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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千层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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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了,我要换岗。”路森握着拳,向黎明明和李鹤舒两人宣布。
“高秋学姐说的对。创意策划确实让我快乐,但和现在的学业叠加在一起实在是太累了。之前我不敢走,是因为我总觉得,其他人似乎都能轻而易举做到学习和热爱兼顾,大家都那么轻松,怎么我就不可以呢?
“高秋学姐这么潇洒地说卸任就卸任,真的给了我鼓励。从创办音乐台到离开音乐台,甚至不到半年,可谁又能说高秋台长不负责任呢?
“没想到,一开始激励我加入、引导我热爱的高秋学姐,也是最后无意间鼓励着我勇敢说再见的人。话说,她也太坚强了,完全看不出有这样的伤痕啊……”
路森塞了满嘴的饭菜,十分动情地发表了她的饭间长篇演讲之高秋学姐论。
“学姐”真是个神奇的身份。黎明明边吃边想,看向右手边安静吃饭的李鹤舒。
高秋昨天的那番话,到底影响了多少人?路森因此敢于放下,不再被无谓的小事困住;而她和李鹤舒,昨晚半夜不眠,多多少少也和受到高秋的感召有关。
想起昨晚,还是觉得像梦一样。她和李鹤舒实在聊了太多。夜色如水,那么多潮湿的感情没有被克制的用词稀释,仍旧像雾气般扑面而来。
“你的偏头痛有什么触发机制吗?”睡不着的女孩们睁着眼睛平躺在床上,黎明明率先开了口,把脸转向李鹤舒。
“机制谈不上,但和我的情绪关系不小。”
短暂的沉默。
“今天我们去看下次月考的分班座位图了。路森说,上高中之后,这是你第一次没分在1班。是不是我和姥姥搬进来,影响到了你?”
斟酌半晌,黎明明还是把这段话问出了口。
每次考试的分班和座位,都是按上次考试排名依次排班的。像李鹤舒这样没掉出过年级前50的学神级人物,这次竟然被分到了3班,对朋友们来说,确实是大事件了。
“别这么想,”李鹤舒的声音有点闷闷的,“我只是又想起一些事了。”
“不过说实话,姥姥她确实总让我……”她斟酌着用词,“联想到妈妈。感情难免会波动。”
黎明明顿住了:“对不起。”
“这不是需要抱歉的事,明明。姚姐是先问了我的意见才去找的我爸。”李鹤舒动作很轻地翻过身,面对着黎明明,“其实你们能来一起住,对我来说,也让这个冷房子变得很暖和。我只是……太混乱了。不管是你们住进来,还是我爸的离开。”
像是为了让黎明明放心,她抿起嘴笑了一下:“你困吗,明明?”
“一点也不。”黎明明迅速回话,“其实,我记得小时候,你和你爸爸的关系看上去比现在好很多。”
“是吗,你还记得?”李鹤舒的眼睛因为微微的惊讶而张大几分,像是在思考怎么说接下来的话,“高秋今天说了她家里的事,说来惭愧,我竟然有一瞬间特别羡慕她。”
“羡慕?你没用错词吗?”黎明明大为不解。
“嗯,羡慕。她说她的父亲坏,至少坏得明显,坏得彻底。”李鹤舒流露出几丝若有若无的焦躁,“但就像你说的,以前,我和我爸的关系不能再好了。或者说,我们一家三口的关系,貌似不能再好了。直到我妈妈生了病。”
说完这些,李鹤舒似乎陷入了某种让黎明明感到陌生的状态。夜灯的光微微地亮着,侧视间,李鹤舒的脸色晦暗不明,但那种灰色的悲伤,似乎又盈满了整间房。
“如果你想说,我会听。”黎明明回忆着在“候鸟”偶遇的那个下午,李鹤舒对她说的话,“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们就这样躺一会儿。”
“……我妈妈她,是在我高一下学期的时候确诊的中耳癌,没多久就住院了。一开始,所有人都很乐观,因为就病人来说,她还年轻,治愈的概率不小。我爸更是忙前忙后,听不见一句怨言。”
李鹤舒缓缓开口。
“有天,我刚要回学校,妈妈突然症状加重,所有人兵荒马乱。我爸给了我手机,让我自己打电话给学校请假。
“就在那次,我太担心妈妈,手一直抖,误打误撞点错了应用,看到了他存在保密箱里的短信记录……
“从2007年开始,一直、一直和另外的女性,有不堪入目的对话。彩信里,还有大量的那种……那种照片。
“最讽刺的是,他的屏保是我们的全家福,开启他保险箱的密码,和他的屏保密码一样,都是我的生日…………”
寂静无声的夜,黎明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鹤舒的声音很轻很轻:“妈妈的病程越拖越久,不到一年,就走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接受。跑全国不同的医院,大大小小的手术和治疗,在病床前通宵照顾,每一个这样的时刻,我都会害怕,但我从没想过她真的会走。
“我没敢想过。
“我可能现在也还没接受。
“我正值壮年的妈妈,怎么会离开?我温柔顾家的爸爸,怎么会出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稳固不变,还有什么值得相信?为什么人的面孔可以有那么多副,还都演得那么好,好得我好像根本没资格指责他?”
一连串的问题,像雨滴一样叩进如石板般凝固的夜里,黎明明看着面前神情克制的女孩,忽然被一种从没有过的感受攥紧了心脏。
“鹤舒……”黎明明轻轻抓住身边人的手心,“李鹤舒。”
“但最痛苦的……”李鹤舒喃喃道,“最痛苦的是,我妈她直到死,都没机会知道这件事,都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连墓碑上也刻着她出轨的丈夫的名字!
“可我实在说不出口。”李鹤舒深吸一口气,转向黎明明,“看着病床上的妈妈,我怎么也说不出口。这样做的我,难道不是帮他隐瞒出轨事实的帮凶吗?”
“你不是。”黎明明立刻接上,“李鹤舒,你不是。别再拿你爸的错误惩罚自己了。”
“……谢谢你。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明明。但我现在还不想放过我自己。”李鹤舒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咬了咬嘴唇。
“谢谢。”黎明明愣了许久,也说出一句谢谢,“谢谢你愿意告诉我。”
她忽然感到一阵极其微妙的罪恶感。
第一个……知道李鹤舒秘密的人。
尽管这秘密是如此沉重,可李鹤舒愿意讲给她听,是不是代表着,她们之间是特殊的?
特殊的朋友?
但这太不道德了!
心里那丝若有似无的痒意迅速地被抛走,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心疼。
原来之前那股让她感到陌生的情绪,叫做心疼。
这是她对李鹤舒的诉说最直接的感受,没有眼泪,没有嘶吼,可这阵深沉的痛苦,好像也压上了她的前胸后背,让她也喘不过气来。
她想做些什么来消解李鹤舒的痛苦,最后却只笨拙地再次攥紧李鹤舒的手。
“我们换个话题吧,我不喜欢总沉溺在这样的情境中。”李鹤舒转过脸,朝她微微地露出个笑容,“比如,南宫问黎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猝不及防被问到这件事,黎明明下意识张开嘴,却一时说不出口。
“抱歉,我是不是不该问?”李鹤舒迅速意识到了黎明明状态的不对,敏锐而忙乱地试图补救,“或者我们也可以聊聊《芒果街上的小屋》?”
“没关系。”黎明明回过神来。
她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今天高秋的声音。
高秋,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在我们这些人面前,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化名的起源。
黎明明感到心里有团乱麻似的文字忽然地聚集到一起,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
“我好像是个孤儿。”听见自己的声音,黎明明有些惊讶:这叫什么话?
可她的内心,似乎真的这么想。
接下来的话,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
“没有任何人期待我的出生。我妈19岁怀上我就辍学了,和我爸私奔了。比起我这个‘没根’的女儿,他们更喜欢酒吧、KTV和麻将馆。原先我差点被打掉,是我所谓的奶奶认定我是个男的,才让我活到出生。”
李鹤舒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候却忍不住补上一句话,带着安慰的意图:“但姥姥很爱你,不是吗?”
“其实她也不希望我出生。”黎明明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害得她靠杀猪供出来的女儿辍学。”
“她女儿养了我几年,实在养不下去,我就被她接回菜场了。后来她也不杀猪了,改卖猪肉。叫卖、割肉、称重、讨价还价,这些我全会。”
“扯远了。所以明明这个名字,是填出生证时随便写的两个字,也是所愿非所得的意思。
“我不喜欢。”
“南宫问黎。”李鹤舒轻轻接上她的话,“那么之后,我重新喊你阿黎,好么?”
“阿黎。”
手边被人塞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午餐奶,和昨夜最后李鹤舒爬起来给她沏的安神茶一样暖和。黎明明终于从回忆里回到了现实,一抬头,李鹤舒也正转头看向她。
路森急着找柳依一告老致仕,早已经先走了。食堂里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什么人。
这似乎是那之后的第一声阿黎。
黎明明不自觉摸了下红透的耳朵尖,端起牛奶,大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