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缘起遗梦泽 ...
-
多年以后,面对怀中尚温的遗体,往昔将忆起那团遗梦中的遗火。
那时古木已将厚重沉淀,蓝调的荧光点缀于树藤,似岁月的铭文。不知几千万年的光阴,才成就如此巨大的森林。盘踞于地的树根几乎将地面掩盖,架起了错综的高地,月光只能从叶缝中微微透过几缕,照出空中弥漫的孢子与尘埃。遗火仍旧在梦的深处闪耀。
一位名为"往昔"的旅人,走过爬满青苔的古道,遮天蔽日的树与藤将道路修饰,恍若隔世,如置梦中。朦胧隐约的荧光透露着梦幻,却仍遮不住深处的金光几许。
往昔知晓,那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靴底碾过腐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少年的每一步都极稳,黝黑的兜帽下,视线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幽暗的角落。
一个金光闪闪的生灵吸引了往昔的注意,它栖于高处的枝头,像是由金色元素构建而成的精灵,手中握着无盖的瓶子,不断把发着光的萤火虫,轻轻地放入其中。瓶子内似乎并未收集到什么,萤火虫们从未盖盖子的瓶口处又轻轻的飞出,就如同他们轻轻的被放入其中一样。可生灵似乎乐此不疲......
可似乎有什么惊扰到了它,它就如一个梦般,消失于尘世。
少年也在同时脚步一顿,身形微侧,右手已按上腰间的银刀刀柄。
"过往遗火,或暖或凉,惜暖困人,叹凉伤人。一行三两意,或可一猜。"
空灵通透的女声自身后响起,伴随着几乎微不可闻的轻盈脚步。旅人腰间的银刀已然出鞘,在幽暗中耀起一弯冷酷的寒光,与兜帽下锐利的眼神一同指向来者。
他的视线与一位神巫穿着的少女撞了满怀。青衫玉袖中,天山流下的月光充盈她的肌肤,微风将那绿发上的头饰拂动,宛若灵动的精灵。面对骤然发难的利刃,她先是一怔,随即回应那凛冽寒光的,竟是一个俏皮中带着些许无辜的眼神。
"你是遗火?还是旅人?"往昔并未让步。
"遗火?我应该......不属于这里。刚才那句话,是我在一个石碑上看到的碑文。"说罢,她那灵动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雪亮的刀尖移开,瞥向一旁树藤上闪烁的古老铭文,仿佛那比眼前的威胁更有趣。
少年紧盯着她的眼眸,那里面流淌着近乎透明的天真。或许是命运的指引,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如丝如缕般萦绕心头,似前世离散的缘,又似今生注定的相逢。他沉默一瞬,终是"锵"的一声,将银刀推回鞘中。周身凛冽的气势随之收敛。
"你不属于这里?"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褪去了方才的寒意。
"对啊,"少女的眼神重新落回他身上,微微撇了撇嘴,像是在表达对刚才粗暴对待的小小不满,"我好像也迷路了,不知怎么来的,也不知从哪来。正想在这秘境里找找线索,就撞见了一位风度翩翩的旅人......"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挑眉看向少年,"以及他......不太友好的银刀。"略微上扬的尾音,带着一丝娇嗔的埋怨。
旅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进行某种衡量。终于,虽然视线仍未有半分松懈,但他收回了一切攻击性的姿态。
"方才多有得罪。"他略一沉吟,向前微踏一步,"若你亦无归处,或许我们可以同行。"
这猝不及防的善意让少女愣住了。晨曦恰好在此刻穿透叶隙,照亮了往昔伸出的手,也仿佛点亮了她略显迷茫的眼睛。她第一次看清,那黝黑兜帽的阴影下,并非全然是冰冷的警惕,似乎还藏着一抹,旅人不应有的天真。
少女低头莞尔,随即扬起脸,将那标志性的俏皮眼神投向往昔,"嗯!反正这里也没别人和我玩,我们一起走吧!我叫......"
她的目光掠过身旁,在他们初遇的苔石上,一颗晶莹的露水正映着朝阳,折射出剔透的光华。一次邂逅,补全了她缺失的名字。
"朝露!请多指教啦。"
[一缕阳光穿透陷入黑暗已久的丛林深处,点亮了一座尘封的石碑。阳光于碑石上凝聚为金色的流光,自上而下如银水般流淌,逐一填满碑中铭文,完成了本该在制造时就应开始的描朱。撇捺横竖,浮金迸逆,因缘铭文,命定之人。
"看来,命运的齿轮已然转动..."]
晨光熹微,穿透层层叠叠的巨叶,在盘虬的树根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往昔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脚步利落。朝露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时不时需要小跑两步才能跟上。
"欸------等等我嘛!"朝露的声音从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些许喘息。往昔利落的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停了下来,但他没有回头,黑袍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
"你快看呀!"朝露小跑着追上来,兴奋地扯了扯他的披风一角,指向一片巨大的阴影下,"那只萤火虫,它在用自己的光,点亮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呢!"
往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几点微光在阔叶的阴影下明明灭灭。他兜帽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在这未知的秘境里,任何非常规的光亮都可能意味着危险。他下意识地侧过身,将朝露稍稍挡在侧后方。他冰冷的警告已经到了嘴边,可视线对上少女那双在微光下闪烁着纯粹喜悦的眼睛时,那句话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只是沉默地转回身,用动作催促继续赶路。那张脸依旧隐藏在黑兜帽之下,那里无萤火照亮。
见少年并没回应,少女也识趣的起身。她俏皮的眼神似乎多了些许不满,撇向黑暗下不可多见的那双眼。少年的头微微一抬,但随即转过身,继续前行。
"话说为何你要穿的这么神秘?"不死心的朝露快步追上往昔,再次抛出一个新话题。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感到疑惑了,毕竟一袭黑衣未免过于单调。如乌鸦羽翼般的披风从衣领垂落于地,将身体捂了个严实,面部也被黝黑的兜帽遮挡,从远处望来无一点生机。
出乎朝露意外的是,这次往昔却给出了回应。她惊喜地抬起头,脸上蹦出了天真的笑容,似乎对这短短的一句期待甚久。少年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这样更隐秘些。"
短短一句,朝露的双眼却闪出了喜悦,兴致勃勃地接到:"确实应该小心一点呢,可与我同行并不隐秘吧。欸,要不我也去弄件黑斗篷?听起来很酷呢。你这身看起来就帅帅的,不知穿到我身上如何?你说斗篷会不会勾到树枝上?话说...萤火虫变多了呢..."
边说边手舞足蹈的朝露突然愣住了,眼睛直勾勾的盯这将他们围住的萤流。
三两萤火,由暗滋生,随风而动,汇为银河。在朝露滔滔不绝的话语声中,两人逐渐步入一片茂密得不寻常的林地。不,说是步入,到不如说是林地在不被人发觉地生长。往昔猛地转身,本能地抓起朝露的手,准备逃离此地,刚一起步,却发觉来时的路也已被疯长的植被覆盖。顷刻间,二人如笼中困兽。
"萍水相逢,何其有幸。"空灵的声响回荡在茂密的植被间。在流光银河般的萤火虫中,浮现出一具狐狸面具。那面具用雪白的木条编织,以绿叶与萤火点缀,透着自然的灵气。狐狸耳朵位于面具的顶端,敏锐地竖起,伴着一个神秘的微笑。二人注意到,这具面具并无孔洞,整个面具的表情只由两道如弯月般眯起的眼睛构成。来人似乎不借助视力来感知世界。
随着面具从萤火虫中背手走出,一身由植被编织的服饰映入眼帘,花哨却又显得利落,一切都如大自然般和谐,神秘。似山间的神明,若奇境的恶魔。
看清人影的瞬间,往昔将受惊的少女护至身后,弓起身,攥紧银刀的手蓄势待发,渗出了汗。他完全无法看穿眼前之人。
善恶与否?力量的来源?一切在少年心中都没有答案。他努力让头脑保持清醒,除去害怕与杂念。他知晓,无论实力有多悬殊,若需一人站出来,也只能是他。恍惚间,往昔的眼前仿佛闪出几道金色的铭文。
电光石火间,少年的右眼闪起橙光,右手紧握的银刃烧得通红,似用烈火灼烧已久。即将出刀之际,萤火中的面具隐约淡出一抹笑意,打断了这蓄势的攻击。周遭的萤火与植被也开始如潮水般褪去,回归宁静。
"莹绿为善,送客至此。略有偏颇,深感歉意。待我向二位慢慢解释。
狐面人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疯长的植被与流萤之河悄然消散,还原出森林原有的幽静。他背手而立,无孔的狐狸面具上,那两道弯月般的笑痕似乎柔和了些许。
"方才的试探实属无奈,惊扰二位,还望海涵。"他的声音空灵依旧,却洗去了那份虚无缥缈的敌意,如林间清泉流淌,"遗梦泽并非总是良善温床,幽玄之暗时常流窜。确认来访者的灵魂底色,是此地的规矩。"
往昔紧绷的身体并未放松,依旧将朝露牢牢护在身后,攥着银刀的手指节发白。他兜帽下的目光如炬,试图穿透那光洁的木纹面具。"解释。"他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你是谁?意图何在?"
"吾名玄烛。"狐面人微微颔首,对这份警惕毫不意外,他的狐狸面具上依旧是那么神秘的笑容。"我是遗梦泽的指引者之一。我们信奉生生不息,守护此间平衡。"
他的话语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朝露从往昔身后悄悄探出头,这才发现,因自己紧张地抓着往昔的肩,他那件漆黑的披风已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玄烛继续用他那平和的语调说道:"此地,是生灵执念交织而成的因缘之境。如二位一般的旅人,踏入此间便会忘却前尘,只因心中怀有未解之深刻心结。"
"心结?"朝露下意识地重复,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
"正是。"玄烛指尖萦绕起一缕翠绿光华,充满生机,"那执念便化为此地的遗火。作为此间的引导者,我们引导旅人寻回遗火,直面内心。"
往昔沉默地听着,兜帽下的视线锐利如初,但紧握刀柄的手,指节稍稍放松了些。
"未知二位,可愿随吾同行一程?"玄烛空灵的话语停在此句。
他微微侧身,双手背于身后,做出一个"请"的姿态,面具上笑容依旧。流萤在他身后汇聚,似要铺成一条朦胧的光径。
朝露欲点头,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先望向身前如坚冰般的少年。往昔沉默着,兜帽下的视线在玄烛和那条光径之间来回扫视,权衡着每一个字。
信任在此地是奢侈品,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路标。
银刃归鞘,少年点头,声音不再冰冷。"吾名往昔,劳烦带路。
玄烛微微颔首,对往昔的回应似乎毫不意外。他不再多言,转身步入那条由流萤汇聚而成的朦胧光径。光点在他青衫周围翩跹舞动,却丝毫不沾其身,仿佛他只是另一个更为凝实的幻影。
往昔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跟上,他的步伐稳定而警惕,始终将朝露挡在身后半步的位置。朝露则好奇地东张西望,忍不住伸出手,一只流萤轻盈地落在她的指尖,闪烁了两下微光后又飞入光流之中。
"它们真美!"她小声惊呼,语气里带着孩童般的雀跃,仿佛暂时忘却了先前的惊险。
往昔没有回头,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引路的玄烛和周围的环境上。光径之外的森林依旧深邃黑暗,唯有脚下这条路由萤火照亮,蜿蜒通向不可知的深处。空气中弥漫着孢子与尘埃,在流光中如同闪烁的微尘。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的景象开始变化。盘根错节的巨大树根不再是杂乱无章的障碍,而是被巧妙地编织、引导,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巨大拱门。拱门之上,古老的藤蔓自然生长出奇异的纹路,像是某种失传的文字,又像是单纯的装饰,散发着恒久而宁静的气息。
穿过拱门,视野豁然开朗。一座无法用常规言语形容的学苑呈现在他们眼前。它的核心结构与骨架,是由一种纯净无瑕、温润如玉的白色石砖严密砌成,构成了宏伟的墙体、拱顶和主要廊柱。这种石材散发着极其轻微的辉光,触手生温,并且给人一种亘古永存、坚不可摧的绝对稳固感,与遗梦泽本身流动的梦幻气息形成了奇妙的对比。而在这不朽的白色骨架之上,生命找到了它的表达方式。无数苍天古树的根系与枝干巧妙地与建筑融为一体,仿佛是建筑自然生长出了一片森林。发光的藤蔓如同脉络般缠绕在白色的拱廊上,提供着柔和的光亮。
学苑入口处,一位身着利落银白色服饰、黑色短发披肩,显得格外干练的女子正倚靠在一根巨大的、与白色石柱交缠共生的古树根旁。她年少之时应是一位可爱的女孩,岁月并未掩盖住那脸上的天真与纯洁。她的指尖无聊地跳跃着一缕细小的、噼啪作响的湛蓝色电弧,看到玄烛的身影后,眼睛一亮,立刻站直了身子,脸上绽开一个充满活力的笑容。
"玄烛老师!你回来啦!这就是新来的小家伙们?"她的声音清脆,语速很快。身影随着闪电一闪便来到二者身前,银白色的衣角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好奇地打量着往昔和朝露,周身洋溢着与这片古老森林似乎有些不符的蓬勃精力。
"星烁。"玄烛的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不要吓到二位了。"
名为星烁的女子嘿嘿一笑,目光尤其在往昔那身几乎融入阴影的打扮和未曾卸下的戒备姿态上停留了一瞬。"哎呀,看起来有个很酷的家伙嘛。别这么紧张,到了这里就安全啦。"。
然后她看向朝露,笑容更加灿烂:"哇!你好可爱!我叫星烁,是这里的导师之一!以后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她说话的同时,发梢间似乎有微弱的电光一闪而过。
朝露被她的热情感染,也笑了起来:"你,你好!我叫朝露!"
"星烁,"玄烛适时开口,打断了队长旺盛的表达欲,依旧是那标志性微笑着的声音,"麻烦你带他们去探明他们的力量。我需将此次相遇之事告知其他指引者。"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星烁用拳头捶捶胸口,电弧在她指间雀跃,"跟我来吧,新朋友们,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玄烛对着往昔和朝露微一颔首,身形便如融入林间的清风般,悄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几点流萤缓缓散去。往昔望着玄竹消失的地方思索着,但星烁已经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大步流星地向学苑深处走去。
朝露轻轻拉了一下往昔的披风,小声道:"走吧?她看起来......人很好。"
往昔沉默地点点头,他知道,这将是他解开自身谜团的第一个答案
刚入学院大门,往昔便注意到了学院中心一座耸立的巨大的钟楼。由神圣洁白的大理石砌成的钟楼上,一个巨大的机械钟盘悬挂于顶部,他的两个指针都指向"十二"的数字处。
星烁带着他们走向了那里。路上,绿叶与白石,生命与永恒,结合得天衣无缝。但似乎没有学苑应有的生机与欢笑。
"请问...这里怎么看不到学生啊?"左顾右盼的朝露将目光望向眼前的队长。
"哦,正常。"星烁回头对朝露露出一个微笑,"遗梦泽毕竟不是旅游景点嘛,向来就没多少旅人。算上你们,整个学院也就十三个人。"
提到十三个人,星烁的发梢闪出几道小闪电,似乎回忆起了他们之间那美好的回忆。
他们沿着洁白无瑕、却有着木质般温润触感的旋转阶梯向上,阳光从阶梯旁的彩色窗户中照入,为他们铺上阶梯的一段段迎客毯。在这沉默的气氛中,他们上到学院的顶端,来到了一扇巨大的,镶嵌在一面巨大的白色石墙上的门扉。
星烁向前将门推开,这钟楼阁内部如在外面看起来一样巨大,如一个摆满精密零件的礼堂,那些零件如命运般交织连接,最终带动着那两根巨大的指针。
巨大的楼阁内没有灯光,光源来自于中央一株巨大的、枝杈几乎触及穹顶的古树。它的根系深深扎入白色的地砖之下,叶片散发着柔和的、变幻不定的七彩流光。空气中漂浮着许多细小的光粒。
"欢迎来到我们学苑的钟楼!"星烁张开手臂,"这里是学苑最老也是最重要的地方之一,据说第一批指引者就是在这里奠定了学院的基石。不用紧张,它将会告诉你们,你们的力量真正属于何方。"
话音刚落,一种极致的、向内收敛的嗡鸣回荡在殿堂之中。巨树所有的叶片同时亮起,光芒如百川归海,迅速汇聚成两股鲜明的光流,一股涌向朝露,一股涌向往昔。
涌向朝露的那股光流,并未发出任何锐利的声响,而是如同一声满足的叹息,温柔地将她包裹。
光芒在她周身盘旋,不再是刺目的七彩,而是迅速沉淀、纯化,最终凝结为一种生机勃勃、清澈透亮的翠绿色。这绿色如此纯粹,仿佛凝聚了初春森林的所有精华。
那光流并非死寂的能量,而是仿佛拥有了生命。它们在朝露的指尖、发梢缠绕舞动,幻化出肉眼可见的奇妙虚影:细小的嫩绿新芽凭空抽条、舒展;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无形的叶片上生成、滚动、悄然滴落;甚至还有纤细柔韧的藤蔓虚影蜿蜒生长,开出转瞬即逝的、散发着微光的小花。
一股清新至极、混合着湿润泥土、新生草木和雨后空气的气息随之弥漫开来,驱散了殿堂内古老的尘埃味,让人仿佛一步踏入了晨曦中的森林深处。这气息并不浓烈,却带着一种强大的、安抚人心的生命力。
朝露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她感到一股温和而磅礴的暖流自掌心涌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这感觉并非力量的冲击,更像是一种回归与唤醒。仿佛她体内某种沉睡已久、与她本源相连的东西,被轻柔地叩响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与喜悦从心底油然而生,让她微微扬起了嘴角,脸上浮现出一种自然而然的宁静与安然。
她周身的翠绿光华持续了片刻,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涌向往昔的那股光流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它没有温柔的盘旋,而是在触及他掌心的刹那,爆发出一种极其锐利、高频的铮鸣之声,仿佛万千把无形的利刃在瞬间出鞘摩擦!七彩流光被瞬间撕裂、排斥,光芒以一种近乎狂暴的速度凝聚、提纯,最终化为一种极度冷冽、纯粹、具有强烈金属质感的亮银色。
这银光丝毫不显柔和,它凝聚如实体,像一道有生命的液态水银,却又散发着银刃般的寒芒。它并非环绕,而是极具侵略性地包裹住往昔,在他周围形成一个由无数细微、锋锐光丝构成的无形力场。
力场之中,空气似乎都被切割得发出细微的嘶鸣。往昔黑色的披风下摆无风自动,边缘处被那无形的锋锐之气侵蚀,竟飘散出几缕极细微的黑色纤维,旋即又被湮灭。他脚下的白色石砖地板上,竟悄然浮现出数道发丝般纤细、却深不见底的切痕,仿佛被看不见的利器划过。
一股冰冷、肃杀、足以刺穿一切虚妄的锐意弥漫开来,与方才温暖的生命气息形成极端对立,让一旁的星烁都下意识地收敛了笑容,眼神微微一凛。
往昔的身体在那银光及体的瞬间绷得笔直。他闷哼一声,感受到一股霸道而熟悉的冰冷洪流强行贯入他的四肢百骸。这洪流所过之处,并非滋养,而是像无数冰冷的刻刀,刮拭着他的骨骼,淬炼着他的神经,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与极致的力量感。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银刀刀柄,那银刀竟在鞘中自发地发出低沉而兴奋的嗡鸣,与他体内的力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兜帽的阴影下,他咬紧了牙关,额角甚至有细微的青筋隐现,似在竭力驯服、引导这股骤然苏醒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锋芒。
那冷冽的银光持续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最终才如同被收回剑鞘般,猛地向内一敛,尽数没入往昔体内。
空气中那令人皮肤刺痛的锋锐感渐渐消退,但往昔周身似乎仍残留着一圈看不见的、生人勿近的冰冷屏障。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连吸入的空气都带上了金属的味道。
两句寓言般的诗句出现在了他们心中。
[ 灵枢叶涌春霖翠,为"木";心刃铮鸣秋水寒,为"金"。]
朝露从温暖的生命气息中回过神,第一反应是担忧地望向往昔,恰好对上他从兜帽下投来的、短暂的一瞥。那眼神中的冰冷尚未完全褪去,却似乎在她关切的目光中融化了一丝。朝露轻轻松了口气,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知晓了二人觉醒的元素之力后,星烁依照惯例,为他们下达了第一个指令:按学苑的规矩,你们得先去见见自己的导师。这很重要。'这很重要'这四个字被她念得很重。
他们听从星烁的指示,两人走到了那廊道深处的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更深处的内苑,空气里隐约传来金属的低鸣;另一条路则蜿蜒向一片有着明亮采光和植物气息的区域。
星烁已经风风火火地先朝内苑方向去了,留下他们做短暂的告别。
朝露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灵动的眼睛眨了眨,看着往昔:"好啦,老师好像在那边等你哦。"她指了指那条传来金属嗡鸣的路,"听起来就是个很厉害的地方。"
往昔停下脚步,嗯了一声。他的视线快速扫过朝露即将前往的那条路,确认光线充足、环境开阔,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
"你呢,"他声音依旧平淡,但语速似乎比平时慢了一点点,"那边...没问题?"
朝露噗嗤一笑,故意学着他那副严肃的样子,板起脸压低声音:"嗯。没问题。"随即又恢复原状,摆摆手,"放心啦,是玄烛老师那边欸,感觉会是喝茶吃点心的地方,肯定比你那边安全多了。"她语气轻松,带着一点点小小的得意,仿佛抽到了上上签。
往昔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兜帽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哎哟!"朝露完全没料到这一下,捂住额头,惊讶地瞪大眼睛看他,"干嘛啦!"
"专心点。"往昔收回手,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似乎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别光想着喝茶。"
朝露揉着根本不痛的额头,撇了撇嘴,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了然和细微的暖意。她知道这是他别扭的关心方式。
"知道啦知道啦,"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往昔哥哥,我会小心的!倒是你可别被那些铁疙瘩砸到了。"她朝他做了个鬼脸,试图冲淡这略显严肃的气氛。
往昔似乎轻轻哼了一声,没再回应。他只是朝她微微扬了下下巴,示意她可以走了。
朝露这才笑着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自己那条路走去,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走了几步,她又忽然回头,大声道:"喂!等会儿见!"
往昔还站在原地,黑色的身影在廊道的阴影里几乎要融为一体。看到她回头,他似乎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清,但朝露确信自己看到了。
直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道拐角,听见她那轻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另一种宁静祥和的环境音所取代,往昔才收回目光。
他转过身,面对那条传来金属低鸣的、更显冷硬的道路,周身那层无形的、生人勿近的气场似乎又重新凝聚起来。他轻轻吸了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迈步踏入了那片属于"金"的领域。
那一下轻轻的额蹦,和他最终那个微不可查的点头,或许是这个沉默的少年,所能表达的最大的牵挂和告别。
往昔循着愈发清晰的金属低鸣,沉默地前行。越往里走,学苑内部那种生命与白石交融的宁静感便愈发稀薄。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极细微的、如同铁屑般的金属腥气,同时还有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从深处传来,仿佛有巨大的金属机器在不停运转。
脚下的地面不再是温润的木石混合,而是变成了冰冷、坚硬、毫无装饰的纯白色石地,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脚步声孤寂的回响。周围的墙壁上,开始出现零星散落的、仿佛被巨力撞击或利刃劈砍留下的深深刻痕,一些刻痕边缘甚至还闪烁着微弱的金属光泽。
往昔循着星烁方才所指的方位,沉默地前行。廊道的尽头,并非一扇传统的门,而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拱形入口。
往昔在入口处停下脚步,随即迈步跨入了那洞口。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巨大的、形态各异的金属块违背常理地悬浮在半空中。在这片领域的中央,一个身影背对着入口。他并未如往昔想象那般魁梧,身姿却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简练而整洁的深灰色麻质武服。那人似乎感知到了来客,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了一张并非凶恶,而是饱经风霜、线条刚毅却眼神沉静的面容。
他的目光如深潭,沉稳地落在往昔身上,往昔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某些他看不真切的东西。
"来了。"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磐石相互摩擦,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我名镇岳。从今日起,由我引导你。"
他的举止间没有丝毫浮躁,那份成熟与稳重,仿佛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往昔在那沉静的目光下,也不自觉地稍稍挺直了背脊,心中的警惕未减,却奇异地生出一丝可以信赖的感觉。这位老师,与他预想中的截然不同。
"砰------"
沉寂被突兀的爆响撕裂。一道黑影伴随着男人话音的余韵,从训练场最幽暗的角落激射而出,那是一颗沉甸甸的铁球,直轰往昔面门。
电光石火间,求生本能压过了一切思考!往昔腰间的银刀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骤然出鞘。刀身精准地斜撞在铁球侧面,试图将其轨迹带偏。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火星四溅!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四溅!
铁球被巨大的力量弹开,砸在远处石壁上,留下深坑。而往昔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顺着刀身传来,双手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汩汩涌出,顺刀镡滴落。整条臂膀乃至半边身子都彻底麻木,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剧烈的酸痛和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兜帽下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刚才那一瞬间的反应速度、劈砍出去的力量,完全超越了他过往的极限!他甚至没看清铁球来的轨迹,身体却自行做出了最完美的应对。
有什么东西......沉睡在体内的什么东西,在那极致的危机压迫下,惊醒了。
训练场深处的阴影里,镇岳缓步走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沉静的眼眸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认可。他望着眼前的少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那个无法忘却的过往。
"警惕性不错。"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若从踏入此地起未有丝毫松懈,此刻你已是一具尸体。"
往昔缓缓收刀入鞘,指尖仍在微微发颤,那是力量骤然爆发后的余波。他沉默地看向镇岳,等待下文。
镇岳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那柄刚刚归鞘的银刀上:"你的兵刃,很不错。但你的真正力量,你还尚未触及。"
说罢,镇岳将手一挥,一把玄铁质感的剑从暗处飞来。
往昔接过利刃,将它抽出,可其中竟只有剑柄,没有剑身。那并非完整的剑,更像是一段历史的残骸。一个造型古朴、布满细微磨损痕迹的银白色剑柄,剑柄末端镶嵌着一块暗淡的琥珀色晶石。然而,本该连接剑身的地方,却空无一物,只有断口处光滑得令人心惊。
"此乃吾师遗物。"镇岳将无刃剑柄递向往昔,语气带着一种郑重的传承意味,"它没有锋刃,因为它所需的锋刃,需要你自己用金元素铸造,剑身源自持剑者自身。"
往昔迟疑一瞬,伸手接过。剑柄入手冰凉,却异常沉重,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量。就在他握紧的刹那,那琥珀色晶石似乎极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你方才感受到的力量,并非错觉。"镇岳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兜帽,直视往昔的内心,"你银刀迸溅的火花,非是炽热之火,而是锋芒极致碰撞所生之金的狂鸣。"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往昔感到体内那股冰冷的洪流再次蠢蠢欲动,右眼眼窝骤然传来一阵灼热。他下意识地抬手触碰。
"感受到了么?"镇岳紧紧盯着他的动作,"怒意、战意、守护之念......任何能让你心绪沸腾之物,皆是点燃它的薪柴。"
随着他的话语,往昔右眼的灼热感愈发明显,他甚至能感觉到视野边缘泛起一丝微光。
"届时,金芒炽盛,你右眼将绽橙光。此状态下,你所持之刃,将凝聚无匹锋芒,灼若流火,无坚不摧!"
镇岳话音一顿,语气转而沉静,"而当你心静如水,杀意凝练纯粹,则左眼泛红芒。此状态下,刀仅是刀,摒除一切外烁之力,回归兵刃最原始、最纯粹的状态,锋锐、精准、迅捷,无一不备。"
镇岳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他的语气随即变得沉重,似乎在回忆着那曾几何时沉重的往事。"金元素,是很冰冷的力量...你需要做好准备,接受金属在坚韧的同时,必须有的冰冷。"
面前的男人不再多言。更深层的运用与掌控,显然需要往昔自己去摸索和体会。
往昔低头,看着手中那无刃的剑柄,又感受着腰间银刀的轻微震颤。右眼的灼热渐渐褪去,但一种全新的认知已在心中扎根。
原来,那并非失控的火焰,而是他心中锋芒的嘶鸣。
镇岳转身,走向场中那些悬浮的金属巨块:"今日起,学会感受你的情绪,掌控它,然后......驾驭你的金元素之力。"
往昔握紧了剑柄,冰冷的触感与心底悄然燃起的微热形成奇异的对比。他将不在常用的银刀绑于右侧,将那把已有沧桑岁月的无刃刀挂在左腰,琥珀色晶石的光深沉了许多。
他的修行,此刻才真正开始。
与往昔那条充斥着金属低鸣与冷硬线条的路径截然不同,朝露脚下的廊道越走越明亮,空气也愈发湿润清新。两侧墙壁不再是冰冷的白石,而是被柔韧的藤蔓和散发着柔和光晕的苔藓覆盖,如同一条通往秘境深处的天然隧道。
廊道尽头,没有门扉,垂落的藤蔓自然地向两侧滑开,仿佛有意识般为她让路。朝露好奇地探出头,眼前豁然开朗,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这是一间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温室,或者说,根本就是一片被巧妙容纳进学苑结构内的微型森林。穹顶是高耸的、近乎透明的晶体结构,让天光毫无阻碍地洒落。下方,各种奇异的植物蓬勃生长,许多是她从未见过的品种:会自发变换颜色的阔叶、如同水晶般剔透的蕨类、垂下流光溢彩浆果的灌木。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蒲公英似的发光孢子,几只翅翼如同琉璃打造的奇异蝴蝶翩然飞过。角落甚至有一汪小小的清泉,泉眼咕咚冒着气泡,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梦幻般的生机。
"喜欢这里吗?"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
玄烛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一株巨大的、叶片如翡翠般莹润的植物旁,仿佛他本就是这林中一景。那副无孔的狐狸面具转向朝露,其上的弯月纹路在弥漫的绿意中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看来你与它们相处甚欢。"他的声音空灵依旧,却奇异地融入周遭的生机勃勃,不再显得疏离。
朝露收回逗弄水晶蕨的手指,转身笑着地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玄烛老师,这里太有意思了!它们好像都很喜欢我。"她语气雀跃,眼神却敏锐地扫过玄烛周身与环境浑然一体的和谐感。
"非是它们喜欢你,"玄烛缓步走近,衣袂拂过地面时,几株略显萎靡的小草竟悄然挺立,焕发新绿,"而是你身具的'木'之灵韵,自然吸引同源生灵。木,乃生命之基,万物生长之源。在遗梦泽,这一点尤为真切。"他抬起手,指尖萦绕起一缕比朝露身上更为浓郁、沉静的翠绿光华,"这片亘古的森林梦境本身,便是由最磅礴的'木'之执念孕育创造。可以说,此地万物,皆蕴木心。"
他指尖的光华轻轻弹出,落入朝露掌心。朝露只觉得一股温和却浩瀚的力量涌入体内,与她自身的力量同频共振,引导着她去感知更多。
"你的力量,便源于此基,与此地同源。"玄烛的声音带着引导的意味,"不妨细细感受。"
朝露闭上眼,依言而行。最初只是感受到周围植物蓬勃的生命力,但很快,在玄烛力量的引导下,她的感知开始蜕变。她"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无数纤细的、流动的绿色光丝,如同大地的血脉,在土壤中、在空气里、在所有植物乃至整个学苑的建筑结构中缓缓流淌、交织。这是"木"之元素最根本的流动,是遗梦泽的能量网络。
"这是......"她惊讶地睁开眼。
"元素流动。"玄烛解答了她的疑惑,"木为基,亦为桥。因其生机滋养万物,故能感应、乃至串联诸元。木元素是灵动而又神秘的元素,我相信你足够敏锐与善良,其中的奥秘需要你自己去探索并领会,如泥里的种子般自然发芽。"
朝露似乎似懂非懂,她抬起了自己发着绿光的手仔细端详起来,似乎那是什么宝贵的艺术品。木的元素,如泥里的种子...她不知是受到了什么指引,放弃了凝聚力量于手心,而是闭上双眼,感受着生命的流动,将手往空中一挥。
她感到一阵轻柔的能量飘落,她的手挥过的地方,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多么美丽的生命,细微的身躯于空中散发着光芒,象征希望的光芒。那光芒连太阳都不曾拥有,连月亮都无法直视,因为它由生命点亮。
"真好啊...希望你们能一直就这样发亮下去。"
萤火逐渐汇聚成流,它们星星点点的缀于空中,他们的光芒朝着黑暗走去,似乎点亮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朝露不知不觉中跟随着他们,来到了一处较为阴暗的角落,这里四处都盘踞着粗大的树藤,在树藤之间,放置着一个又一个蕴含着银白色迷雾的水晶球。水晶球应里记载着或许是千百年前的回忆,不然该如何解释,那朦胧的迷雾,浓稠得仿佛在诉说。
"这些水晶球里面储存着许多有趣的故事,他们来自于很久很久以前,来自于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称这些故事为,'因缘之外的往事'。"玄烛不知何时已来到朝露身后。
"因缘之外的往事...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但目前天色已晚,或许在今后你可以慢慢欣赏。"
回过神来,朝露才发现已是夕阳斜照,这个世界的时间似乎过得异常的快,又是那样的刚刚好。就如同那命运一般。
当往昔踏出那间充斥着金属嗡鸣的训练场时,廊道里相对柔和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了下眼。周身那股凌厉的气息尚未完全内敛,使得飘近的几粒发光孢子在他身周寸许便无声湮灭,仿佛被无形的锋芒割裂。
他几乎是立刻就看到她了。
廊道的另一端,那片被藤蔓与暖光笼罩的区域,朝露正脚步轻快地走出来。她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修行里,指尖跳跃着一只由翠绿光点凝聚成的、翅膀薄如蝉翼的小飞虫,嘴角噙着抑制不住的新奇笑意,脸颊因为兴奋透着淡淡的粉红,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几乎同时,她也看到了他。
"往昔!"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盛满了星子,那份雀跃几乎要满溢出来。她小跑着迎上来,指尖的光虫因她心绪波动而倏然散成点点绿芒,又融入空气。
"你出来啦!怎么样怎么样?老师是不是超------严肃?你的手怎么了?"她一眼就瞥见他虎口处已经凝痂的细微伤口和残留的一丝血迹,语气立刻带上了关切,想伸手又觉得唐突,手指蜷缩了一下。
往昔停下脚步,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带着一身清新生动的草木气息,驱散了他周身残留的金属冷意。兜帽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将她眼底纯粹的欣喜和担忧尽收眼底。
"无碍。"他声音依旧平淡,但紧绷的下颌线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丝。他下意识地将那只受伤的手微微缩回袖中,"习惯了。"
他的回应简短依旧,甚至算得上生硬,但朝露却敏锐地捕捉到他并没有避开她的视线,也没有像最初那样散发出拒人千里的寒气。这小小的变化让她心底莫名地漾开一点微暖的涟漪。
"什么嘛,受了伤要说啊。"她小声嘟囔,还是有点不放心地瞅着他的手,然后又扬起笑脸,迫不及待地想分享,"我跟你说,玄烛老师那里超级好玩!我好像能听懂那些植物说话了,还能让光变成小虫子飞起来!你看你看------"她又试着凝聚光点,却因为心思浮动,只聚起一团模糊的绿晕,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哎呀,还是不太熟练......"
她的话语活泼轻快,像林间潺潺的溪流,冲刷着往昔方才经历的冷硬与肃杀。他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偶尔她比划着手势,发梢掠过空气中漂浮的光尘,那些细微的光点便绕着她指尖打转。
廊道的光线柔和,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偶尔交叠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清香和一丝极淡的、来自往昔身上的金属锐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此刻微妙地交融。
朝露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些许。她抬起眼,仔细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他依旧裹在那身黑色的斗篷里,兜帽投下的阴影掩盖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抿着的唇。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他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少了几分刻意竖起的尖刺,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还有一种刚刚经历过锤炼后的、内敛的锋芒。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轻声问:"你那边......是不是很辛苦?"
往昔闻言,眸光微动。他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几不可查地摇了下头:"还好。"
短暂的沉默降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彼此心照不宣的静谧在流淌。朝露甚至能听到自己稍微有些快的心跳声。她看着他垂在身侧、依稀还留有伤痕的手,心里某个角落软软地塌陷下去。
往昔的视线掠过她微红的耳尖,落在她因专注而微微睁大的眼眸里,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模糊的轮廓。他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气息悄然变得胶着、暧昧渐生的时刻------
"哟哟哟!这是谁家的小可爱和小酷哥在这里说悄悄话呀?"
一个清脆又戏谑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地打破了廊道的宁静!
星烁如同一道银白色的闪电,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一手叉腰,一手笑嘻嘻地指着他们,指尖跳跃的蓝色电花噼啪作响,脸上写满了"我可逮到了"的促狭表情。
朝露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后退一小步,脸颊瞬间爆红,结结巴巴道:"星、星烁老师!我们...我们刚修炼完出来碰到!"
往昔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恢复了惯常的警戒姿态,周身那点刚融化些许的寒意骤然收回,斗篷的阴影将他所有的情绪彻底掩盖,只余下一片沉寂。他微微侧身,将朝露半挡在身后,沉默地看向突然出现的星烁。
星烁仿佛没看见往昔的冷脸和朝露的窘迫,几步蹦到他们中间,左右看看,笑容越发灿烂:"知道知道~交流修炼心得嘛!我懂我懂!不过呢,你们或许也累了,先跟我来吧。"
暧昧的气氛被冲得七零八落。
朝露捂着自己还在发烫的脸,偷偷瞟了一眼身旁气息重新变得冷硬的往昔,心底莫名有点小小的失落。
往昔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垂上一掠而过,随即迈开脚步。
"走了。"他低声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朝露深吸一口气,拍拍脸颊,赶紧跟上两人。廊道中,只余下漂浮的光尘仍在缓缓旋落,仿佛记录着方才未被说出口的、悄然滋长的微妙情愫。
星烁将他们带到住宿区的一条安静廊道,此时月光已笼罩了整个学苑,她的指尖掠过相邻的两扇石门,随后石门发出了细微的轻响。
"喏,就这儿了。小朝露这间,往昔这间。"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随意地挥了挥手,"赶紧休息休息,你们应该都很累了,明天还有事干呢。"话音未落,她已转身,银白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闪电,迅速消失在廊道尽头,留下两人站在冰冷的石门前。
朝露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手轻轻按在冰凉的石板上,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房间里的布置简单到近乎空旷,只有一张柔软的小床、一方木桌和一盏悬浮着、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水晶灯。唯一的慰藉是墙角缝隙里顽强探出的几丛嫩绿小草,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令人安心的草木清气,这气息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她转过头,看向身旁沉默的少年。廊道柔和的光线落在他依旧被兜帽遮掩的侧脸上,看不清神情,只能感受到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深沉的疲惫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像一件无形却沉重的斗篷。
"那......我先进去啦?"朝露的声音比平时轻软了些,不像疑问,更像一句告别前的确认,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嗯。"往昔的声音低沉,带着过度使用后的沙哑。他微微侧身,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简短地吐出一句话:"早点休息吧。"
简单几字,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朝露心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有微弱的暖意,也有难以言说的酸涩。她用力点点头,扯出一个看起来尽量轻松的笑容:"你也是!明天见!"
说完,她不再停留,仿佛怕多待一秒就会泄露心底翻涌的、几乎要决堤的不安和依赖,迅速推开房门闪身进去,近乎仓促地合上了门。
厚重的石门隔绝了廊道的光线和气息。
朝露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消散无踪。白日里所有的喧嚣、惊奇、甚至是强行提起的兴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露出底下冰冷而陌生的礁石。她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
这里不是家。
这个认知带着尖锐的寒意,清晰地刺入心头。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那所谓的木元素,那奇妙却陌生的力量......这一切都像一个无法醒来的、光怪陆离的梦。她摊开手掌,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白日里那流转的、生机勃勃的绿光此刻沉寂下去,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空茫。
然而,比起那陌生而强大的力量,更让她心绪纷乱、无所适从的,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他的身影总裹在深沉的黑色里,像一道挥之不去的、危险的阴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让她忍不住想去探寻的吸引力。他受伤的手,他偶尔流露出一丝近乎脆弱的疲惫眼神,他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的姿态......画面一帧帧在脑中回放,清晰得令人心悸。
"笨蛋......"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小声嘟囔,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和难以名状的依赖。她不明白这种莫名的牵肠挂肚从何而来,仿佛在茫茫异世里,他是唯一与她有着真实联结的浮木。这份情感朦胧而强烈,来得突兀又汹涌,让她感到不安和羞涩,却又像磁石般吸引着她想去靠近,想去确认。
隔壁房间。
往昔几乎是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房间的。极度的疲惫如同冰冷的铅液,灌满他的四肢百骸,不仅是身体上的透支,更多的是精神长时间高度紧绷后骤然松弛带来的虚脱与倦怠。新获得的力量像一柄桀骜不驯的双刃剑,在他体内蛰伏,带来陌生的躁动与沉重的负担,提醒着他世界的剧变。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深思这力量背后的意义与这个世界的诡谲规则。他只是机械地褪下沾着金属碎屑和尘土的黑披风,任由其滑落在地,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自己则靠着冰冷的石墙坐下,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试图将自己与这个陌生冰冷的世界隔离开。
黑暗中,身体的疲惫叫嚣着要将他拖入昏睡,但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他能听到自己沉重缓慢的心跳,能感受到石地板坚硬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衣料无情地渗入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
然而,在一片冰冷的死寂与沉重的黑暗里,另一个画面却顽固地、一次次地浮现------少女雀跃灵动的身影,她看向他时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她担忧地看着他伤口时微蹙的眉头,还有她身上那股清新又温暖、与这一切冰冷杀伐格格不入的气息,如此鲜明地刻在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
这份感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与烦躁。他早已习惯于绝对的孤独,习惯于时刻的警惕,习惯于将一切不必要的情绪死死压入冰冷的面具之下,那是他生存的铠甲。可她,就像一道不请自来、毫无章法的光,笨拙又执着地试图穿透层层防御,照亮他晦暗沉寂的世界。
理智告诉他该抗拒,该远离。任何软弱的牵绊在这未知且危机四伏之地都可能是致命的弱点。但为何......一想到那道光可能会消失,心底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会泛起一丝连极致疲惫都无法完全掩盖的、陌生的涩意?
他闭上眼,眉头因这理不清剪还乱的思绪而紧紧锁起。
另一边,朝露也将发烫的额头抵在了冰冷的石墙上。墙壁很厚,听不到任何声响,但她却奇异地、清晰地能感觉到隔壁那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与寂静。
他还好吗?是不是累极了?手还疼不疼?会不会......也像她一样,觉得害怕和孤独?
一种强烈而冲动的念头涌上心头,几乎压倒了少女的羞赧。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石墙上冰冷粗粝的纹路,想象着墙另一侧的人。她想穿透这堵无情隔开他们的墙,去确认他的存在,去告诉他"别怕,我在这里"。
但这念头终究太过天真。她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溢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刻意驱使的翠绿柔光,那光芒微弱得像冬日呵出的白气,带着她纯粹的担忧与笨拙的善意,轻柔地、短暂地抚过冰冷的墙面,传递出一丝无声的安慰与陪伴,随即迅速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墙壁的另一侧。
几乎要彻底坠入昏睡的往昔,背脊接触墙壁的那一小片皮肤,似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却不容错辨的暖意。
那感觉飘渺得像一个幻觉,瞬间就被石料亘古的冰冷吞没,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过度疲惫下的错觉。
他困顿地动了动,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是太累了吗?还是......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攫取、沉入无边睡眠之前,一个模糊的、带着她独特气息的念头掠过脑海------是......她吗?
没有答案。只有沉重的疲惫和那一丝若有似无、却挥之不去的微弱暖意,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迷雾,将他最后的意识温柔地包裹。
隔着一堵冰冷厚实的石墙,两个闯入异世,身心俱疲的灵魂,怀揣着同样的不安与惆怅,以及对彼此那份捉摸不透、难以定义却又无法忽视的挂念,陷入了沉睡。
夜还很长,前路未知。但那于黑暗中悄然滋生的、微弱而坚韧的联结,已然在两颗年轻而迷茫的心中,无声地扎下了根。
二人的故事告一段落,但这注定是一个充满深情的夜晚。在这学苑之中,还有一人未眠。
那位少年有着一张干净温和的脸庞,湖蓝色的眼眸清澈如镜,他坐于银河下草地上的一块石头。星在他在眼眸中流动,那是另一片夜空。他就这样静静的望着,身边上是一卷羊皮纸,纸上有着一首仍带着余温的诗...
究竟有多少人
一个寻常的夜
说不出口的愁思
寄以空中的明月
于皎洁的流光
几双深情的眼
尝试从中
瞪出同病相怜的故事
数不尽的慰藉或许足够
待到银白色从月里溢出
流尽后或许便不剩哀情
夜,深了。
[一整片粉色的天,带来了第一段,因缘之外的往事]
一只狐狸坐在玫瑰花丛中,望向只剩下几缕的夕阳。云彩,比平常格外多的云...彩?但他们是墨色的,正从左向右格外奋力的飘着。
"竟然渐渐被余晖染成了粉色呢。"狐狸好似心存什么执念般的,开始紧紧盯着黑与粉的交界,心中暗暗期待,期待那云能加把劲,直到布满那片夕阳------漫天粉色的幻梦。这或许能给他们一片暖洋洋的栖地,那整天飘荡着的孤寂的心,或许能暂时忘记自己的悲愁。
"我期待这个干嘛呢。"他有意无意地望向别处,不由的走了神。
再次抬头,粉色的幻梦并未出现,云彩布满了那片夕阳曾待过的天空,夕阳已经不在了。狐狸也不知为何他会那么傻,期待云彩的速度能快过夕阳的消逝。但他仍旧忘不掉,忘不掉一整片粉色的天空。
他走出了玫瑰花田,他心中的天空是粉色的。走着,走着,向一朵粉色的玫瑰走去。他也不知为何他会这么傻,期待有一朵粉色的玫瑰在等它。
期待中忘了自己。在情书的背面,字迹比心中的悲愁清晰。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