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山与海被看见》见尽灵偃

1、当山与海被看见

　　“你见过，山与海的颜色吗？”
　　“山是绿色，海是蓝色。”
　　“才不是，那是树和水的颜色。”
　　“那你说是什么？”
　　“是——不告诉你，以后我带你去看！”
　　——
　　夏日骄阳似火，满是摩天大楼的城市里树少，连蝉鸣也少。
　　玻璃窗之外，是三十多度的高温，以及热闹的人间，与窗内仿佛是两个世界。
　　窗内房间开着空调，清凉舒适，该有的物品应有尽有。但即便如此，若是交给一个人来选，多半不会选择这里。
　　这是省院的一间单人医疗专护病房，房间中央的床上，正躺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
　　少女面色苍白如纸，毫无活人气，脸上挂着呼吸面罩，长长的管子接在呼吸机上，向她输送着氧气与水。
　　另一边的病人监护仪上，心电图一下接着一下，“滴滴”声紧凑却并不稳定，好像也要将人的心跳带到莫名的情绪上去。
　　负责照顾的护士打扫好房间，便脚步一刻不停地逃离了这个死一般寂静的地方。
　　她前脚刚走，后脚房门的小窗便映上了几个模糊的人影。
　　“医生。”
　　“二位又来看孩子啊。”
　　“哎，医生，兰音……这段时间怎么样？”
　　医生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
　　“没有变化吗？”
　　医生摇头。
　　三个月了，一直这样。
　　“她这种情况确实不对，不过你们之前托我联系岛上的医生已经联系到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
　　医生顿了顿才接着道：“他们说，她以前有很严重的抑郁症。”
　　二人大惊：“抑郁症？”
　　“不错。这么大的事，你们作为父母都不知道吗？”
　　空气突然陷入了沉默。
　　缓缓地，他们开口：“我们……不是她的父母。”
　　“之前的医疗单上不是写的——”
　　“那是她外婆的名字。老人家年纪大了，没什么存款，不方便往来省城，我们就帮她照顾一下孩子。”
　　“那你们是她什么人？”
　　“我们，是死者的父母。”
　　医生恍然大悟。
　　死者，葵，性别女，十八岁应届高考生，于今年六月一日死于一场车祸。
　　车祸的起因是，赴约。
　　赴患者兰音的约。
　　一对相识十数年的好友，一个离开人世，一个昏迷不醒。
　　没人知道，这到底算相聚还是别离。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隔着窗玻璃看着床上了无生气的女孩，沉默无言。
　　而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她的指尖微不可觉地动了动，一瞬而过，仿佛从未存在。
　　——
　　“兰音，兰音！”
　　“嗯？”
　　“漫画看完了吗？好看吗？”
　　“……好看。”
　　女孩粲然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
　　“那我”
　　“叮铃铃铃……”
　　急促的铃声打断二人。
　　有同学从教室探出脑袋：“葵，兰音，上课了你们还不进来？”
　　葵笑嘻嘻牵着她的手，蹦蹦跳跳拽得她身体都在震动。
　　“来啦来啦！”
　　然后在课桌过道尽头，葵凑到兰音耳边，悄咪说：“我们下课再聊，我家里还有很多这种漫画，你想看哪本都可以！”
　　兰音的眼睛忽闪忽闪，好像黑夜里的孩子忽然看见了星光，激动又不可置信。
　　“真的？”
　　葵用力拍拍胸口：“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
　　兰音知道，她对她向来坦诚。
　　就算是她们初识并不愉快，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各自看不惯对方，甚至一天之内都会打好几次架，她毫发无伤地欺负她时，
　　她也从没骗过她什么。
　　兰音一直很羡慕她，永远开开心心坦坦荡荡；不像她，生活中充满了欺骗，连诚实的资格都没有。
　　倒回去想，她也不知道两人为什么会成为朋友。
　　好像就这样奇奇怪怪，误打误撞地，就走到一起了。
　　几年来的相处让她总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们就是同路人。
　　但她们之间的一切细枝末节又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她们有着天壤之别。
　　这样好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呢？
　　她们已经六年级了，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未来还能在一块吗？
　　未知的前路，她为之感到害怕。
　　“好上课了，都安静了啊。”
　　老师的一句话，往往能简简单单制住吵闹的学生。
　　“今晚上开家长会，把半期考试的数学卷子发一下。”
　　随着名字一个个念过，兰音的心也渐渐下沉，脑袋几乎快要触到桌面。
　　谁的名字都念过了，唯独没有她的。
　　放在平时，前三个里就有她了。
　　已经下九十了。
　　她完了。
　　“兰音，八十六分。”
　　轻飘飘的语气，不带从前的赞赏，仿佛预示着她的未来。
　　兰音耳朵一声鸣，脑瓜子嗡嗡的，一动不动。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任世界喧嚣耳边过，她什么也不知道。
　　在这个见太阳比见人更容易的岛上小城，那一天傍晚，满身的金色光辉化不开她眼中浓郁。
　　“八十六分？！！”
　　“你能干了啊，怎么不考零分！”
　　“以前所有考试，你下过九十五吗！”
　　“是我对你太好了，皮痒了是吧！”
　　“我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马上就要毕业了，所有人都在进步，就你在一个劲地后退！”
　　“你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怎么找得到工作，一辈子像你爹妈一样没出息吗！”
　　“我早就说过，我和你爸最多养你到成年，十八岁一过，吃穿住行全靠你自己，我们一分钱都不会拿。”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你现在不努力，以后有你后悔的！”
　　“是死是活都没人管你！”
　　“……”
　　小岛上的夕阳是极美的，金粉般倾泻而下，洒在女孩肿起的新鲜伤痕上。
　　没有治愈，刺痛久了，只剩下麻木。
　　她也没还手，只是半睁着那双浑浊的，脏水一般的眼睛。
　　打就打吧，反正也习惯了。
　　又要浪费好多时间，她还有作业没写呢。
　　好烦，她果然不配过好日子。
　　啊，又哭了，她都还没哭呢。
　　打的真响，吵那么大声，过路的人又要进来看戏。
　　好烦啊。
　　就这么死了好了。
　　迷迷糊糊的，她好像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寒意钻心蚀骨。
　　黑暗连着一片一片，没有尽头。
　　没有人来救她。
　　“住手！！”
　　“兰音！”
　　谁也没想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冲了过来，挡在她面前，密密麻麻的抽打得到片刻喘息。
　　兰音怔住了，忘了痛也忘了绝望，那一刻世界上好像只剩下葵一个人的声音。
　　她怎么来了？
　　她在保护她吗？
　　她在关心她吗？
　　她在为她，和家长作对吗？
　　她是，被人救了吗？
　　忽有带着哭腔的声音如雷贯耳。
　　“别打了！她快被你打死了！”
　　“别打了，求你……”
　　有一滴滚烫的泪砸在兰音手上，是除她之外再无人听见的响动。
　　涩意如针扎般袭上鼻尖，喉间哽塞的，是无处言说的心绪。
　　多荒唐啊。
　　遍体鳞伤时不曾流一滴泪，一旦被人护着，就哭得撕心裂肺。
　　她始终学不会煽情。
　　算了，就这样吧。
　　管它世界怎么样，她总不至于，连与她痛痛快快哭一场的资格也没有。
　　什么成绩，什么未来，都一边去吧。
　　先让她们哭完再说。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身心都累了。
　　可哭得畅快一次，生活就会放过她们了吗？
　　她叫兰音啊。只有絮果，从无兰因的兰音。
　　——
　　“去……城里？”
　　“去大城市过好日子嘛。他们都是念着你的。看看爸妈你最想跟着谁？明天外婆打电话叫他们来接你好不好？”
　　兰音如坠冰窟。
　　倒不是因为父母离婚，她早就想到了有这一天。
　　“他们不会管我的。”
　　外婆嗔她：“说什么傻话，他们不管你谁管你？”
　　兰音语气坚定：“外婆。”
　　外婆一愣，随即摸着她的头笑了起来。
　　“你不可能一辈子跟着外婆呀。”
　　“为什么不可能？”
　　“长大了，就应该出去外面的大世界里看看，一直待在我们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破岛像什么话。”
　　“那我就不长大，不像话。”
　　“小孩家家的怎么不像话？以后葵也要出去的，你不想和她一起？”
　　“那等她出去再说。”

　　兰音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不会再有以后了。
　　直到那个傍晚。
　　那是夏与秋的交界点，夜里有蝉鸣和蛙声，微风传递着海水的味道，太阳还是落得很晚很慢。
　　十一岁的女孩一步一步地，从码头跑回家里去。
　　好像再晚一点，那里就会人去楼空。
　　然而她不选择跟父母走，这里的门也不为她开了。
　　兰音趴在门上，不小的力道敲得木头吱嘎响。
　　“外婆，让我进去！”
　　“我不要走，外婆！”
　　“外婆，你让我回来——”
　　“外婆，我不要……”
　　我不要离开你。
　　不要去大城市，不要离开小岛。
　　不要离开我至亲至爱的人。
　　不要，丢下我。
　　可连夏日的海风都让她觉得寒冷，也没能等到外婆开门。
　　她又被抛弃了吗？
　　好奇怪，分明是第一次，却莫名地有种熟悉。
　　好比此时，满是关怀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兰音？”
　　“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打回去！”
　　那一刻，她溃不成军。
　　“葵，”
　　“外婆不要我了……”

　　晚霞染红小岛上大半边天，肆无忌惮。
　　小路上女孩抱着女孩哭泣，撕心裂肺。
　　过了很久，久到夕阳刺得兰音眼睛生疼，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久到所有悲伤好像偷偷离去，只剩如释重负的轻快。
　　兰音侧头，葵正望着小岛上山海交辉的地方。
　　“兰音，”
　　“你见过，山与海的颜色吗？”
　　“山是绿色，海是蓝色。”
　　“才不是，那是树和水的颜色。”
　　“那你说是什么？”
　　“是——不告诉你，以后我带你去看！”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如果你一直猜不到，那就等高考结束后我亲自带你去看吧。”
　　隔着时空，两处声音交汇。比古寺的钟声更要让人清醒。
　　她记得。
　　她好像忘了什么。
　　心底某一处揪着疼，却在表面，裹满了另一个人亲手赠予的蜜糖，覆上了光鲜亮丽的色彩。
　　那是她给她的。
　　也是她给自己的。
　　想起来了。
　　她忘了一个回答。
　　是忘了，不是欠着。
　　那时晚风夹带着落日的温度，轻轻拂去她脸上最后的泪痕。
　　她背对着兴致勃勃的葵，将回答通过晚风传递给她。
　　“好。”
　　她们要一起，去看山与海的颜色。
　　——
　　“滴滴——！”
　　一阵尖锐鸣声穿破病房划破长空，仿佛为世界带来鲜活。
　　蝉鸣的出现是骤然。
　　“医生，医生！病人醒了！”
　　“快，过来检查一下！”
　　“……”
　　嘈杂的声音入耳，白炽灯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终于，兰音看清了眼前景象。
　　医生护士她不认识，还有——
　　葵的父母。
　　刚才在梦里，她听见的就是葵母亲的声音。
　　只见她缓缓走过来，小心翼翼将手中花里胡哨的蓝色胶套本递给她，可能是怕她没力气，又转手将其放在了她枕边。
　　“这是葵的日记本，我想，你比我们更需要它。”
　　她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一本亡者日记的归宿。她只知道，她们两个女孩子，一个的日记里满是另一个，心心念念，走了也不忘的都是另一个；而另一个，能因为这个的离去昏迷不醒，又为了这个的约定而从昏迷中醒来。
　　兰音抱起日记本，良久，才朝葵母露出一个笑容。
　　“谢谢，阿姨。”
　　葵母温柔地看着她，揉了揉她的脑袋。
　　过往的误会与芥蒂，在这往来一笑中，一笔勾销。
　　前路漫漫。
　　——
　　身体痊愈之后，兰音回了小岛。
　　外婆被她吓坏了，以为兰音生病是自己的错，做了一大桌好鱼好肉弥补她。
　　其实当年的外婆从未抛弃她，正是因为太爱她，才舍不得她多吃一点苦。得知她伤了心，还为此哄了兰音好几天。
　　或许上大学以后，兰音也会去找自己的父母，但现在，她更想留在偏爱她的人身边。

　　又是一个傍晚，兰音捧着葵的日记，坐在了当年一起看落日的路边石头上。
　　翻开笔迹的最后一页，上面是一排秀丽中透着调皮的字句：
　　［山与海的颜色，你看见了吗？］
　　兰音笑了笑，落笔在其后续上：
　　［山与海的颜色］
　　［是痛苦，是快乐］
　　［是黑暗，是光明］
　　［是充满希望的人世间］
　　［是，我和你的颜色］
　　［我，我们，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