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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寒夜闻惊雷 ...

  •   季桓的声音不大,却瞬间打破了堂上那片凝固如铁的死寂。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于他,有并州诸将的惊愕,有徐州文官的忧虑,有吕布深不见底的审视,更有韩胤那由得意转为错愕的冷笑。
      “陷于不义?”韩胤抚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家主公好意封侯拜将,竟成了不义之举?还请季先生赐教,此话何解?”
      季桓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讥讽,不卑不亢地说道:“韩公误会了。袁后将军四世三公,仁义布于天下,其高义,我家主公与桓又岂会不知?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接受这份‘厚礼’。”
      他刻意加重了“厚礼”二字。
      “敢问韩公,我家主公如今的官爵,可是‘平东将军’?”
      韩胤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正是。”
      “此官爵,可是由当今许都的天子所册封?”
      “……是。”韩胤的眉头皱了起来,隐隐感到一丝不妙。
      “那便是了。”季桓向前踏了一步,目光如炬,扫视着堂上每一个人,“我家主公身为汉臣,食汉禄,佩汉印,奉天子诏,讨伐不臣。此前于兖州力抗曹操,如今入主徐州,驱逐刘备,皆是为朝廷剪除奸佞,安定一方。此乃大汉将军之本分,天下共睹,名正言顺!”
      他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连张辽、高顺等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他们虽追随吕布,但“汉将”这个身份,依旧是他们在这个崩坏的时代里,唯一能抓住的荣耀与大义。
      “我家主公以‘平东将军’之名,方能号令徐州士民,共御外敌。此‘名’便是我军最锋利的一把刀!”季桓的声音愈发高昂,“而袁后将军所许诺的‘征东将军’之位,固然是恩宠有加,却终究是私相授受。若我家主公弃天子之名,而取后将军之号,那与国贼何异?届时,曹操便可名正言顺地发布天子诏,斥我家主公为叛逆,号令天下诸侯共击之。到那时,我军便从‘义师’沦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贼寇’。请问韩公,此非陷我家主公于不义,又是什么?”
      韩胤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他完全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竟能从大义名分这个最无可辩驳的角度,将他那套威逼利诱的话术驳斥得体无完肤。
      季桓却没给他喘息之机,他话锋再转,竟带上了一丝惋惜与恳切。
      “袁后将军与我家主公,本是唇齿相依的盟友,共同的大敌便是挟持天子的曹操。若我家主公失了大义名分,成了天下公敌,曹操便能倾全力来攻,届时徐州若失,淮南岂能独善其身?袁后将军此举,名为厚赏,实则却是自断臂膀,亲手将盟友推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此为不智。我家主公正是念及与后将军的盟友之情,才不忍见后将军行此不智之举,因此,这份厚礼恕难从命。”
      一番话如行云流水,滴水不漏。他将拒绝的理由,从“不愿臣服”,巧妙地偷换成了“为盟友着想”,将“不识抬举”,变成了“忠于盟约”。
      大堂之内,雅雀无声。
      陈珪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毫无保留的激赏。他抚着胡须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颤抖。而高顺、张辽等人,脸上的愤怒早已被一种混杂着敬佩与快意的神情所取代。
      韩胤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原本引以为傲的辞令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若反驳,便是承认袁术有意陷害吕布;他若不反驳,便是默认了此次招降是一场“不智之举”。他已然进退失据。
      最终,还是吕布那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季桓之言,便是我的意思。”他从主座上站起,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我吕布虽是一介武夫,却也知忠义二字。天子待我不薄,袁后将军亦于我有恩。这盟约我认。但这私授的官职,我不能受。使者远来辛苦,请回驿馆歇息吧。待明日我自备薄礼,为后将军送去。”
      他的话为这场交锋画下了句点。名为送客,实为驱逐。
      韩胤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也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告辞”,便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狼狈地转身离去。那来时的傲慢与意气风发,此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个仓皇的背影。
      直到使者的身影彻底消失,堂上紧绷的气氛才轰然松懈。
      “痛快!”魏续一拍大腿,放声大笑,“先生一番话,说得我等心里的闷气都出来了!看那韩胤,走的时候脸都绿了!”
      “先生之辩才,堪比苏秦张仪,”陈珪亦是上前一步,由衷赞叹,“一言可退敌,一语可安邦。主公有先生辅佐,实乃徐州之幸!”
      吕布没有说话。他只是走下主座,径直来到季桓面前。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季桓的手臂。那只常年持戟的手,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季桓的骨头。
      “走,随我来。”
      他不顾身后众人的反应,半是搀扶,半是拖拽,将季桓带离了大堂,向着后院的书房走去。
      夜,已经深了。
      书房内,一豆灯火映着两个沉默的身影。
      吕布遣散了所有下人,亲自为季桓倒了一杯热茶。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白日里那个威压全场的温侯,此刻却像一个坐立不安的少年。
      他看着季桓。季桓正低头看着茶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侧脸的轮廓在烛光下显得柔和而模糊。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冷静的脸上,此刻也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应付韩胤那场舌战,耗费了他太多的心神。
      吕布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疼。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有些无措。他戎马半生,见过太多生死,流过太多血,心中早已坚硬如铁,却不知从何时起,会因为眼前这个人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而掀起波澜。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季桓的手背。那里的皮肤带着一丝凉意。
      季桓的身体微微一颤,抬眼望向他。
      “季桓,”吕布的声音有些沙哑,“今日……若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他没有说“我或许会杀了他”,也没有说“我或许会答应他”,他只是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展露自己的迷茫。
      “主公言重了。”季桓垂下眼帘,避开了他那过于灼热的目光,“桓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吕布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自嘲地一笑,“是啊,你是我的谋士,这确是你的分内之事。可我给你的,又是什么?”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我让你住在这州牧府,却也让你时时处于险境。我占有你的身体,却从未问过你是否愿意。我享受着你呕心沥血换来的胜利,却连一句真正的谢意都说不出口。”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罕有的挫败感,“我除了这身蛮力,除了这反复无常的性情,还能给你什么?”
      季桓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要的,吕布给不起,这世道也给不起。他想要的是这个人能活下去,能打破那个注定悲惨的结局。而他自己,不过是实现这个目标的工具。
      可当吕布用这样一种近乎自我剖析的语气说话时,他那颗早已被理性包裹的心还是被刺破了防线。
      “主公……”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吕布打断。
      “别叫我主公。”吕布停下脚步,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至少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别这么叫。”
      “那……叫什么?”
      吕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说出那个名字,却又觉得太过滚烫,会灼伤自己的舌头。最终他只是走过来,重新在季桓身边坐下,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说:
      “我不知道。”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那道横亘在主公与谋士、占有者与被占有者之间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由远及近,打破了这难得的静谧。
      “先生!先生!”一个亲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有……有故人,从寿春潜回,有要事禀报!”
      季桓与吕布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愕。
      从寿春潜回?难道是陈宫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季桓立刻起身,拉开房门。门外,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泥污的信使正被两名亲兵搀扶着,见到季桓,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竹管,颤声道:
      “季先生……公台先生他……让我带一句话……”
      “他说什么?”季桓的心猛地揪紧。
      信使大口地喘着气,眼中满是惊恐与骇然,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天……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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