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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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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才复读了两年,一定要考你爸心目中的学校。”支维安问我。
我摇摇头,“那时候还并没有那种决心。你知道吗,我那时候成绩太一般了,连上高中都是交了择校费的。”
“我知道。”
我苦笑了一下,“是因为这笔择校费。”
我觉得自己比原来用功了很多。可直到我爸在加班回家的途中突发心肌炎去世,医生问这应该早有症状啊,怎么就不能早一点催他来看呢。直到我去他办公室拿他东西看到他的打卡表,直到我发现他接了多少个外包的图纸在画,直到发现我爸的还款记录只差最后一笔勾没打上。直到我发现他的日记本上,筹划着我的大学学费,要攒的嫁妆费用。
我才发现我是个根本不知道努力和用功怎么写的人。我和我妈一样,活在随心所欲和及时行乐的本性里,对未来毫无概念和计划。
而这个为我未来操心了最多的人,死了。
我已经没办法回报他了,只好替他来这个学校,心里轻轻跟他说一声,爸,我替你来看一看。
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喜欢做计划吗?
每打一个勾,我就想到我爸。
支维安也跟我说了他的故事。
“你想不想知道关于我小时候?”
我说:“想。但我说我自己的事并不是为了让你交换。”
“我知道。我只是想讲给你听。”
他说他母亲以前是个职业围棋选手,退役后开了围棋棺,专教小朋友下棋。他外公是个中学校长,待人很和气很斯文。唯独回家对着这个独生女,脸色总是很难看,问她:“到底是谁的种?都六岁了快要懂事了,你还不说!”
他记得很清楚,幼儿时,有一次母亲在教他下棋,一点点教他执子的规矩。
祖父突然进来掀了棋盘:“你教他下棋,教他要有大局观,教他高瞻远瞩,教他要有计算判断能力。你有没有判断一下你自己的人生,你能高瞻远瞩你会把他生下来,你有思维能力,你会自己不声不响生养一个不知名的野种?你凭什么能教好你儿子,你凭什么!”
而他的母亲静静捡起地上的棋盘和黑白棋子,重新摆好棋局,跟他说:“我们重新来过。下棋,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抗挫能力,不能遇到一点困难就认输了。”
他看看外公,又看看母亲,点了点头。
他从小就读书好,还跳过级,似乎不用太努力就在班上保持着不错的成绩。
他们家一直保持着订阅杂志的习惯,母亲的围棋书籍、外公的教育杂志、他的儿童画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订阅了一份财经杂志。而有一天他发现家里明明有一本一样的杂志,母亲外出回来时又带回来一本一模一样的。他看着那个封面,觉得有点奇怪,可是他什么也没问。
后来他去市里代表学校参加一个活动。他是红旗手,穿着白衬衫,站在队伍的前列,应该是骄傲的。
可主席台上有一个来宾,他发言的时候有个男生就坐在他旁边。
非常奇怪,比起那张和财经杂志上一模一样的脸,那个和他同年龄的男孩给他留下的印象更深。
原来要做到这么优秀,才能坐到他身边去。
小小的他这么想着,然后回到家,翻出那本封面上已经有了磨损的杂志,走到他母亲面前去:“这是我爸爸吗?”
母亲一个字未说,她外公逼问了那么多年,她也没说。
但他从她眼角那滴泪里面知道了。
他擦擦她的眼泪:“我不会告诉外公。”
“你也不能告诉他。你不能去认他。”
他点了头,但心里想的却是,我不去认他,但如果是他自己发现了我呢。
从那时候开始,到他身边去这个目标在他脑中落了根。一定要做得非常非常优秀,才能离他更近,才能让他把自己认出来。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甚至他大二时违背母亲意愿临时改换学校和专业的那一步也没有走错,他毕业后很快进入他父亲旗下一个新成立的重要公司。然后在当年的集团年会上,被公司副总介绍给他父亲。
“这是我们公司刚提拔的部门经理,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的小伙子。”
在那握手的瞬间,他知道他做到了。他有一双酷似他父亲的眼睛,和完全复制他母亲年轻时的轮廓。不然为何握住他的这双手,这个杀伐果断的商场大鳄的手在颤抖。
母亲和祖父平静的生活却被打乱。
祖父一辈子想知道这个毁了母亲一辈子的人是谁,等知道了,对方愿意以金钱和他外孙的前途作为补偿时,他又宁愿不知道。
他一辈子的骄傲都被毁了。
而母亲呢,原来是年轻时的一场美丽意外和留有遗憾的爱情,到头来,只是成了他有过的最普通不过的情妇中的一个。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母亲的身体就不好了。
他常看见母亲在雨夜自己与自己对弈。
书房的圆格窗,下雨时总有些说不出的寂寥。雨打着窗外的芭蕉叶。雨一滴一滴往下滴。
他有时候回家,看见了,跟他母亲也下一盘。
但他母亲只肯跟他对弈一两盘,然后告诉他:“你的棋风越来越像你父亲。”
她还跟我说:“下棋下得太迷不好,计较输赢也不好。我下了一辈子棋才发现,其实要以看棋人的心态来下棋才是最好。”
她中风被送到医院去之后,她很多学生来看她,她跟他们都交代了很多话。
对我却只说:“你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吧。你的心太大,妈眼界小,肚量也小。”
她原来什么都知道,她一直觉得我是背叛了她。
她下葬前,我帮她去收拾东西,想把她一直下的那副棋随她一起烧了。
书房里,有副她自己写的字。“人生无处不棋局,黑白入心须慎行。”
棋桌上摆着半幅棋,还有一部棋谱,大概病发前,她正对着“三劫循环”的局面在研究有无破局的可能性。
他看我明显不懂,跟我解释道:“这是围棋中的一种局面,三个劫争,双方反复提劫,不断循环,谁也拿对方没办法,最后只能判作无胜负或者和棋。”
他笑了一下。
“可我此生再也没办法跟我母亲和棋。”
餐厅里的客人已经换了一拨。
可我们两个动也没动,就这么聊了一下午。我看窗外桃红色的灯光又亮起来了,映在冬天的湖里。我把桌上最后一口蛋糕放进嘴里。
然后跟他说:“我们去散步吧,好不好?”
冬天在湖边散步简直冻得要死,可竟然还有几个像我们这样的人。
我看其他人,都是男朋友把女朋友像鹌鹑似的搂在怀里,至少也挽着手。所以我挽住了他的胳膊。
好在他这次没有拒绝,否则我会尴尬死。
过了一会天更黑了。
我问他:“你那块甜品好吃吗?其实我也想尝尝荔枝冻。但一般有巧克力蛋糕时我都吃巧克力蛋糕。我对巧克力这种又苦又甜的东西有种相当执着的迷恋。”
他看着我笑,还在摇头,仿佛一眼就看穿了我在打什么主意。
但他还是吻了我。
只是很快就把我放开了。
“天黑了,你应该回学校了,是不是快考试了?”
“我复习过了,今天可以不回去。今天周六啊,是周末。我跟舍友说了,我不回去。”
他看着我,然后看着湖,在栏杆上敲打着手指。
我看出他不赞同。于是我抢着说:“就算要回去,现在还很早,现在才七点。我能去你家吗?我想看电影,我好久没看电影了。”
他真的把我带回家。还遇到刚打扫完快要回家的家政阿姨。
家政阿姨略带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我问他:“带女大学生回家会不会影响你形象?”
“光着腿在学校门口上男人的车影不影响你的形象?”
我觉得我们两个的对话有时就像他刚才说的什么围棋中的“劫争”,虽然我也不太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我就把它理解成你堵我我堵你那种。
他说这间公寓离他公司最近,所以他住这边最多。而且离我学校也不算远,等会还可以送我回去。
他念念不忘要把我送回去。
他的公寓书很多,影碟也很多,现代的装修,但有一种复古情调。
深深浅浅的棕色调,柔软的真皮沙发,绿丝绒换鞋凳,高高低低的金色落地灯。
但和我想象的并不相同,因为一共就四个房间。
“我还以为会住在一个说话有回响的地方。”
“我一个人住,并不想每天晚上换张床睡觉。”
我东张西望了一会,兴致勃勃地找了一部我之前就想看的法国电影来看,叫《登堂入室》。
“你不是不看电视了吗?”他问我。
“是啊,但我不可能永远不休息不娱乐,为了少浪费一点时间,所以我不看电视剧,我只找电影来看。”
这个电影讲了一个男学生和男老师之间的暗潮涌动。
十六岁学生把偷窥和介入同学家庭生活的日常写入周记,引起中年老师关注。
老师早已如灰堆般熄灭的文学激情,被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学生重新点燃。
老师为他单独辅导作文,和妻子共享他的故事,甚至不惜窃取试卷以便让学生笔下的文章继续。
结果却在真假难辨的叙述和谎言中,让自己的生活一步步陷入困顿。
影片的最后,潦倒的男老师和依然年轻的男学生相遇在学生笔下描写过的公园。
狡诈的天才少年心声暗暗浮现:“热尔曼先生失去了一切,他的工作、妻子,但我在这,在他身边,准备为他讲述新的故事。”
屏幕陷入漆黑,影片结束。
支维安问我:“这是一个关于狂热的故事吗?”
我说:“这是一个关于狡猾的故事。讲一个狐狸少年最终阴谋得逞的故事。”
“老师就没所得吗?”
“有,老师对文学创作和少年的作品狂热。最后他又能开始听故事了,也许他又会被少年的故事点燃激情。但还是觉得他蛮悲惨的。”
“他有这个男孩的爱。”
“可光有爱是不行的,他的生活毁了。你看他们两个重逢时的眼神,一个成竹在胸,一个眼睛中的光已经熄了。人不能只靠爱来生活。”
他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很赞同的样子:“人不能只靠爱来生活。”
我突然觉得我在大煞风景。
所以我赶紧关了电视,让他带我去参观一下他的书柜,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借我现在翻一下的书。
他的书柜大多是枯燥的经济历史和传记类的书,但好在有一大排是童话书,非常新。
其中有好几本我都看过。
我指着其中一本《格林童话》说:“我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本。我小学有段时间很喜欢吃炸鸡腿,每次吃炸鸡腿前,我总看里面一篇写狡猾小厨娘的故事。”
“为什么要看这个?”
“因为里面把烤鸡写得非常好吃。”
我回忆了一下,把这个故事简单地讲了一遍。
“大概就是主人想招待客人来家里吃饭,嘱咐厨娘做两只烤鸡。结果厨娘做好了之后,油汪汪的烤鸡就摆在她手边。明明知道这不属于她,她绝不该碰。但她还是越闻越香,越看越馋。虽然一直在和自己内心作斗争,但到最后,实在就忍不住了。她开头只想尝一口,但哪那么容易停止,她最后就一口一口把两只烤鸡都吃得精光。”
我故意停了一下,就是等着他问我。他很配合。
“吃了,那怎么办?”
“所以才说她是个狡猾的厨娘啊。客人来了后,主人让她去开门,主人这时正在磨餐刀。厨娘立马对客人说,客人你不要上我们主人的当,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他表面上请你来吃饭,实际上是想割掉你的耳朵下酒。你没听见磨刀声吗?”
“客人竖起耳朵一听,果然里面传来听见咔咔咔磨刀的声音,吓得立马拔腿就跑。厨娘就小跑着进去告诉主人,完蛋了,客人一进门抢了两只烤鸡就逃跑了。主人一听,我还饿着呢。于是提着刀就追出门口。大喊道,你至少给我留一只啊。结果客人撒丫子跑得更厉害了,他以为让他至少留下一只耳朵。”
我尽量把这个小故事讲得很绘声绘色,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没笑。
我收起笑:“好啦,我知道这是小孩子的故事,长大了听不会觉得很好玩。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这篇,我都会想吃点东西。”
“晚饭吃得那么晚,你还饿?”
“我只是馋。”
“……”
他的沉默超出了应有的限度。
我小小抱怨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应该问我馋什么,然后我就可以回答你,甜品。”
“你为什么看电影也看狡猾的电影,看书也看狡猾的故事,也没学得狡猾一点。”
“我不狡猾吗?我在这里磨蹭到十一点,现在已经过了回寝室的时间了。宿舍已经关门了,我回不去了。”
书柜玻璃上倒映出我们两个靠近的影子。漆黑的窗玻璃上也人影晃动。
我试图踮脚,他点住我额头,把我按回去。
我又伸手搂住他脖子。
“……吻我。”
“这是给我下命令?”
“……请。”我脸藏在他脖子下方,有些气短。“我说不出你希望的那两个字。”
他还是没动。
我有些发窘,“你总不会真要问两遍确定才动手吧。好吧,要问就快点问。”
只有沉默。
我抬头看他时,发现他的眼神盯着别处。
很快,他就把我的手从他脖子上扯开。
“我现在看出来了,你确实蛮狡猾的。”他说,“你试图把一场连续剧的时间缩短成一场电影的时间。”
“……”
“你心里什么都清楚。所以你和我没有看一部连续剧的时间可以浪费。但你可以和我浪费一部电影的时间。对吗?”
阴谋就此被揭穿让人有点泄气。
“我二十三了,再过两个月就二十四了,在古代就快可以做奶奶抱孙子了。”
“你数学没问题吧。”
“反正在我这个年龄可以谈恋爱,可以接吻,可以做一切成人可以做的事情。”
他低头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我很勇敢地盯着他。
我们又近得在彼此听得到呼吸的距离里。
他突然说:“我没有。”
“什么?”
“你问过的那种权利,婚姻自主权我没有。”
“你很聪明,你说过的几乎都是对的。戒指只是礼物,优先考虑的确就是到时候再说,如果你是那种可以给我报价然后维持跟我见面的女孩子,我就可以把事情维持在我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狡猾的是我。所以离所有狡猾的人和故事都远一点。你就按你日历本上的计划,一个一个地打钩,一步一步踏实地过你该过的生活,然后找一个像你父亲那样的好男人结婚。离我这样的人越远越好。就算在路上遇到,也要像绕开一块石头那样走路。”
我愣在那里,虽然有些东西明明我都知道的。
可是在这样彼此了解突飞猛进的一天之后,在气氛这样好的时候,被人赤裸裸地这样说出来,还是很难受。
“晚一点说多好。”
“抱歉,小朋友。”他又恢复到叫我小朋友的时候,但不再是调侃的语气,而是冷淡无情,“我这个人平时电影都很少看,比你想象中无趣得多。我只看记录片,现实,冷静,有所选择的客观。”
“你睡客房,我早上送你走。”
他转身要走。
我突然指着书柜里那本《格林童话》:“我可以拿走你这本书吗?”
“不可以,那是我打算送给巧巧的。不是我的。”他没看我一眼,“我早过了看童话书的年纪,你也不应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