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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鸠占鹊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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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田村一户人家,女人叫阿芸,男人叫来福,生了五个女儿,取名叫大花、二花、三花、四花、五花。那时候重男轻女还厉害,生了女儿,尤其是生了五个女儿,还没追到个儿子的,免不了被人说闲话。有说是女人不争气,有说是男人不中用,有说是祖宗不积德,什么说法都有。
那些婆娘,闲得腚疼,聚在井边、老槐树下,纳鞋底的锥子往厚布上扎,眼风扫过来福家的土墙,声音压得低,却还是有意无意地飘进当事人的耳朵里。
阿芸读过几年书,在城里见过世面,听到这些刻薄话,心里像堵了团烂棉花。回到家,“砰”地一声摔上院门,“嚼舌根的瘟货!现在什么年代,又不是旧社会!说什么生女儿就是造孽,我看她们真是心肝肺都烂透了!”
来福蹲在门槛上,脑袋耷拉着,闷声闷气地劝,“唉,嘴长在她们身上,由她们说去吧。”话是这么说,可他自己心里也犯嘀咕。怎么别人家都能生出个带把儿的?就他,来福,连着五个都是赔钱货。五个啊,整整五个啊!
他偷偷打量那家伙,不算壮实,但也不至于……难道真是自己不行?来福不死心,揣着一篮子鸡蛋,找了邻村的神婆。那神婆捏着他的手掌,看了又看,又问了生辰八字,算了又算,“你这命格……官杀受克,命里无子,强求不得。要是实在想要,不如抱养一个……”
这是什么狗屁说法,抱养的哪能跟亲生的比?来福气炸了,心里铆足了劲,非要再拼几胎,不信生不出个儿子来。可这之后,两口子轮番折腾,什么稀奇古怪的偏方都试了,庙里求的香灰符水、老郎中开的苦药汤子、连生吞□□卵都试了,阿芸的肚子却再没鼓起来,反而被那些偏方弄得脸色蜡黄,身子也虚垮了下去。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门前的榆树老了,皮糙了,叶子枯萎了,又长出新叶子了。大花、二花、三花、四花都稀里糊涂地嫁人了,五花也十五岁了。来福只好断了自己能生儿子的念头。但断呢又断不干净,毕竟他家三代单传,要是没个儿子,死后怎么办?谁来摔盆打幡?谁来清明坟头添土?指望嫁出去的女儿吗?那是别人家的人了!不合规矩!祖宗在地下都要骂他了!
来福整天想着这事,听说村头老王家也生不出儿子,不知从哪弄来个白胖小子。那男人抱着孩子在村里晃悠,晃悠到来福家,忽然说,“叫爹,快叫爹!”那孩子脆生生地喊一声,男人便满足地笑。
夜里,□□吵得人心烦。来福翻了个身,木板床吱呀作响,“阿芸,睡没?”阿芸背对着他,“没。”
“你还记得不,村头老王家,前些年买的那小子,如今都会跑会跳,喊爹喊得可亲了。”
阿芸不吭声。
“我寻思着……是不是也……找个路子?总得有个顶门户的啊。”
阿芸不吭声。
“我这也是为你好,不然等你老了,动不了了,跟前没个媳妇伺候,那可怎么办?”
阿芸心有所动,“找个路子,也得要钱。哪来的钱?”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来福让阿芸回娘家借点。阿芸不肯,娘家兄弟几个都穷得叮当响,肯定借不着。来福自己硬着头皮出去转了几圈,也是一分钱借不着。这破地方,土里刨食,天还不给好脸色,谁家能有闲钱余粮?
但没个儿子还是不行啊。来福看到老王抱着儿子晃悠,心里像有蚂蚁在爬,又痒又痛,郁闷死了。
这天,他坐在门前的条凳上,照常唉声叹气。正好是夏天,知了叫个不停。那老榆树上,还有一对伯劳在这里搭了窝。这鸟邪性,总是把抓的小虫、小蜥蜴甚至别的小鸟的尸体,挂在树枝的尖刺上,断了头、断了腿,血糊淋剌的,看着就不吉利。
来福站起来,抄起一根长竹竿,骂骂咧咧地朝鸟窝捅去,“滚!晦气的东西!肯定是你们妨得老子生不出儿子!”那对伯劳被惊得乱飞,尖声叫着,围着窝打转,却硬是不离开。似乎认定这棵树长得好,就是不挪屁股,就是不肯妥协,就是不愿投降。
来福也没辙,想着打死当加餐了。五花扑上来,急得要哭,“爹,别打!”小姑娘喜欢看鸟。来福一心软,扔了长竹竿。到底还是宠这女儿,别人家的都是挨打挨骂、干活到天黑,偏他家的还有闲情逸致蹲在树底下看鸟。
不过看到五花,他心思又活络了。早年荒年,女儿不值钱,前四个都随便嫁了,没换回几个钱。如今彩礼见风涨,要是给五花找个好婆家、订个好亲事,说不定……就能拿到一笔钱,就能去买个儿子。这念头一起,烧得他坐立不安。
来福四处打听。没几天,就有个专保媒拉纤的红婶找上门来,“可真巧!正好有这么一户合适的,姓钱,在城里开了十几间铺子,家底厚着呢,住的还是那大别墅!”
红婶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来福却想,条件这么好,能没点毛病?果不其然,红婶话锋一转,“他们家就一根独苗,模样是顶好的,就是……脑子不太灵光。家里都愁着娶媳妇,怕断了香火。要是你们家五花肯嫁过去,那彩礼……”她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起码是这个数!”
来福惊了,“五百?”
红婶笑了,“五千!”
“这么多!”来福恨不得立刻应下。但……嫁个傻子?他心里咯噔一下。阿芸那驴脾气,知道了怕不肯。但红婶说的数字,像钩子一样勾着他的心。他盘算着,怎么也得说服阿芸。
第二天,来福请红婶来帮忙。红婶一进院门就嚷着,“哎哟,我的傻妹子!你可真是有福气了!天大的好事落在头上了!钱家那是什么门第?五花嫁过去那是享福的!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不比在你这里强百倍?当娘的,可不能心眼比针眼小,活活断了女儿的青云路!”
阿芸却不乐意,指着来福的鼻子骂,“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心疼!我的女儿凭啥嫁个傻子?有钱咋了?有钱就能保证不给五花气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五花在我跟前,饿不着、冻不着,我心里踏实!”
来福知道她比驴还倔,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气势压过男人呢。他吵不赢,给红婶递了个眼色。红婶凑到阿芸跟前,“好妹子,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钱家那少爷,心思干净,从不沾花惹草!五花嫁过去就是当家做主,想干嘛就干嘛!再说了,又不是不认你这亲娘,你想她了,就到城里去看她呗。这可都是为了孩子好啊!”
来福也顺着话头帮腔,“在这破村能有啥出息?你看前头那几个丫头,嫁出去过得好吗?还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如今有这梯子,你不让她爬,非要留着她在这烂泥地里打滚?你说我这当爹的,还能害亲女儿不成?”
阿芸绷着脸,望着门前那棵老榆树。五花正攀在树上,大人吵啥,她听不真切,也不在意。一来她插不上话,说了也没人听;二来她没意识到这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去有钱人家也不坏;三来这些事说来说去都没意思,远不如看鸟有意思。
五花拨开浓密的叶子,里头藏着一个鸟窝,旁边零星挂着几块碎肉,上面血渍凝固成褐色斑点。她看得入神,发现鸟窝里有东西。原来伯劳已经生了蛋,一窝五个,小小的,也带着褐色斑点。可真巧!这伯劳合该住在这里。她正欢喜,再一看,鸟窝底下竟然还有个蛋,模样却不对劲,稍微大点,颜色更深,花纹更密。她正纳闷,忽然瞥见不远处另一根枝上,有只大杜鹃蹲守着,顿时恍然大悟。这是杜鹃的老把戏,把蛋生在别家窝里,免去自己当娘的苦。好聪明!
树下大人还在扯皮。“你能给孩子啥?过年都买不起红头绳,瞧那衣裳,补丁摞着补丁,多可怜啊!”“去了钱家,说不定还能继续读书。五花不是总趴在学堂窗口偷听吗?”“你这当娘的,可不能太自私,要往长远想,难不成让女儿跟你似的,一辈子困在这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磨得阿芸终于松了口,“要是……真是为孩子好……我还能拦着不成?”她一抬头,见五花越爬越高,急得大喊,“死丫头!快下来!摔断了腿看谁管你!让你嫁人愿不愿意?”
五花正琢磨着那与众不同的鸟蛋,被这猛地一嗓子,吓了一跳,胡乱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忽然想到树上的鸟窝,又舍不得地摇了摇头。叶子太浓密,底下人没瞧见她摇头,瞧见了也是没瞧见她摇头。总之就这么定下了。
那天夜里,来福做了个梦。他抱着一个男孩,四岁左右,说是这个年纪不记事,好调教,养熟了就跟亲生的一样。他揉着胖乎乎的手,揉着红扑扑的脸蛋,高兴得不得了,“儿啊,我的儿啊!爹可算把你盼来了!得给你取个名字……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想好都十五年了,就叫耀华,来耀华!听着气派不?你该会认人了,认得爹不?爹就是生你养你的爹!要是别人问起,就说你爹叫福,来福!能记得住不?来,爹给你吃糖,你得叫声爹!”
他从衣兜里掏出颗糖,“叫爹,快叫爹!”
男孩说,“爹。”
来福笑得前仰后合,“好呢!我的小祖宗!我来家总算后继有人了!我也总算对得起我爹,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阿芸舍不得五花,非要把好日子拖到秋天。五花还是整天爬树看鸟。鸟窝里的蛋都孵化了。五只毛茸茸的雏鸟挤在一起,眼睛还没睁开,嘴巴张得老大。不对,其中一只挺胖,羽毛颜色也深,是四只伯劳崽和一只杜鹃崽。那还有一只伯劳崽去哪了?五花到处找,看到一根尖刺上,正好挂着那只雏鸟,小小的,下半个身子没了,肚子也空了。看来这只伯劳崽,被自己爹娘当成储备粮了。好倒霉!
等到伯劳叼着小虫飞回来。所有雏鸟都张大嘴巴,叫个不停。杜鹃嘴巴张得最大,叫得最响亮。伯劳好喜欢她,就把小虫喂给她。杜鹃吃了小虫,就有了劲儿,开始不安分地扭屁股。光秃的翅膀根抵住鸟窝,屁股往后一顶,把一只伯劳硬生生地顶出鸟窝。那小崽还不会飞,掉在地上,摔成一滩肉泥。杜鹃可得意,嘴巴张得更大,叫得更响亮。伯劳赶紧喂她,有什么喂什么,喂完还不够,只能急慌慌地找吃的。地上还有一滩肉泥。伯劳太傻了,认不出来,叼起肉泥飞回枝头,挂在另一根尖刺上。看来这只伯劳崽,也被自己爹娘当成储备粮了。好倒霉!
五花看着,忍不住嘲笑,“这傻鸟,真是傻透了!照这样下去,五只崽都不够喂的。”忽然想到自己要走了,心里空落落的。这棵树、这个窝、这几只傻鸟,就都看不着了。
秋天要结束了。五花要走了。阿芸给她穿上一件没有补丁的新裙子。临出门前,五花趁阿芸不注意,又偷摸地爬树看鸟。
鸟窝里只剩下一只鸟,就是那只肥嘟嘟的杜鹃,个头比伯劳还要大。伯劳真的好喜欢她,把亲骨肉都喂给她,把她喂得肥嘟嘟的。五花可不喜欢,伸手就要把那冒牌货揪出来。伯劳却猛地扑来,在她手背上狠狠一啄,真是不怕死!她吃痛地缩回手,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
鸟的行为全凭天性,哪管什么是非对错?谁说伯劳凶残?谁说杜鹃无耻?只是为了活下去罢了。说到底,这是鸟之间的事,跟她这个人有啥关系?她干嘛多管闲事,自讨苦吃?不管了!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