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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蒲公英的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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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效如同温柔的潮水,将林则的意识轻轻托起,带离了那个寂静得令人窒息的卧室。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羽毛,在无形的气流中飘荡,穿过一层又一层温暖而明亮的薄膜。
当双脚传来触及实地的柔软感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径上。
阳光,是第一个冲击她感官的存在。它不是现实中那种隔着玻璃的、苍白的光线,而是如同融化了的蜂蜜,带着温度和甜香,金灿灿地泼洒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芬芳,是湿润的泥土、被晒暖的青草和上百种花朵混合的香气。
林则眨了眨眼,慢慢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明亮。
这是一个看不到边际的花园。在她身旁,玫瑰丛肆意绽放,深红、鹅黄、雪白的花朵沉甸甸地压着枝头;稍远处,淡紫色的绣球花簇拥成团,像一个个柔软的梦;雏菊在脚边星星点点地开着,随风轻轻摇摆。蜜蜂的嗡嗡声、远处隐约的鸟鸣,共同编织成一首慵懒的夏日交响曲。
但最先抓住她全部目光的,是站在花海中央的那个人。
妈妈。
她穿着一袭林则记忆中最熟悉的淡紫色长裙,棉麻的质地,裙摆被微风拂动,勾勒出温柔的弧度。她的头发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在颈边,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正微微弯着腰,手中举着一朵饱满的、毛茸茸的蒲公英,那纯白的花球在光线下几乎透明,像一个被小心翼翼捧住的、小小的月亮。
“小则,快来!”
母亲朝她招手,笑容在她脸上漾开,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比阳光还要温暖。那声音,林则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听过了,此刻却如此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能让冰雪消融的柔和。
林则下意识地低头,发现自己穿着那件童年最爱的鹅黄色连衣裙,裙子上还印着白色的小碎花。她抬起手,看到的是一双小小的、肉乎乎的手。
她变回了七八岁的模样。
“姐姐!快来看蒲公英!”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响起。
林则转头,看到妹妹豆豆穿着天蓝色的背带裙,扎着两个羊角辫,发梢随着她雀跃的动作一跳一跳,像只快乐的小鸟。她正依偎在母亲身边,朝林则使劲挥手,圆嘟嘟的小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一股无法言喻的欢欣从心底涌起,如同泉水喷薄。
林则迈开小腿,沿着碎石子路向她们奔去,小皮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快声响。她跑到母亲身边,豆豆立刻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多么温暖而柔软啊。
母亲温柔地将她们两人拢到身前,三个人围成一个亲密的圆圈。母亲弯下腰,将手中的蒲公英举到她们中间。
“来,一、二、三!”
随着母亲轻柔的计数,三个脑袋凑到一起,鼓起腮帮,用力一吹——
“呼——”
无数蒲公英的种子瞬间挣脱花托,乘风而起。它们像无数个精致的小降落伞,像被惊起的白色飞蛾,又像是一场突然降下的、逆向的雪,轻盈地、无声地向上飘散,在金色的阳光里闪烁着细微的银光。它们旋转着,飞舞着,有的飞向湛蓝的天空,有的落在她们的发梢、肩头……
林则一瞬间有些迷糊,但又被心中的甜蜜说服。
“许个愿吧,”母亲直起身,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揽住两个女儿的肩膀,声音柔得像此时的微风,“蒲公英会把你们的愿望,带给路过的天使。”
林则立刻紧闭双眼,小手在胸前握紧,虔诚地在心底默念:希望和妈妈、妹妹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她睁开眼,看到豆豆还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表情无比认真。而母亲正低头看着她们,目光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怜与温柔。
许完愿,林则顺势把脸埋进母亲的裙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是母亲身上特有的味道,淡淡的茉莉花香,混合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干净、温暖,是她童年安全感的所有来源。母亲的手轻抚着她的头发,指尖穿过发丝的触感,那么真实,那么清晰,带着让她想落泪的暖意。
蒲公英的种子还在空中飘荡,像时间的尘埃,悬浮在这永恒的瞬间。
午后的阳光变得愈发醇厚,像融化的琥珀,将整个花园浸泡其中。
妈妈坐在那张老旧的藤编摇椅上,椅身随着她轻微的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催眠般的声响。林则和豆豆一左一右,像两只依偎着母兽的小崽,靠在母亲身边。林则的头枕着母亲柔软的大腿,感受着布料下传来的体温。
花园里的花朵似乎都在昏昏欲睡。一只胖乎乎的蜜蜂落在近处的花丛上,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色的光。远处,白色的蝴蝶成双成对地翩跹而过。
“妈妈,睡美人会做梦吗?”豆豆仰起小脸,用她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母亲,“她睡那么久,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林则立刻抬起头,抢着回答,带着孩童特有的、想要表现自己聪明的急切:“肯定是美梦!不然怎么会愿意一直睡着醒不来呢?”
说完,她偷偷瞄了母亲一眼,期待着母亲的赞同和夸奖。
母亲笑了,那笑容比花园里任何一朵花都要美丽。她放下手中翻旧的故事书,伸出双手,同时抚摸着两个女儿的小脑袋。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动作轻柔得如同蒲公英的拂拭。
“睡美人啊,”母亲的声音像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舒缓而迷人,“她大概也会梦到所有她爱着、也爱着她的人。”
“只要心里装着爱,即使是漫长的睡眠,也不会感到孤单和害怕。她的梦境,可能就是由这些爱编织成的,另一个温暖的世界。所以,她才会做一个这么长这么长的梦吧……”
林则满足地喟叹一声,重新把头枕回母亲的腿上。
母亲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她的头发,讲述着王子如何穿越荆棘……那声音,混合着摇椅的吱呀声、花园里的风声、虫鸣声,构成一首最好的催眠曲。
她感到眼皮越来越重,母亲身上的茉莉花香笼罩着她,像一层最安全的保护罩。在这个充满爱与花香的世界里,她放任自己的意识沉沦,缓缓进入梦乡……
“……则……小则……”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玻璃在呼唤她。
……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不是母亲裙子的棉麻,也不是妹妹温暖的小手。
是丝绸。是她枕头的面料。
那股浓郁的花香、温暖的阳光、母亲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褪去,如同退潮般无情而迅速。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没有金色的阳光,只有熟悉的、灰蓝色的黎明前的昏暗。
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轮廓模糊地映入眼帘。
她醒了。
躺在自己宽大而冰冷的床上,窗外是尚未苏醒的城市,透进来稀薄而冷漠的微光。
枕边,湿漉漉的一片冰凉,提醒着她梦中那场无声的哭泣。
她失神地望着天花板,身体还残留着被母亲抚摸的幻觉温度,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那缕茉莉花香和蒲公英茎叶的清淡气息。
“睡美人……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母亲当年温柔的回答,此刻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抓不住具体的词句。
那场短暂的、饱满如蒲公英球般的梦境,被现实的风一吹,就散了。
只留下无尽的贪恋,和心头那片被温暖过后,反而更显清冷的巨大空洞。
花园里都是花和爱。
而她,被孤零零地留在了花园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