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忆（贺兰敏之）》芭蕉兔

12、十一

　　显庆五年正月，高宗与武后及太子前往东都洛阳过春节，将韩国夫人和贺兰敏月也一并带了去。一行人直到二月方才回到长安。
　　花朝这日的贺兰府邸，一派祥和。后花园里新栽了好些花木，枝桠上都系上了彩色的绸缎，喜气洋洋的氛围叫人心神安宁。
　　武绮茉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体态丰盈，愈发和颜悦色。此时，她与敏月二人在园内闲聊，品尝新鲜的白蒿、荠菜和馥郁芬芳的百花糕。
　　敏月自从前日回府以来，行为举止颇为异样，常常无端端地发呆发愣，粉嫩的面颊莫名其妙地灿若明霞，恰是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绮茉心里疑惑，悄悄问她，敏月听罢红了脸，说道：“我告诉了嫂子，你可千万别告诉哥哥啊！”绮茉愈发觉得事情蹊跷，点了点头。
　　敏月附到绮茉耳畔轻轻地说了，绮茉渐渐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原来，在洛阳的时候，敏月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每天都可以见到高宗李治。李治与生俱来的贵胄气质，赋诗弹曲的风雅态度，对待韩国夫人的含情脉脉，更有一种成熟儒雅的味道，羸弱温婉的姿态……这一切，深深吸引了贺兰敏月。
　　敏月一向被哥哥捧在手心里、呵护备至，所以，不谙世事、天真烂漫，自从那年上巳发生了不愉快，几乎没怎么出席公共场合。所见男子本来就少，更没有一个可以与她最爱的哥哥相比。如今和大唐天子朝夕相处，不由得心旌摇曳。
　　绮茉怒道：“敏月，你太糊涂！怎么可以招惹皇上！”
　　敏月忙掩住绮茉的嘴，说道：“嫂子，快别大声！皇上待我很好，每天都手把手教我画画、下棋，我们并没有怎样……”
　　绮茉打断敏月：“糊涂！盲目！愚蠢！”敏月被气急败坏的嫂子吓着了。
　　绮茉缓下语气，拉着敏月的手说道：“妹妹，你不知道你这么做多么危险。韩国夫人侍奉皇上，已经是如履薄冰了。若不是看着你哥哥份上，皇后娘娘岂能容她到现在！你千万别淌这趟浑水。齐大非偶，你可别再想着皇上了。”
　　敏月看着嫂子严肃的表情，默默点了点头。又乞求道：“你千万别跟哥哥说！我再不敢了。”看着敏月可怜兮兮的样子，绮茉叹口气，点了点头。
　　到了清明时节，长安城一连下了七天的雨，没有丝毫转晴的迹象。
　　这天，贺兰敏之五更便要赶往弘文馆。贺兰府的灯笼亮着，在细雨蒙蒙中，发出柔柔的光。
　　内室里，绮茉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正给敏之系着腰带。敏之半推半就，说道：“茉儿，你身子不方便，这些事情，就要丫鬟做嘛！”绮茉挺着肚子，略显吃力，却没有停下来。她笑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方便，这几月还夜夜在我屋里，也不叫其他姬妾伺候一下。我要是还一点事情不做，岂不叫别人责怪？”
　　贺兰敏之凝视着绮茉的眸子，说道：“你明明知道我眼里压根没有别人。你为我生孩子，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了，谁会怪你？”说罢，小心翼翼地搂住绮茉。
　　夫妻温存了片刻，敏之便离开了，临走嘱咐道：“你再歇歇，有事叫下人做，别劳动了。”绮茉笑着应了，看着丈夫秀逸的身影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晚饭时分，宫里传出话来，说贺兰敏之被太子留下了，要晚些回来。绮茉就和敏月在屋里用了些便饭。
　　席间，贺兰敏月焦躁不安、手忙脚乱，引起了绮茉的注意。绮茉问道：“敏月，今个儿是怎么了，这么毛躁？”敏月支支吾吾，不知所云。绮茉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瘫坐在榻上。
　　半晌，绮茉幽幽地说道：“这么说来，你一直和皇上保持着联系？”
　　贺兰敏月埋首默认。绮茉冷笑道：“哼，妹妹果然进益了，瞒天过海的功夫练得不错呀。”
　　敏月早就泪流满面，拉着绮茉的袖子哭道：“嫂子，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很喜欢皇上！他对我也情深一片，每次都给我送来情诗。”
　　绮茉紧闭着眼睛，不理不睬。
　　敏月哭得愈发厉害，哽咽着说：“皇上说，他今天就会派人接我进宫……”
　　“什么！”绮茉大惊失色，猛地睁开了眼睛。
　　敏月痛哭着点点头。
　　“什么时候？”绮茉问道。
　　“差不多……就快了……”
　　绮茉定了定神，慢慢站起身，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对敏月说道：“你先在屋里等着，没有我的吩咐，哪里都不要去。”
　　敏月哭着答应下来。
　　走出房间，绮茉来到前厅，吩咐仆役大开府门，秉烛以待。
　　不一会儿，一对人马和一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口。两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绮茉定睛一看，原来是武三思和武懿宗。
　　看见绮茉，武三思上前敷衍地拱拱手，说道：“表弟妹，别来无恙否？”
　　绮茉并不回答，正色道：“武三思，你好像没有通报。这贺兰府也是你可以随便进来的？”
　　武三思哈哈大笑，一脸痞相，说道：“呵，今天我是奉旨来接敏月表妹进宫的，谁敢阻拦？”
　　绮茉冷笑：“奉旨？奉的谁的旨，旨在哪里？”
　　武三思瞪大眼珠子，高声道：“圣上口谕，岂是你一介女流可以怀疑的？”
　　绮茉怒道：“胡说！皇上怎么会下如此不明事理的旨意？贺兰敏月尚待字闺中，如今天色将晚，就算奉旨进宫，也应该是皇后娘娘下旨，派一支卫队来接。怎么可能仅派两人一车，如此无礼！”
　　武三思大怒，骂道：“大胆，好你个武绮茉！皇上姑父暗地派遣我们来接人，你别捣乱。贺兰敏月被皇上看上，是天大的殊荣！你不感恩戴德，反而坏事！别忘了，你可是姓武的！别胳膊肘往外拐！”
　　武绮茉苦笑一声，指着武三思他们，说道：“我就是姓武，才为有你们这样的亲戚羞愧！我真为皇后娘娘可惜。这么些年来，皇后殚精竭虑、步步惊心，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可叹她子侄虽然不少，却无一人可以倚靠，只能牺牲亲姐姐来拴住皇上的心，自己则夙兴夜寐，为皇上和大唐分忧解难。尔等纨绔子弟，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修身养性，成日里只知道做一些鸡鸣狗盗、肮脏龌龊的勾当。如今皇上一时迷了心窍，你们不想办法规劝，反而为虎作伥，真是愧对天地良心！”
　　绮茉一席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说得武三思满脸通红。
　　武三思直着脖子、死皮赖脸道：“无论如何，今天我一定要把贺兰敏月带走，你一个大肚婆娘，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武三思便感到脖子上一阵寒意——武绮茉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武懿宗的佩剑，架在武三思的脖子上。
　　武三思登时大惊，喝道：“你做什么？你敢！”众人莫不诧异，不敢上前。
　　武绮茉冷笑道：“我乃大唐皇后亲赐金印玉册的贺兰夫人，今天如果名不正言不顺，谁也别想在我面前将敏月带出贺兰府一步。”
　　武三思斜眼盯着锋利的剑锋，犹自嘴硬：“你别虚张声势了。谅你没这么大胆子。快叫贺兰敏月出来！”
　　武绮茉加大了手腕的力度，武三思的脖子上流出了一丝鲜血。武三思吃疼，哆哆嗦嗦，告饶道：“表弟妹，别……别……小心动了胎气……”
　　武绮茉手握宝剑、傲然挺立，一阵晚风从厅外徐徐吹来，拂起她那米黄色的罗帛和深紫色的裙摆。
　　在袅袅的雨雾里，武绮茉宛如一位骄傲的女神。
　　突然，一阵有力的脚步声传来，一群内侍走进贺兰府里。
　　“圣旨到！”领头内侍尖锐刺耳的声音打破了府里的僵局，武绮茉手里的宝剑哐当落地。
　　众人跪拜接旨。
　　皇帝下旨封贺兰敏月为魏国夫人。皇后懿旨命魏国夫人即刻进宫。
　　绮茉木然接旨，由丫鬟扶起。她稳了稳微微摇晃的身子，吩咐丫鬟请敏月出来。
　　看着武三思一脸的得意与愤怒，绮茉痛心疾首，喃喃道：“皇后娘娘睿智果敢，怎么做出这种事请！敏之为了社稷江山，尽心尽力辅侍太子，敏月居然只得到这样一个外命妇的称号。‘夫人’，上不了皇室‘玉碟’的呀！皇后这么做，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叫人寒心哪……”
　　武三思见贺兰敏月到了，狠狠看了武绮茉一眼，不耐烦道：“既然人到了，就走吧！”
　　武绮茉并不理会武三思，径直走到敏月身边。
　　敏月早就哭红了眼睛，现在仍然呜咽不止。绮茉掏出雪白的手绢儿，轻轻地拭去她的眼泪，柔声宽慰道：“好妹妹，别哭了。路是你自己选的，嫂子拦不住你。今后务必自加珍爱，切勿挂念家里。入了宫，不可再任性了。千万要为你哥哥争气，兢兢业业地侍奉皇上皇后，不要辜负他们的厚爱。”
　　说完，绮茉取下腕上的翡翠手镯，小心地套在敏月细嫩的手腕上。通透碧绿的手镯泛着幽光。
　　绮茉微笑道：“这是你哥哥七夕的时候送给我的，现在转赠给你，将来，看着它，就像看着我一样。”
　　敏月闻言，又落下泪来。绮茉忍心说道：“别磨蹭了，去吧！”
　　敏月哽噎难言，怎奈圣意难违，只得由人簇拥着去了，同行陪侍的，只有丫鬟暗香一人。
　　绮茉看着来人渐渐消失在府门口，怔怔地走到厅前院里，细密的春雨洒向她臃肿又单薄的身影，浸湿了她的衣裙。
　　丫鬟仆妇赶忙上前为她撑伞，却猛然发现深紫色的裙角被一抹血色染黑。绮茉虚脱般地跌倒在地。
　　“不好，快叫稳婆！”急促的喊声在贺兰府响起……

作者有话说

　　狗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