之巅进行的,来的人不多,除了山脚下几大宗族的长者外,青木家族和心野家族来的人合起来只有四个,青木家族派出的人叫青木森,是青木百代唯一的儿子,那天他穿着一身黑衣,用黑纱遮着面孔,所以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脸,决斗开始后,他却站在原地久久的没有动手,也没有说一句话,但是我感觉的到,他黑色面巾之后那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更奇怪的是我自报姓名之后礼节性的请叫他的姓名的时候他也始终没有开口说过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长叹一声,与此同时他的长剑已经向我欺身而来。”心野医师始缓缓低下头,没有再看梅春一眼,涩声继续说道,“他的刀法远胜于我,刀术妙曼无双,与其说是那一场厮杀,还不如说是一场精妙绝伦的舞蹈,她的刀锋所到之处,我感觉到的是温柔而不是寒冷,似山风拂肩,如秋月照水,可惜我没能读懂他在刀术上倾注的心意,一路比试下来无不用进生平所学,招招攻向他的要害,但就算这样,他的刀法依旧丝毫不乱,反而更胜从前优美,如蝶飞花丛,行云流水,让我几欲倾倒,以至于在接下来的比试中破绽百出,只是他的长剑每次攻到我出现破绽的地方都会轻轻停下,似乎没有立刻杀掉我的意思,看到此般情景,台下早已嘘声一片,而我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和屈辱,所以……所以慢慢的我便失去了理智,到了最后竟然完全抛掉所学的招式,狠命向他砍去,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门户大开,胜算全无,那一刻,我不求活着,只求他杀了我,结束我的屈辱,我知道我十六年的辛苦没有了收获,那一刻,我的眼前,只剩下山竹子,我的心里,只有那份没有兑现的诺言,可是他的长剑却在那一刻嘎然收势,而我的长剑,就那样毫无保留毫无预见的刺进了他的胸膛,终于,我可以如此贴近的看见我的敌人了,他伸手拿下遮在他脸上的面巾,脸色疲倦而美好的朝我笑着。”
“他……是她……”,梅春颤抖着声音问道。
“是她,那个和我一起无数次设想着属于我们彼此未来的女孩,她静静地躺在地上,微微笑着说‘为君舞一曲,前世今生莫相忘,不求,生与君同寝,共度百年之好,不求,死与君同椁,共修来世,今生得与君相遇,相亲,相爱,合已无憾’,我的爱人,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上,无力的向我诉说着,再无力的合上双眼,我却无力挽救,她的生命缓缓流逝,仿若圣山之上,那无数静美而落的樱花,与人、与世,都已了然无痕,只有在我的心里,持久刺痛,持久芬芳。”心野医师泪落如雨,黑发上的紫荆花在他的哭声里,再一次缓缓落到地上,“人世间的事,又有谁能说得清,命运面前,我们……我们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能为力,可惜世人看不懂,看不穿,明明爱着彼此,却不能以真面目相待,等到以真面目相待的时候,往往又是生离死别的时候……”。
梅春静静地坐在竹木椅上,抬头望着天空,紫荆花正开落的纷纷扬扬,漫天紫色的花儿,掠过天空,瞬息之间便无力的躺在了地上,从此与树上的花儿形同陌路,刚刚还满心欢喜在枝头上开的肆意酴醾的花儿,不断短短的几秒钟,不过吹过一阵清风,就这样憔悴而落,人生,又何其不是这样,那些在心间小心藏下的美好,往往会因为一些人一些事的更动,被小心的融入时光之河,从此永无天日,无人知晓了,只剩当初那颗不畏寒冷的心,一次次被记忆湮没,一次次在阳光四溢的季节回望着那些没有结果的人事。
“后来才知道,青木家族到了百合这一代没有男子,而青木森便是被青木家族当做男孩培养起来的青木百合,她是青木百代唯一的女儿,我杀害了一个女孩子,这对于心野家族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于是在决斗后的那天晚上,我的父亲便在樱花林中自裁谢罪,而我,短短一天,失去了爱人,又失去父亲,生无可恋,就这样,十六岁的我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生涯……直到有一天,随意坐上了一班轮船,在大海上漂了三天三夜后来到了上海……最后,在西医院落脚……”。心野医师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没有了先前那么哀痛,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回过头,深深地望着梅春说:“你和她真的很像,这些时日,我似乎在心里把你错以为是她了,可是……可是毕竟你不是她……我不想任何人取代她在我心里的位置。”
“心野君,你别说了,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梅春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和绝望的神色,但随之又换成微笑和理解。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没有了根,漂泊就是我唯一的命运,我没有一颗心,我的回忆永远停留在了身上之巅,竹林之下,于人生于人世,我都只是一个短站的过客,自当随意而来,随意而去,不求任何人记住我,但求我还能记住一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让它们在心里陪着百合,如今,我只想在有生之年收集一些记忆,仅此而已”,心野医师开始微微的笑了起来,唇齿间没有丝毫晦涩,“谢谢你,梅春姑娘,谢谢你给了我这么一段美好的记忆,我会记着你,一辈子”。
“谢谢……谢谢你,心野君,梅春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能与心野君意中人如此相像,不只是那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变成心野君记忆的一部分,想来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我已经很知足了……”,梅春望着心野医师,一脸干净而美好的微笑,在阳光下,宛如盛开的花儿。
“我要走了,先去西藏,再去欧洲,再去美洲……再见了梅春姑娘……心野要走了……”心野医师起身向梅春轻轻地挥了挥衣袖,转身飘然而去。
“心野君……你还回来么……我等你……我会等你回来的……”,梅春忽然站起来,对着心野苍白的背影轻声喊起来,泪水,在那一刻无声的滑落在两人的脸上,心野医师微微的怔了一下,继续向远处走去。
繁花盛开如梦,飘落如梦,落满紫荆的小路尽头,心野轻轻地挥着他的衣袖,缓缓而去,一阵风吹来,紫荆花更胜从前,疯狂的落着舞着,像紫色的大雾,慢慢的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梅春的心,远去的,除了那个白色的背影,一切,似乎还在眼前,一切甚至还可以触手可及,可是,真如他所说,他的出现是个美丽的错误,他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在他心里,幸福已经不可复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