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函》薛仁贝

18、第 18 章

　　到了影院大厅，巨大的荧幕上滚动着场次信息。我指着《狼少年》那一行：

　　“四点场……好位置都没了。要不要换个晚一点的场次？”
　　何妍仰头看了看屏幕，摇摇头努了努嘴，语气带着点小固执：
　　“不了，就这场吧！”她指着角落的位置，“最后一排……也行！”
　　离入场还有半个小时。候场区熙熙攘攘。我让她在休息区的软椅上坐下，自己去前台买了一大桶金黄的爆米花和两杯冒着气泡的雪碧回来，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何妍接过雪碧，小口啜饮了一下，目光在周围成双入对的人群里流转了一圈，然后落回我脸上，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大朋友，你有没有发现，”她压低了一点声音，俏皮地朝四周一指，“来看电影的……好像大多都是情侣哦？”
　　我随着她的目光环顾，确实如此。甜蜜依偎的，低声谈笑的，分享爆米花的……空气中弥漫着恋爱分子。我点了点头。
　　何妍身体微微前倾，双臂搁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腮，那双清澈的眼眸直直地望着我，仿佛要看到我心底去：
　　“哎，大朋友……”她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好奇和探究，“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
　　脑海里瞬间像被按下了快进键的电影胶片。
　　学生时代模糊的片段一闪而过，李思瑶的名字和身影如同一划而过的流星……最后，所有的画面骤然定格。
　　是眼前这张带着俏皮笑容、眼神明亮的少女脸庞。
　　记忆中那抹若有似无、萦绕不去的栀子花香又真切的闻到了。
　　“嗯……” 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又像是被自己的反应烫到，掩饰般地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吧……”
　　何妍没有深究，纤长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在盛着雪碧的杯沿上轻轻划着圈圈，继续问道：
　　“你看我姐，还有陶姐……都结婚了。你……就不想谈吗？”
　　这个问题，我也曾在独处时拷问过自己。
　　“我这方面……可能比较迟钝吧。”我斟酌着词语，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也是内心深处尚未完全理清的自我认知，“或者说……心思一直没太往那方面去想。”
　　何妍托着腮，很认真地听我说完，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的光芒：
　　“所以我觉得你很特别。”她的语气真诚而笃定，“你没有随大流，总是很专注地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话题的焦点不能总在我身上。
　　“别老问我啊，”我笑着反问，带着点反击的意味，“你们大学里那么多帅哥，有喜欢的没有？”
　　“说起大学啊……”何妍眼睛突然亮起来，神秘兮兮地朝我眨眨眼，身体又往前凑近了一点，像要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说到大学，我要告诉你一个超级劲爆的八卦！我们宿舍有一对儿，是同性恋。”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我着实愣了一下。
　　“我问的可是你。”我哭笑不得，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哎呀，那你……怎么看嘛？”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又把“球”踢了回来，眼神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混合着紧张和期待的探询。
　　我想了想大学里记忆中的那对女生，她们在非议中依然坦然牵手大笑的样子。
　　“也正常吧。”我平静地说，“我大学时年级里也有一对女生。” 我顿了顿，组织了一下更清晰的表达，试图从更理性的角度阐述，“其实，按照现在医学界的共识，同性恋早就被剔除了精神疾病的范畴。古往今来，这种情感模式一直都存在，是人类社会的一部分。我认为‘存在即合理’，同性感情需求和异性情感需求一样正常，而且……”

　　“叮！看《狼少年》的观众请注意，四点场现在开始排队入场啦！”
　　入场口传来工作人员嘹亮的吆喝声。
　　“噗嗤——！” 何妍忍不住笑出声来，站起身，极其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身体也柔柔地靠了过来。
　　“看来啊，大朋友的科普小课堂要被迫下课咯！”
　　手臂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和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让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又热了起来。

　　拎着爆米花桶和饮料，随着人流排队入场。检票、穿过昏暗的通道，我能感觉到，何妍靠我靠得更紧了。比起刚才来电影院的路上那种若即若离的试探感，此刻的贴近带着一种明确的依恋。
　　这种紧密的接触，让我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强行牵引、集中在了她与我身体相贴的那一侧——隔着她镂空毛衣传来的体温，她微微起伏的呼吸……
　　找到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座位坐下。灯光暗下，银幕亮起。
　　电影开始了。何妍依旧亲昵地搂着我的胳膊，这部《狼少年》似乎很对她的胃口，看得全神贯注。
　　然而，严重的睡眠不足如同跗骨之蛆。开场还不到十分钟，疲倦就如同一张巨大的、温暖的网，温柔而强势地将我笼罩。眼睛发涩，眼皮像坠了铅块一样沉重，无论怎么努力也撑不开。
　　周公的形象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他仿佛从我的宿舍一路追到了这黑暗的影院，此刻正坐在我左侧的空位上，执拗地邀请我入梦对弈……
　　身体慢慢松弛下来，意识沉入一片温暖无边的黑暗。我彻底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把我从深沉的睡眠中硬生生拽了回来。
　　意识还有些混沌，我费力地睁开眼，揉了揉干涩发酸的眼角。
　　何妍的头正靠在我右侧的肩膀上，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时发出抽鼻子的声音。

　　“你醒了？”感觉到我的动静，何妍直起身，带着浓重鼻音小声说，同时嗔怪地用手掌拍了我一下，“那么感人的电影……你居然睡得跟小猪一样沉！真是……”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泪痕清晰可见，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红的，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
　　我的心瞬间揪了一下，窘迫和关切同时涌上来。
　　“我……我没带纸……” 我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外套口袋，内心懊恼。
　　“不用啦……刚擦过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瓮瓮的，目光却舍不得离开银幕，“就是……太好哭了……忍不住……”
　　她嘟着嘴，一边小声抱怨我的不解风情，一边目光又重新聚焦在银幕上那个命运多舛的狼少年身上，情绪再次被剧情深深牵动，泪水又无声地滑落。

　　就在这一刻。
　　在影院昏暗光线下，看着她的侧脸轮廓，看着她微微泛红的鼻尖，看着她因为共情剧情而轻轻颤动的长睫毛……
　　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那个模糊的答案，骤然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具象。
　　是她。
　　就是何妍。
　　这个此刻坐在在我身边，真实而柔软的女孩。
　　她是何泉的妹妹。她还是大学象牙塔里的孩子，人生才刚刚铺开画卷，她未来的路上还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风景，拥有无限的可能与选择。她……或许终将像父母期许的那样，拥有一段平顺、美满、世人眼中“正常”的人生轨迹……
　　我静静地凝视着她的侧颜，那些关于她未来的思绪，如同按下了快进键的影片，不受控制地沿着她成长的轨迹飞速延展、铺陈开来……
　　喜悦与苦涩交织，心动与忧虑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