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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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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他们不是你我,或许他们就是你我。”
——题记
一
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便利店,他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捏着撕开了一个刚好能用暖壶把水倒进去的口的袋装方便面,刚倒进热水的袋子被热气顶得一下一下地鼓起来,热气悠悠地从那个小口钻出来,熏得他面前“烟雾缭绕”,他在店里的一角坐下,轻轻捋平撕开的口,折了两下,然后拿出充电线,插在了桌子上方的插口上,一只手捏着方便面袋子,一手开始玩手机。
我划开锁屏,看着刚够两位数的余额宝,想着或许可以效仿他,不就是一半的余额嘛,不过还是有点心痛。
于是便利店多了两个徒手吃袋装方便面的人。
本想潇洒一把,拍拍他的肩说“谢谢啊兄弟”,终究是没敢,苦闷地走出便利店,思考着下一顿能怎么凑合过去,幸亏工资还有两天就发了。
二
发了工资,自信满满地揣着工资卡走进商场。
“叮——”
“小苏啊,这个月的房租什么时候交?”
“哦对对对,不好意思啊,还是那个卡号对吧,我马上交。”
“嗯。”
三分之一的工资……
算算饭费,还要给我妈打点,这个月又是母亲节,捏捏口袋,工资卡还在,可惜里面不剩什么了。
喜欢的那件西装还在那个反射着室内日光灯的玻璃橱窗里,可望而不可即。
“喂,妈。”
“喂,落落啊,这个月别给妈妈打钱了,妈妈自己有退休金,你多攒点给自己留着,妈够花的昂。”
“我够花,妈,你和爸最近身体挺好的吧,最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后天回家,给你捎点。”
“哎呀,妈没什么想吃的,我和你爸最近天天出去遛弯,好得很,你后天回来是吧,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小排好不好?”
“好。”
我匆匆挂了电话,再多一秒,微微变音的电话里都能听出我的哽咽。
打开淘宝找出收藏夹,记得那个牌子在这有实体店,好久没给我妈买衣服了,上次看好了一件,正好去看看怎么样。
我没再施舍给玻璃橱窗一丝余光,玻璃橱窗里是精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精致。
三
日子没挑好,回家正是个大雨天,但都已经说好了,我拎着衣服和水果进了家门。
“哎呀,你说你,大雨天就别回来了,打个电话就行了,赶紧进屋换件衣服别冻着。”
我爸五十年老党员,坐在我妈最贵的嫁妆——老式梳妆台前捧着一本带草案说明的民法典,一边看一边画,嘶,对不起老板,老党员看民法典比我工作认真多了。
脱了带凉气的外套,挽了挽袖子,“妈,给我吧,你就光给我做糖醋小排就行~”
“哎呦,我们家落落长大喽,就是什么时候找个对象呀?”
“哪有那么好找。”
“哎呦,也不知道是谁天天跟我吐槽公司全是没有眼力见的男同事,那么多男同事还愁找不到?”
“都说了他们没有眼力见,这不就二级残废嘛,好了妈,饶了我吧,你闺女我现在挺自在,挺满足的昂,放心,哪天就给你找个又高又帅的女婿回来。”
“哈哈哈哈哈那我备上五斤车厘子在家等着。”
“好好好,我刚把我拿来的车厘子洗了,你快洗洗手坐着看电视吧昂。”
“好好好。”
四
生活或许就是要你不能舒心到底,我妈刚穿上我买得衣服,美美地转了个圈,组长就给我打电话说要回公司加班,否则就扣工资。
“快回公司吧,别搞特殊,这份工作挺好的,别耍小孩子气哈。”
在抖音看过无数职场硬刚视频的我,在组长不容置喙的语气和我妈的催促下偃旗息鼓,算了,就这样吧。
给我妈匆匆拍了几张照片,又匆匆赶回公司。
“落落快来,今天是主管的生日,快去说生日快乐,就差你了。”
到了公司,一派欢乐的气氛,从记忆的角落里拽出今天是主管的生日。
我一时不知该不该笑盈盈地跟主管说生日快乐,我只知道,隔着公司的楼,楼外的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悲哀。
五
第二次见他,是公司的空调坏了,一大早打了维修电话,说好了上午来,到了快下班也没见人影。
“马上到了,真不好意思。”
当分针在表盘上与时针呈现出了一个完美的平角,他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门口,戴着口罩,随呼吸上下起伏。
“小苏,你在这看一下。”
我望着桌子上的《劳动法》,几页纸哪里比得上饭碗重要,算了,不就是看着修空调,没什么大不了的,坐回并不是很符合人体结构的电脑椅,点了百吃不厌的菜煎饼,过了会外卖给我打电话,“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哼着歌下楼,又哼着歌上楼,这首歌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得,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仍然记得。
他逐个检查完零件开始着手修。
大概是戴着口罩有点憋气,他扯下一边,另一边孤零零地在空中晃。
有点眼熟,或许是什么时候擦肩而过瞥了一眼的路人吧。
“好了,不过治标不治本,这台机器年限不短了,你们平时可以偶尔手动操作一下。”
“谢谢。”
他收拾东西,包里的工具哗啦啦地响,在这个略显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他气喘吁吁地来,又气喘吁吁地离开。
六
本来约好小白出去逛街,我怕不是什么天选打工人,公司接了急活,一大早组长就夺命连环call催我到岗,算了算,这大概是第三十六次计划不如变化快。
“下次一定!”
承诺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可还是让人情不自禁地说出口,仿佛说出去,就总有一天会实现,不再是虚无缥缈,而是隐隐约约落下来,只是需要时间去走近它,去拼尽全力实现它。
略微变声的电话那边小白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又飞快地收住,转而宽慰我:“想想这笔单肯定能拿不少奖金,而且至少两天假吧,好好干,等你成为富婆包养我!”
“哈哈哈哈哈哈好嗷~”
挂了电话匆匆收拾,关门的时候突然两眼一黑,随后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这一下磕肿了嘴,又匆匆从门口拽了个口罩戴上赶去了公司。
七
今年水果好贵,照这么下去,我这种一天两斤圣女果的人恐怕不到月底就得喝西北风,要命。
最近脱发严重,除了头上哪都有我的头发,烦。
马上要发上半年的奖金了,攒了三天的假,又可以给我妈买她最爱的车厘子了,上次听她说晴王,肯定又是想吃不舍得买,这次一起买点,她肯定开心,她开心我也开心。
昨天加完班回家开灯的时候被地毯绊了一下,磕茶几角上了,感谢我妈上次来我的狗窝非要摁上桌角保护套,要不然我这一下磕得估计得去医院缝针,听说头皮还打不了麻药,嘶,感觉头皮已经开始疼了,可恶,嘴还没好,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这春夏之交又是一波流感,希望我能逃一劫,病假请不起啊病假请不起。
八
家是不是避风的港湾我不知道,但是回家,永远是最幸福的事。
“妈,我回来了!”
“哎呀好好好,回来就好。”
“中午吃什么?”
“你猜猜?”
“糖醋小排!”
“哈哈哈哈这妈肯定做,还有一个你猜猜看。”
“啊?还有?”
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我眼尖地看到了泡在水里的糯米和香米。
“竹筒粽子!”
“对喽!”
我妈围着围裙,把我推去了厕所。
“赶紧洗手,今天不用你做饭。”
“今天这么好啊~”
“你妈我哪天对你不好真是的。”
“对对对~我妈最好了~”
成全也是一种幸福,人总想尽一切办法证明自己还年轻。
我顺她意,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上。
“爸,我从网上给你们俩买得钙片和氨糖软骨素,你们俩一天吃两个。”
老党员直皱眉头。
“哎呀不贵,你们俩补点钙,真不贵,下次我再回家的时候检查你们俩有没有好好吃!”
“对,还买了你最爱的桃酥!不过少吃点,这玩意高甜高油的。”
老党员眉间的川字消失了,眉角和眼角一起弯下来,“哎呀呀,你应该先拿这个。”
“少吃点。”
“知道了知道了。”
有时候感觉这样,也挺好。
九
时间总给人一种忽快忽慢的感觉,开心的时候白驹过隙,难过的时候度日如年。
三天假攒了几个月,休起来却一晃而过。一上班,天选打工人的我就开始连轴转,715的工作量挣钱但着实费命,算了,年轻的时候多挣点,要不然20年后干不动的是我,没钱赚的是我,坐吃山空的还是我。
最近总是容易累,可能年纪大了吧哈哈哈哈哈,还有另外一个依据就是原来我最爱吃的油条现在真是吃不动了,以前一顿饭两根没问题,现在半根就吃不动了,那天早饭我去楼下买了两根油条,拿上楼吃了半根,直接去厕所全给吐出来了,真是要命。
过几天好像要体检,害怕抽血……血管不好找真的遭罪,心痛。
十
一年一次的体检熬过去后,检查结果显示我身体很不错,体检报告单上零星的加减号都预示着我或许能够健康工作五十年。
日子继续像往常一样向前,一天又一天。
下半年的奖金因为一连接了几个大单而翻倍,我又存了一部分到银行,又用攒下的假期回家待了三天。
错开十一,老板大发善心地组织全公司去附近温泉村泡温泉,两天彻底的放松,让人感觉短暂的摆脱了所有俗世之事,涤尘去垢。
约好的逛街也终于实现,大半年未见,从早聊到晚,心心念念的西服也得偿所愿,我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挽着小白,那一刻,真感觉自己就是人生赢家。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虽不尽称心如意,但也得小小圆满。
又是一年的体检。
这次在等抽血的队伍里,我晕倒了,再醒来躺在一张临时摆在那儿的移动病床上,起身拍了拍被压出轮廓的床单,又重新排队抽血,抽完血,突如其来的恶心让我来不及走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就一下子全吐在了走廊上,幸亏因为要体检早上没吃饭,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大概还比较好收拾吧,对不起,我在心底默默说。
十一
生活总在你身处绝望的泥沼中时点燃希望的火把,又总在你拼尽全力走出绝望时将你按入深渊。
我突然在做半年度总结的时候发起了高烧,直逼四十度,一开始只是觉得冷,又觉得累,跟旁边同事说了一声我好困就失去了意识,也是要感谢那位同事吧,一摸我的额头就直接打了120把我拉去了医院,输了一整天的液,高烧依然没有退的迹象,而且我整个人处于休克状态。
或许是老板良心发现吧,给我先交上了全身检查的费用,在休克中,我进行了全面的检查。
检查结果在我醒来后看到的第二眼就被我亲手撕了。
生活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脑癌。
晚期。
没得治了。
特别想要一个看三十秒广告康复的按钮,哪怕三百秒,我都可以。
可惜。
最近的老板良心有点多,我坐在病床上失神,他走过来,没问我要检查的费用,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线性的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一地碎纸,似乎在讽刺我为数不多且极有可能活得七零八落的生命。
十二
从来没请过假的我请假了。
一周。
毕业之后请得第一个假。
实际上本来老板是推荐我离职的,因为祖国大好河山,还未曾多看过一眼。
“我没事,只要我还能工作,我就一定会继续工作的。”
第一次,我从对面那个不苟言笑的人眼中看到了无奈。
特意去了一趟银行,查了查,零零碎碎,攒下了不过八万。
少了。
太少了。
可是也只能这样了。
刚发的工资,交完房租,买了车厘子和桃酥,赶回了家。
“妈,我回来了。”
“哎,落落,怎么突然回来了?”
“组里刚忙完一个大项目,老板给放了七天的假。”
“真的啊?那太好了,妈天天给你做好吃的,保证每天都不重样!”
“好~最爱你了~”
老党员被撵着去买新鲜的小排,我洗了洗手,帮忙择菜。
“你好久没歇这么长时间了,这次妈绝对要大展身手,每次你回来都匆匆忙忙的,搞得我都来不及发挥。”
“好好好,这次绝对让你发挥到极致~”
我握着油菜,一片一片地剥下来。
回家真好。
择完菜又洗了洗手,突然的反胃,我跑到厕所,使劲地带上了门,门和门框的撞击声掩盖了食物从喉口涌出的声音。
求求了,我只想平稳地过完这七天,求求了。
十三
总归是上天听到我的祈祷了吧,七天过得不算太糟,只不过是在大半夜去厕所因为眩晕掰着门框蹲了一会。
那时候已经接近三点,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沉默。
只剩我独自一人。
回家最大的好处就是我妈换着花样给我做饭吃,顿顿都是好的,感觉七天就吃回了一个童年。
老党员每天定时坐在梳妆台前研究《民法典》,时不时还叫我过去给我科普。
我从梳妆台下面的柜子翻出来小时候的相册,偷偷地装进了包里。
七天不曾开过手机,允许我,就这一把。
回家真好。
十四
实际上主观上我是不愿意去医院的。
因为去了就要花钱,这所有的事现在对我来说都是浪费钱。
但是没办法,上次重演,我又在昏迷中被送去了医院。
大概输了三天液我才醒过来。
三天的工资没有了。
没有收入反而有支出。
我还不如现在就走。
至少不用花钱了。
在出医院之前,我第三次遇见了他。
他正拿着很旧的玻璃内胆的暖瓶往袋装方便面包里倒,刚倒进热水的袋子被热气顶得一下一下地鼓起来,热气悠悠地从那个小口钻出来,他蹲下来,背靠在走廊的墙上,身旁摆着一个工具包。
他突然和我记忆中的人重合起来。
这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
一个不知道从哪出来的小孩在走廊上疯跑,几乎就是眨眼的瞬间,撞在了他身上。
他为了不烫到孩子,急中生智把泡面扔了出去。
泡面撒了一地。
他摸了摸小孩的头,大概是在安慰他吧。
小孩走了,只剩他从蹲着滑向坐着,双臂环膝,额头抵在膝盖上。
只剩了无尽的沉默。
不再耽搁,我匆匆离去。
十五
从家里偷出来的相册每天回家都要看一遍。
不为别的,只想着或许这样,记得会更深刻。
他们值得我深刻地记着。
公司又接了个大项目,第一次感觉加班加点,忙碌起来的快乐。
因为挣钱。
一天天工作,我的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
以前说工作燃烧生命,真是一语中的。
现在发烧作为一种常态出现,用线在毛巾两头缝上了根宽松紧带,凉水打湿毛巾,绑头上,该干什么干什么。
中间有一天抽空回了趟家,把银行卡塞在那个老式梳妆台的抽屉里,还有一封信。
很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们,如果可以,那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知道。
给小白打了电话,变声的电话里她只是冷漠地命令我明天和她出去逛街。
也好。
又请了一天假。
她打扮得特别漂亮,手里提着一堆东西,拉着我进了卫生间。
“把我打扮得那么好看干什么,等着……”
“嘘——”
她捂住我的嘴,拒绝听我接下来的话。
我本来就穿着那件最喜欢的西服,她给我在里面套了条浅绿色的裙子,配上外面的白西服。
我自己都觉得好看。
我从来不喜化妆,嫌麻烦。
她给我细细地花了全妆。
“好看吗?”
“好看,真好看。”
我笑着看镜中的自己,正是最好看的年龄。
她从镜中看着我,红了眼眶。
“别哭。”
她眨眨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始终没有流出来。
“走吧,逛街去。”
从毕业那一天起,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开心。
“他们……”
没等我说什么,小白就握住我的手。
“我一定会的。”
看到报告那一天后,我从来没哭过,但此时眼泪无声地落下,滴在大理石的地上,微小的声音淹没在人声鼎沸的餐厅里。
我昏迷了,再一次进了医院。
十六
正好发了工资,我放弃了挣扎,房租不再续了,办了离职手续,借住在小白那里了两天,打算在医院度过不剩几天的日子。
一歇下来感觉所有的气力都消失了,住院了半天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小白下班之后来看看我,陪我聊会天。
我逐渐没有力气说话,甚至没有力气睁眼,逐渐处于昏迷的状态。
所有的东西在死亡面前都不值一提。
悲欢离合,亲人,爱人,友人。
所有的所有都会在死神把心电图拉平的那一刻消亡。
来时不染一尘,去时孑然一身。
生命始于孤独,终于孤独。
原来人真的能感受到生命一点一点从身上流失。
躺着太累,突然想下床走走,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口气走出了病房。
背靠在电梯间的墙上,冰冷的金属和滚烫的肌肤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病号服,双腿努力地支撑着身体,周围的人有哭有笑,人生百态,一大半竟都在这个小小的电梯里齐聚了。
走出大楼,太阳晒着,真好。
阳光钻过树叶的缝隙,撒在枝头的麻雀上,灰突突的羽毛镶上了专属于太阳的金边。
慢慢地坐下,大理石熏上了阳光,多想让时间永远暂停在这一刻。
未来对我已没有意义,我只剩当下。
人生如走马灯一幕幕出现在我眼前,眼前的事物逐渐模糊,光怪陆离地变成了走马灯的背景。
我似乎听到了妈妈叫我的名字,我朝着眼前的混沌笑了笑。
疼。
不疼了。
“妈,以后想吃车厘子可能要自己买了,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再吃一次你做得糖醋小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