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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 8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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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律修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落地窗前,指间夹着的香烟静静燃烧,细长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手机贴在耳边,听筒里传来远在国外的心理医生埃文冷静而专业的声音,分析着他刚刚描述的关于温妤的所有细微反应和状态。
"她面对她母亲那样歇斯底里的哀求,或是面对我……近乎剖白心迹的表态……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冰。没有任何情绪波澜,甚至……连厌恶和恨意都没有,只有一片彻底的……空茫和隔绝。"
那截长长的、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悄然断裂,无声地坠落在地毯上。
电话那头的埃文医生沉吟了片刻,语气变得更为严肃:"根据你的描述,闻先生,她表现出的这种情感隔离、对外界刺激反应迟钝、以及过往的创伤经历……她很可能不仅仅是简单的情绪低落,而是患有临床意义上的抑郁症,或是更复杂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甚至是长期、反复创伤导致的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
闻律修猛地闭了闭眼。
"她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干涩,"后来……好不容易被她的亲生父亲找到,接了回去,可没过多久,又像一件不合时宜的垃圾一样,被独自丢在国外不闻不问十几年……现在,唯一真心疼爱她、给她些许温暖的奶奶,也离开了……"他几乎无法完整地叙述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残酷。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几秒后,埃文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闻先生,恕我直言……她有过……明确的自我伤害或自杀行为吗?"
闻律修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尖的烟蒂被他狠狠碾碎在掌心,灼热的刺痛感瞬间传来,却远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撕裂般的剧痛:"……有。"
"闻先生,这种情况,你必须尽快带她去看专业的心理医生,进行系统的评估和干预,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心理困扰了。"
"她不会接受的。"闻律修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嘴角的弧度充满了无力感,"她现在……连我的靠近都本能地抗拒和防备,她把自己封闭得太紧了。"
窗外,毫无预兆地,突然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拍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像无数绝望而细小的手,在徒劳地叩击着无法开启的门扉。
"如果她坚决抗拒专业的医疗帮助……那么,或许只能尝试从最微小、最基础的地方开始,重建她与外界、与他人的信任和联结,但这需要极大的、近乎无限的耐心和包容。她可能会无数次地推开你、否认你、甚至用最伤人的话来攻击你……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划破沉沉的夜幕,瞬间照亮了闻律修紧绷的侧脸,和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痛楚。
"你要记住,"埃文医生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悲悯的理解,"她所表现出的这种情感漠然和隔离,绝非简单的'性格冷淡'或'脾气不好',那是她的心理在经历了过多无法承受的创伤后,启动的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机制。就像被烈火严重烫伤过的孩子,会本能地恐惧和远离一切火源……她的心,只是……太熟悉受伤的滋味了,以至于选择了彻底关闭感受,来避免再次体验到那种灭顶的痛苦。"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
"从建立最微小的安全感开始,一杯温度刚好、她或许会喜欢的牛奶,一条无论她多晚回家,都会为她亮着的温暖灯带,或者……最简单,也最难的一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她如何推开你,都永不更改的'我在'。"
电话挂断后,闻律修在窗前伫立了很久很久,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最终停歇。天色由浓黑转为墨蓝,继而透出微弱的晨光。
她不肯就医,那他就把整个世界,变成守护她的疗愈室。
她不敢信任,那他就让自己,成为她混乱世界里唯一恒定且永不撤离的参照物。
天光微亮,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
沈知岚和温谨言的身影,已经再次出现在了那扇冰冷的铁艺大门外。
沈知岚的状态比昨天更加憔悴不堪,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淤伤,嘴唇干裂起皮,头发也只是胡乱地挽着,仿佛一夜之间就被无尽的悔恨和焦虑彻底抽干了精气神,苍老得令人心惊。她死死地攥着身旁温谨言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小妤……小妤你开开门……妈妈把你哥哥带来了……他来跟你道歉了……他来给你赔罪了……"
温谨言沉默地站在一旁,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削了一圈,以往那股骄纵跋扈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始终低垂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水泥地面上一道细微的裂缝。
如果温翎仅仅只是一个无辜被抱错的孩子,他或许不会陷入如此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挣扎,可她偏偏……是他父亲和小三出轨生下的私生女,而他,居然为了维护这样一个身份,一次次地伤害、甚至对自己的亲妹妹动了手。
沈知岚见屋内依旧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情绪再次失控,声音里染上了崩溃的哭腔:"小妤啊……你就原谅妈妈这一次好不好……妈妈真的知道错了……真的后悔了啊……"她徒劳地扒着冰冷的铁门栏杆,手指被金属硌得生疼却毫无知觉。
温妤静静地站在二楼窗帘的阴影之后,冷眼俯视着楼下这出感人至深却又无比荒诞的忏悔戏码。
昨晚闻律修那些炽热滚烫近乎卑微的告白言犹在耳,字字清晰,可她努力去感受,心湖却依旧是一片沉寂的冻土,掀不起半分涟漪。就像此刻,看着沈知岚在她门外痛哭流涕甚至不惜下跪,她心里也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门口的保安面无表情,再次机械地拦住了情绪激动、试图硬闯的沈知岚:"女士,请您冷静,不要让我们难做。"
温谨言终于抬起头,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无力感:"妈……我们走吧。"他抬眼,目光复杂地望向二楼那扇微微晃动的窗帘,心里清楚那后面站着谁,"她……不想见我们,至少现在不想。"
"不行!绝对不行!"沈知岚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突然尖声叫起来,开始疯狂地摇晃着坚固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哐当声,"温妤!你出来!你出来看看妈妈!妈妈给你跪下了好不好?!啊?!你要妈妈怎么做才肯原谅我?!"
她说着,竟然真的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潮湿、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地面上。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连衣裙下摆立刻被污浊的泥水浸透,变得肮脏不堪,温谨言脸色大变,急忙上前想要强行拉起她,却被沈知岚歇斯底里地狠狠推开。
沈知岚的哭喊和哀求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和呜咽,温谨言咬着牙,用尽力气强行把她从地上架起来,触手所及,发现母亲的身体冰冷而轻飘,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
"妈……我们……我们先回去……改天……改天再来……"
沈知岚却猛地一把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疯狂的、令人胆寒的偏执:"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是不是……是不是非要我以死谢罪……她才肯满意……才肯认我这个妈妈……"
温谨言浑身剧烈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地、彻底地意识到,有些错误,一旦铸成,根本不是下跪和眼泪能够弥补的,有些裂痕,早已深入骨髓,根本不是几句忏悔就能粘合的。
他不再犹豫,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强硬地将精神已然有些失常的母亲架起来,踉跄着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子。
——
裴家的宅邸坐落于淮汐市城东一片依山傍水的幽静之处,青瓦白墙的中式庭院巧妙地掩映在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之后,远离尘嚣,自成一方天地。穿过月洞门,脚下是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小径,石缝间生着茸茸青苔。小径两侧栽种着精心修剪、姿态古雅的罗汉松,微风过时,松针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吟唱着岁月的故事。
温妤跟在引路的佣人身后,安静地走过九曲回廊。廊下悬着古朴的绢丝宫灯,灯罩上绘着淡淡的水墨山水。朱红色的木质栏杆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抚摸打磨得温润发亮,泛着柔和的光泽。庭院中央是一方精心设计的锦鲤池,几尾肥硕的红白锦鲤在水中悠然摆尾,粼粼波光倒映着飞檐翘角、钩心斗角的精致轮廓,恍如一幅流动的画。
正厅的门楣上高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静观堂"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赵云舒正坐在厅内一张厚重的黄花梨木圈椅上,见到温妤进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绽开慈祥的笑容,朝她招手:"小妤来啦,快过来让奶奶看看。"
"赵奶奶。"温妤轻声唤道。
赵云舒拉着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眉头微微蹙起:"哎哟,我看着怎么比上次见你时还清减了些?下巴都尖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温妤轻轻摇头:"没,还胖了些许。"
"胡说。"赵云舒嗔怪地拍拍她的手背,转头对安静侍立在一旁的裴妄吩咐道,"小妄,去跟厨房说一声,再加两个清淡爽口的小菜,也不知道小妤口味变没变,爱吃什么。"
"奶奶,您就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他朝温妤微微颔首,态度自然又体贴,随即转身去吩咐候在廊下的佣人。
厅内的陈设古雅而考究,充满了时光沉淀的韵味。紫檀木的多宝阁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釉色温润的青花瓷器和雕工精湛的玉雕摆件。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青铜香炉中正燃着上好的沉香,袅袅青烟缓缓升起,在空气中散开淡淡的宁神静心的檀香气味。
"你跟闻家那个孩子……最近怎么样了?"赵云舒状似随意地提起,用杯盖轻轻拨弄着盏中的茶叶。
温妤微微一怔,闻家……她下意识想到的是闻律修,但很快意识到奶奶可能指的是闻昊?"没怎么样,就是……普通朋友。"
"这样啊……"赵云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放下茶盏起身,"你先坐一会儿,喝口茶歇歇,我去里间拿个东西,马上就来。"
温妤顺从地点头:"嗯,好,您慢点。"
赵云舒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厅内一时只剩下温妤和裴妄。
裴妄原本挺拔恭敬的站姿微微松懈下来,他慵懒地倚靠在雕花窗棂边。
"奶奶这下……恐怕又要觉得我们之间还有机会了。"他突然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玩味和试探,与方才那副温润模样判若两人。
"那你大可以直接告诉她实话。"
裴妄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诱惑:"那多没意思,况且,我对你……确实还有点兴趣,直说了,游戏不就失去悬念了么?"
"整天戴着这副温良恭俭让的面具,不累么?"
"彼此彼此。"裴妄忽然俯身靠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气混合着烟草味侵袭而来。他压低了声音,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恶劣的挑衅,"我要是现在真碰你一下……"他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你是不是立刻就要转头去找你那位闻律修……哭诉告状?"
温妤眼神一冷,猛地抬手拍开他试图靠近的手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恰在此时,廊下传来了赵云舒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咳嗽声,裴妄瞬间直起身,脸上所有邪气的表情立刻消失无踪,嘴角重新挂上那抹温和得体的浅笑,眨眼间又变回了那个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小妤啊,"赵云舒抱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紫檀木匣子从屏风后转出来,语气带着些许感慨,"这是你奶奶静姝当年存在我这儿的一些东西……说是以后要留给你的……"
裴妄立刻上前,体贴地接过那个略显沉重的木匣,指尖在递交给温妤时,若有似无地、极其短暂地擦过她的手背,随即迅速收回:"奶奶您慢些坐,小心腰。"
赵云舒从打开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玉镯,那翡翠水头十足,通体青翠欲滴,毫无杂质,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下泛着温润柔莹润的光泽。她轻轻抚过光滑冰凉的镯身,叹了口气,眼中满是追忆:"这是你奶奶出嫁时,她母亲给她的陪嫁……她一直很珍惜,后来交给我保管,说……等以后找到了你,一定要交到你手上,这么多年了,如今,总算是物归原主了。"
温妤双手接过那对沉甸甸的玉镯,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细腻的玉质,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礼节性的笑意,更多的是一种出于礼貌和教养的回应。
赵云舒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心中暗叹,沉吟片刻,像是随口提起般说道:"小妤啊,我最近听说……你爸妈他们……在闹离婚呢,动静似乎还不小。"
温妤垂眸,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哎……"赵云舒见状,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带着宽慰,"不过好在,你们几个孩子如今也都长大了,能自己拿主意了,大人们的事……就随他们去吧。"
这时,裴妄站起身,语气恭敬地对赵云舒道:"奶奶,我有一位朋友刚给我发消息,说是到附近了,我出去迎一下他。"
赵云舒点点头,并未在意:"嗯,去吧,别怠慢了客人。"
裴妄临走时,目光在温妤沉静的侧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难以捉摸的情绪,随即转身,从容地离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赵云舒又拉过温妤的手,语重心长地低声说道:"小妤啊,你要是和闻家那孩子确实没什么……其实,可以再给小妄一个机会,两人继续试试看呀?"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些许劝和意味,"之前那事……也确实怪小妄处理得不够妥当,让温翎那孩子产生了不该有的误会,委屈你了,奶奶我啊已经狠狠说过他了。"
温妤终于抬眸,目光清澈而平静地看向赵云舒:"赵奶奶,谢谢您的好意和关心,但我目前……真的暂时还没有开始一段新感情的想法和打算。"
赵云舒微微一怔,但很快便释然了,温和地笑了笑:"好好好,奶奶明白了,感情的事啊,终究强求不来,顺其自然最好。"
庭院中传来渐近的、清晰的脚步声和男子爽朗的谈笑声。
裴妄去而复返,领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穿过曲折的回廊,朝着正厅走来。那人穿着一身剪裁时尚的白色休闲西装,身形高挑,眉眼俊朗,嘴角噙着一抹略带轻佻的笑意,正与裴妄相谈甚欢,显得十分熟稔。
温妤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望出去,午后的阳光勾勒出那个陌生男人带着几分邪气的轮廓。
“奶奶,这位是闻家的二少爷,闻律白,和我是国外留学时的大学同学,好久没见了。”裴妄笑着介绍。
温妤的目光在闻律白身上短暂停留,心中暗忖:闻律白?这就是闻律修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与闻律修那种高大挺拔、棱角分明、充满冷峻压迫感的英俊不同,闻律白生得一副极为精致,甚至堪称阴柔漂亮的面容,窄而流畅的脸型,肤色白皙,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自带三分缱绻笑意,唇色是天然的嫣红,组合在一起,竟显得比许多女孩子还要秀气漂亮几分,只是那漂亮中,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和算计。
赵云舒面上客气地点了点头。
"赵奶奶,打扰您了,"闻律白微微欠身,姿态放得较低,"不知道您今天宴请了客人,贸然前来,实在是叨扰了。"
赵云舒随意地摆摆手:"人多热闹,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坐吧。"她目光在闻律白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随口问道,"律白今年……也该有二十六七了吧?"
"是,奶奶记得清楚,今年虚岁已经二十七了。"闻律白含笑应答,态度恭顺。
"挺好,挺好。"赵云舒点点头,不再多问,随即转向裴妄,"裴妄啊,给你哥打个电话问问,看他和你嫂子什么时候到,这都几点了,菜都要凉了。"
裴妄应了一声,掏出手机走到厅堂一角去打电话,闻律白则顺势在温妤对面的一张红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状似无意地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打量着她。
温妤垂眸,她安静地抿了一口杯中温度刚好的清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闻律白那带着审视和玩味的视线,却懒得给予任何回应,完全将他当成了空气。
裴妄很快收起手机走回来:"奶奶,哥说他们路上堵得厉害,估计还得二十多分钟才能到。"
"这孩子,总是磨磨蹭蹭的没个时间观念。"赵云舒摇头笑骂了一句,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责怪,她转而继续和闻律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问些无关痛痒的学业、事业问题。
闻律白应答得体,言辞风趣,偶尔还能逗得赵云舒轻笑两声。但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对面安静坐着的温妤。
暮色渐沉,廊下悬挂的宫灯被佣人一盏盏点亮,暖黄的光晕透过绢纱灯罩流淌出来,在古雅的回廊和庭院中投下温暖而朦胧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