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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煞星 ...

  •   那天晚上,严言做噩梦了。
      梦里的时间轴被粗暴地拧转,他穿着那件印着小鸭子、却总是脏兮兮的睡衣,呆呆地站在冰冷的卧室门口。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惨白的路灯光,像垂死者的目光,勉强透进来,勾勒出床上重叠蠕动的、巨大的黑影。压抑的、破碎的喘息,男人粗重的低吼,女人似哭似笑的呻吟,交织在一起,每一个细微的声音——布料摩擦的窸窣、床板不堪重负的吱呀摇晃,都无比清晰地,透过那晦暗的光线,像带着倒钩的钉子,狠狠钉进他的眼睛里,凿进他薄薄的耳膜里。
      太真实了。
      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地绞痛,恶心感像沸腾的泥浆,直冲喉咙。他想逃,想把自己藏进某个没有缝隙的角落,但双腿却像灌满了冰冷的铅,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挪不动一步。
      梦里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蜷在离床更远的、靠近衣柜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睁着一双空洞的、没有焦点的大眼睛,望着门口的他。
      那孩子问他,声音稚嫩却毫无生气:“你是谁?”
      严言张着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挤压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恐惧在胸腔里膨胀。
      那孩子又喃喃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空气宣告:“我叫段锦。”
      段锦……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插进了记忆最黑暗的锁孔。但严言根本无心管他叫什么,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碾碎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必须带着他,带着这个角落里的小影子,带着他自己,逃出去!立刻!马上!
      他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子弹,猛地扑到门边,手疯狂地拧动着冰凉的门把手——
      “咔哒…咔哒…”
      锁死的。
      纹丝不动。
      完了。
      绝望像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顶,剥夺了他最后一点呼吸的可能。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床上那个模糊的、蠕动的黑影,崩溃地、撕心裂肺地嘶喊出声:
      “段烨!你个混蛋!”
      即使紧紧闭上眼睛,用力捂住耳朵,那些声音,那些画面,也能毫无保留地、带着污秽的黏腻感,清晰地钻进他的感官,无孔不入。

      “严言!严言!醒醒!”
      他被猛地摇醒。
      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汗水和泪水糊了满脸,冰凉黏腻一片。严许的脸近在咫尺,眉头紧锁,昏暗的夜灯光线下,那双总是没什么温度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罕见的、未加掩饰的焦急。
      心脏还在疯狂地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疼得厉害,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跳出来。胃部的抽搐也没有停止,一阵阵发紧。
      他猛地弹坐起来,像是身后有厉鬼在追,逃也似地冲进了卫生间,“砰”地一声反锁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来,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拼命地泼脸,冰冷刺骨的水流试图浇灭那从梦里带出来的、焚心的恐惧和恶心感。水滴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和汗水、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还是逃不出段烨?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像跗骨之蛆,早就烂在了他的记忆深处,要在他以为快要忘记、快要拥有一点点微弱光亮的时候,跳出来折磨他。它们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放过他?有些问题没有答案,有些问题就是答案。
      死掉可以吗?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带着疲惫的诱惑。
      他为什么要死掉呢?活着又是为什么呢?活着就是为了反复咀嚼这些令人作呕的痛苦吗?像反刍的动物,一遍遍回味着消化不了的绝望?
      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严许又在外面敲门,这次力度放轻了些,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沉闷,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你今天很奇怪。发生了什么?”
      严言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睡衣渗入皮肤,试图冻结那失控的战栗。声音嘶哑,带着未散的恐惧和浓浓的疲惫:
      “段烨回来了。”
      门外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寂静让他的心揪得更紧。
      然后,他听到严许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静,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
      “你哥?他还欠我钱。”
      这回答像一块石头砸进冰湖,激起讽刺的水花。那几万……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只记得这个?
      “那几万你要记到什么时候?”严言几乎要笑出来,眼泪却流得更凶,混合着脸上的冷水,一片狼藉,“让他知道我在你这,我们都不会好过的!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段烨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是没有任何下限、从骨子里烂掉的人渣。人命在他手里都轻贱得像路边的野草。他留自己一条命,不过是因为无聊的时候,可以把他当个取乐的玩意儿,一只可以随意踩踏、看着它挣扎的蚂蚁。他会像水蛭一样吸附上来,榨干严许,毁掉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平静。
      他太天真了。以为逃离了那条巷子,就能永远摆脱。
      “是十几万。”严许纠正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固执。
      严言无力地闭上眼。严许才是那个最大的傻子!他根本不明白他面对的是什么。他不想让这个傻子为了那点可笑的债务,或者为了自己这个麻烦,去送死。

      在这个闭塞、盘根错节、流言蜚语传得比风还快的小破县城里,严言根本躲不过他。
      几天后,在一个充斥着烂菜叶和鱼腥味的菜市场出口,他还是遇见他了。
      段烨瘦得脱了形,像一具披着不合身人皮的骷髅架子,晃晃悠悠地站在那里。两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发青,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带着死气的苍白,嘴唇干裂。但这副仿佛被风一吹就倒的病弱躯壳,丝毫掩盖不住他眼里那股淬了毒似的、熟悉的狠厉与浑浊。能看出来,他这些年过得极其不好,被酒色和更糟的东西掏空了身体。
      那是他活该。严言冰冷地想。
      段烨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甚至发黑的牙齿,笑容狰狞而扭曲,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还没死呢,段、锦。”
      他拖着长音,用一种黏腻的、仿佛毒蛇吐信般的语调叫出这个名字。严言最怕他这样叫他,每一次,都会伴随着一顿毫无理由的毒打,或者更可怕的、精神上的凌迟。只要感受到他的存在,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条件反射般的恐惧就会瞬间苏醒,冻结他的血液,让他动弹不得。
      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这认知像一道严言永远也斩不断的、腐朽而沉重的枷锁,将他们捆绑在一起,拖向深渊。
      段烨的手,像冰冷的、生锈的铁钳,猛地伸过来,精准地攥住严言的肩胛骨——那是他曾经心情不好时,用烧红的烟头烫过的地方。旧日的伤疤仿佛瞬间被点燃,带来一阵灼热尖锐的幻痛,顺着神经末梢窜遍全身。
      严言浑身一僵,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在压力下发出的细微声响。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好像又不是他。
      他叫的是——
      “严言!”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不远处炸响!
      严言。是他的名字。
      这声音像一道强光,劈开了他被恐惧冻结的思维。
      等他反应过来时,严许已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护崽的豹子,猛地从旁边冲了出来!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裹挟着凌厉的风声,一拳狠狠砸在段烨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
      段烨那副被酒色和疾病掏空的身体根本不堪一击,像一具轻飘飘的、没有重量的骨架,直接被这蕴含了狂暴力量的一拳掼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严许眼睛都红了,里面燃烧着滔天的怒火,下手极重,拳拳到肉,每一拳都带着要人命的狠戾和长久以来压抑的暴戾。他骑在段烨身上,拳头像雨点般落下,砸向他的头脸、腹部。段烨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抱着头蜷缩着,像一只被踩烂的虫子,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哀嚎和咒骂,血沫从他嘴角和鼻子里飞溅出来,染脏了肮脏的地面。
      严言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幕。
      他有私心的。
      他看着段烨像条死狗一样被打,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让他消失,让他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再也不要出现。
      但是……
      看着严许那双赤红的、几乎失去理智的眼睛,看着他下手那股不要命的狠劲……
      但是我只有严许了。
      我不能失去他。为了段烨这种人渣,赔上严许,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
      这个念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扑上去,用尽全力从后面抱住严许紧绷的、因为暴怒而剧烈起伏的腰,想把他拉开。
      “严许!够了!别打了!你会打死他的!”
      严许气极了,身体因为暴怒而僵硬如铁,肌肉贲张,严言差点没拉开。
      段烨趁机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咳着血,脸上青紫交加,肿得像猪头。他用一种怨毒至极、仿佛淬了剧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们,那眼神像是在说:这事没完。
      严许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被严言死死拽着,终于停下了手。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他心惊,里面有未褪的、如同实质的暴怒,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他看不懂的痛楚和……后怕?

      那天晚上,严许没有开灯。他沉默地坐在阳台冰凉的栏杆上,危险的姿势,仿佛随时会融入下方的夜色。他点燃了一根烟,微弱的火星在浓重的黑暗里明明灭灭,像一颗在绝望中挣扎的、微弱的心跳。
      最终,那点火光还是熄灭了,只留下一缕孤直的、带着苦涩气味的青烟,慢慢散在冰冷彻骨的夜风里,无影无踪。
      他的声音有点哑,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失去了往常的冷硬。
      “那天夜里,我坐在这个位置往下望。”
      严言站在客厅与阳台的交界处,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他的背影,没有靠近。
      “你蹲在门外的台阶上,小小的一团,脸上黢黑的,只有看向人的眼睛又很亮。”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遥远而模糊的画面,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柔的恍惚,“像被打湿了皮毛、却还不肯放弃呜咽的流浪狗。”
      “你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可怜吗?”
      严言不知道。他当时只觉得冷,只觉得饿,只觉得被全世界抛弃。
      然后,他听见严许用一种极轻的、几乎要散在风里、却又无比清晰地撞进他耳膜的声音说:
      “像小时候的我一样可怜。”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巨大的陨石,重重砸在严言的心湖深处,激起滔天巨浪。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坐在栏杆上、显得异常孤寂落寞的背影。严许的过去……他从未提及,严言也从未想过。他一直以为严许是强大的,无所不能的,至少比他强大得多。
      电视上说,人在难过的时候需要一个拥抱。
      他现在很难过。心里堵得厉害,为那段无法摆脱的过去,也为严许此刻流露出的、从未有过的脆弱。
      他猜,严许也很难过。
      他看着严许的背影,手指动了动,一种陌生的、想要靠近的冲动在心底滋生。
      最终,他还是没有走过去抱他。
      那种紧密的、带着体温交换的触碰,想想还是有点……恶心。会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
      而且,他固执地认为,他们都不是那种需要靠拥抱来互相取暖的、软弱的人。
      他们是在寒风里独自长大的野草,习惯了彼此的刺,也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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