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1、你好，欢迎醒来

　　看着自己工作了十年的建筑物倒塌，变成只有不到一半那么高的一堆，706难以形容内心的震撼。
　　由于基因被编辑过，她和姐妹们向来感受不到激烈的情绪，但这一刻她觉得全身发软。她不知道姐妹们是否也和她一样。这东西没法比较，从来都没法比较。她只能感受自己的感受，她们也是，谁也无法住到别人身体里。
　　三个已经坐在直升机里的姐妹都只是呆呆望着窗外那坍塌的大楼，极为相似的三张脸有着一模一样的惊讶和空洞。而她身后的702在推她。螺旋桨旋转的噪音让她听不清702的声音，但她能猜到702是在催她赶快进去。
　　她转过身去，从702和703身边跑过，朝倒塌的大楼飞奔。噪音中她似乎听到姐妹们的呼唤：“706！你疯了吗！”“快回来！”“我们得走了！”
　　她回过头挥了挥手，喊道：“不用等我！”但她估计谁也没听见。
　　她跑进那还算完整的楼门时，直升机升空了。她没再回望，径直跑向地下室的入口。
　　很久以后，当她被更多的感受充斥，痛苦到不能自已，她总会想起自己不顾姐妹们的呼唤奔向倒塌大楼的那个瞬间。
　　一切都始于那个违抗命令的决定。

　　十个小时前。
　　大约四十平米的房间内，中央分四排摆放着二十个冷冻胶囊，周围靠墙一圈留出大约一米宽度，以便行走和操作墙上的设备。
　　706上班的时候是这房间的负责人。有时一天到晚没任何情况，她会擦拭地面、设备表面，让房间尽可能干净，然后就在一进门那个办公桌前闭目养神也好，玩玩桌面小游戏也好，甚至铺上瑜伽垫锻炼一会儿，只要不离开房间即可。如果需要去洗手间或食堂，她会按下门边墙上的“暂时离开”按钮，系统就会在一小时内自动管理，如有异常或接到通知，都会发送到她的手环上。
　　她穿的是一身冰蓝色制服，背后印着深蓝色的“盛仁医疗冷冻中心”字样，下面一行小字，18位数字和字母，就是她的编号。大字组成拱形，小字则是一条直线，从远处看就像个半圆。
　　盛仁生物医药科技集团医疗冷冻中心去年刚举行了80周年庆典。不过，这房间里大部分冷冻者都是由“佩里尔医疗冷冻公司”冷冻的。盛仁成立几年后，老牌医疗冷冻公司佩里尔因经营不善破产，新成立的盛仁将其买下，并接管了佩里尔的所有冷冻胶囊——无论是空的还是有人的。如今冷冻胶囊已经多次迭代，最新型号是盛仁公司的SR05型，更节能，功能也更多。不过，这房间里没有盛仁的机器。这里只是盛仁的一个分部，储存的都是老机型。也就是说，这里的冷冻者来自更早的年代。
　　但佩里尔还不是最早的。最早的冷冻胶囊是蓝色未来公司的。这房间里只有一台。全世界估计也不剩几台了。毕竟，蓝色未来公司在的时候，生物战争还没打响，世界人口还在巅峰时期。
　　周一通常都会有些忙。早上09:20，墙壁上就有一块屏幕亮起了绿灯，人工合成的女声响起：
　　“药物匹配通知。冷冻胶囊编号PR3091。姓名：陆可可。总药量：一支。药效：治愈。请核对信息卡后，于一小时内注射药物，四小时后启动解冻程序。”
　　706从办公桌前站起，走到那块屏幕前。拳头大小的传送通道口从上往下开启，一包注射套装从中滑出，掉落在下面的盘中。注射液、注射器、一次性针头。剂量是按照患者体重配好的，706不用调整，直接全部推入冷冻胶囊的静脉注射管即可。
　　注射过后，她按下了计时器，以便在四小时后收到提醒。
　　不到11:00，又有两个人匹配到了药品。这些药品其实很有可能早就匹配上了，但由于冷冻中心医疗部周六周日都没人工作，积累到了今天一股脑送到。对一些冷冻者而言，如果药物是在周五工作时间之后匹配上的，其实平白多扣了两天的钱，有大约七千元，但会打六折计算。
　　706的作息时间与药厂不同，是上三天班休息三天，每个班24小时，夜间住在这一层的宿舍，确保手环上一旦接到通知及时赶到。不过那种情况极少，所以她基本每天都能睡个好觉。
　　“治疗方案匹配通知。冷冻胶囊编号PR2132。姓名：埃里克·蒙哥马利。治疗计划：解冻一周后实施。疗效：治愈。请核对信息卡后，直接启动解冻程序。”
　　“解冻通知。冷冻胶囊编号BF3018。姓名：吴睦仪。本次发放1支注射液和一盒片剂。片剂共30片，每72小时服用1片。药效：靶向抑制。平均耐药时间：73个月。解冻类型：欠费满一年。请核对信息卡后，于一小时内注射蓝色未来机型配套解冻药物，四小时后启动解冻程序。”
　　706点击屏幕的动作稍微顿了半秒。
　　病没治好，钱花完了。
　　这是冷冻人比较糟糕的结局之一。
　　没想到让吴睦仪赶上了。
　　她刚开始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会对冷冻胶囊里的每个人都很好奇，特别是那些年代久远的。年代越久远，意味着进入冷冻胶囊在当时越奢侈。能够进入蓝色未来公司的冷冻胶囊，差不多意味着患者是八十亿人里面最富有的几万人之一。当然，那几万人中只有极少数会选择冷冻，并且符合当时的冷冻条件。
　　而吴睦仪就来自地球人口还多达81亿的时代。
　　工作多年以后，706对冷冻者的好奇心已经很淡了，但吴睦仪令她印象深刻。其中一个原因是吴睦仪档案上填写的职业：文创设计师。706还是搜索之后才知道这是个什么职业，但即便看过了相关图片、视频，她还是无法理解那些没用的玩偶怎么能卖那么好，更无法理解这样一个职业怎么能让吴睦仪支付得起高昂的启动金。
　　启动金就是最开始交给冷冻公司的那笔钱，会由一个第三方信托公司管理这笔钱，一部分用于支付给冷冻公司，一部分用于投资增值。吴睦仪的那家信托公司叫做“永恒信托投资公司”。那家公司奇迹般挺过了数次全球性危机，包括最可怕的皮格尔菌大灾难，但终于还是在去年年底宣布破产。而吴睦仪的冷冻费用，只交到去年的5月7日。
　　按照协议，冷冻患者如果出现欠费情况，满一年如果没人为其续费，则会被强制解冻。解冻时，公司会提供当前最有效的治疗方案，尽可能延长冷冻者的生命。如果患者解冻后能够在有生之年等到治愈，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等不到，但挣到了足够的钱，还可以二次冷冻。
　　吴睦仪冷冻时的年龄是31岁，胶囊外插着的卡片上填写的疾病是“去分化型软骨肉瘤——肺转移”，档案里还有透视胶片、基因检测结果等等。她没有在世的亲友为她续费。
　　每个冷冻者的档案里都有证件照，但还会有一张生活照印在卡片上。冷冻者者通常会选取最阳光开朗的一张照片来展示，期望工作人员能够由此看到他们强烈的求生愿望，尽心尽力照看他们。
　　照片上的吴睦仪有着褐色的大波浪长发，肌肤白皙，狭长的眼睛弯成两条弧线，嘴巴笑成一个扁扁的心形。她穿着一件毫无装饰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站在一处山间栈道上，身形高挑苗条，背后是苍翠的山峦和雪白的瀑布。她微微低着头，拍照者应该比她矮，或者站在比她低的位置。她档案上填写的身高是1.73米。
　　说不上为什么，706很喜欢吴睦仪的这张照片。她还很想知道那瀑布在哪里。
　　就在她为埃里克开启解冻程序，并为吴睦仪注射药物，然后设定好闹铃。这时有人敲门。
　　门外是705，和706长得很像，同样浓密的眉毛和睫毛，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丸子，只是鼻子也稍微长一点。705身高1.64米，706身高1.63米。
　　“看直播了吗？”705的声音和B706一样低沉，此刻难掩焦急。
　　“我正忙着。”
　　“打开直播。”
　　705说着，已经替706在电脑上打开了直播窗口。
　　直播窗口显示的是公开摄像头的拍摄画面。在整个城市，这样可供普通居民免费调取画面的摄像头共有十二个。705让十二个画面全都显示在屏幕上。尽管每个画面很小，但打杂抢烧的混乱场面却显示得清清楚楚。
　　“什么？暴民到我们这儿了？”706也难以保持冷静了。
　　“据说今早六点就和警察打起来了。”705选中了三个最有内容的画面，把其余的关了。
　　暴民与警察正在发生械斗。暴民除了有猎枪，还有许多……冷兵器！不是农具、工具，而是真正的古代冷兵器，像是从博物馆或者什么地方抢出来的，有大刀、长矛、盾牌……这些东西并不比警察手里的电棍、□□和钢化玻璃盾牌差，双方打得难分难解。
　　她们所在的位置，是诺元市的一个卫星城，伊瑞涅。前几天，一批暴民冲击诺元市的算力中心，被自动武器无情击退，死了不少人，现在他们大概是学乖了，放弃了戒备森严的目标，转攻防卫相对薄弱的伊瑞捏了。世界上发生几次残酷的大战之后，枪支管控变得极为严格，就连警察也不配枪，只有自动防御系统配有枪炮类的武器。原因很简单，如果给警察配枪，就有可能被其他人偷走或抢走。自动系统才是最可靠的。
　　“他们不会攻击冷冻中心的。”B706笃定地说，“这波暴乱闹了好几个月了，还没听说哪个医疗机构遭到攻击呢。”
　　“可这里不是一般的医疗机构。网上说暴民里面有仇冻者！做好准备吧，估计很快就会疏散咱们了。”
　　“疏散”的主语，她没说，706也不需要她说。在盛仁，一切命令都来自“天玑盛仁”，也就是超级人工智能天玑系统在盛仁集团的应用程序，一个公司级管理AI。
　　至于天玑系统本身，则是这个时代人类的管理者，或者说世界级管理AI。大到武器研发、人口繁育，小到食品分配、公务员工资发放，天玑事无巨细地控制着一切，让世界有条不紊地运行。
　　“可是，今天我屋里有三个人解冻。”B706说。
　　“真要到那个地步，就别管他们了！我们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天玑不会让我们冒着生命危险保护冷冻者的。”
　　B706回头看了一眼那二十个冷冻胶囊，她日日擦拭、照看的房间。
　　冷冻之前，他们都签署过一叠厚厚的协议。暴乱属于不可抗力，他们都同意承担不可抗力的后果。如果不同意，他们就只能在他们自己那个时代不治而亡。所以，如果因不可抗力而死，对他们而言其实也不算冤枉。愿赌服输嘛！
　　两个人一起去宿舍收拾了行李。她们的东西不多，就是一些洗漱用品和少量衣物，很快就装好了背包。她们的背包是统一发放的，容量很大，一模一样的深蓝色，印着编号后四位，以免混淆。不过，705的背包上还挂着一个白色的小手电筒，而B706的背包上用白色丙烯笔画着一个骷髅，就像危险品药瓶上贴的标签。
　　她们背着包回到各自的岗位去，迎面碰上了701和702。她们俩比705和706高一点，且都有一二百度的近视但没配眼镜，所以都经常眯着眼聚焦。而702的脸短一点，就好像比其他人小一两岁似的。
　　四个人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楼下传来一声巨响，脚下的地板微震。
　　“快！”701叫了一声，和702一起拔腿跑进宿舍。
　　“他们来了吗？”
　　“谁知道，赶紧收拾东西！”
　　“怎么还不通知我们疏散！”
　　就像听到了她们的话，走廊里的扩音器中传来天玑盛仁的合成女声：“各楼层请注意，所有工作人员请立即回到工作岗位。目前冷冻中心楼下的数名袭击者已被控制。请保持冷静，继续工作。”
　　“啊！”“啊！”
　　宿舍里传来两声叫唤，想必是手环放电，刺痛了701和702的皮肤——那是系统对她们的催促。706和705互看一眼，分头跑回自己的岗位。
　　系统从没骗过她们，今天也不例外。冷冻中心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埃里克·蒙哥马利的解冻程序结束了，浸泡液体已排净。他在中午之前醒来了。
　　胶囊头部打开，其余部位仍保持毛玻璃状态，以免患者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别人眼前。这个男人高鼻深目，总体看来像白人。
　　“请说出你的姓名。”706用中文和英文各问了一遍。
　　“埃里克。埃里克·蒙哥马利。”这位38岁男患者中文很流利，嗓音很沙哑。
　　“你好，埃里克，欢迎醒来。现在是公元2390年5月7日星期一。你的非小细胞肺癌已匹配到治疗方案，24小时后可开始治疗程序。你将被治愈。现在你需要卧床24小时，让身体适应解冻状态，然后进行一周的住院康复治疗。目前你的冷冻胶囊已经进入康复模式，即成为了一张有保温效果的床。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埃里克一脸迷茫，没有提问。很多人都是这样。毕竟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思考和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当706坐在桌前录入信息的时候，埃里克忽然沙哑着嗓子问：“我的行李呢？我有个行李箱。”
　　“康复部会有客房负责人将你的行李送到房间。”
　　“那，一周以后呢？我住哪儿？”
　　“冷冻中心有志愿者会带解冻人去租房。”
　　埃里克似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到了午饭时间，705照旧发信息约706去食堂。她们像往常一样交流了一下各自今天的工作内容。705屋里有两个人注射了药物，要在下午解冻。她们吃完饭从食堂出来的时候又遇到了701和702。
　　今天，703、704、707和708在轮休。她们此刻正在园区外不远处的公园野餐。八个姐妹在通讯软件里保持着联络。
　　到了下午一点半，707在群里发来语音消息，声音慌乱：“糟了！708被抓走了！703和704先回去了，我和708想去趟商店，路上遇到了一帮暴民！他们……他们要把我们俩都抓走，我拼了命才跑回园区！”
　　大家都炸开了锅，分头询问天玑盛仁。天玑盛仁却没有搜索到708的手环信号。手环可能被破坏了。
　　一时间，群里一片沉寂。

　　706设置的闹铃响了。
　　她启动了陆可可的解冻程序。
　　陆可可冷冻时只有12岁，脸很圆，像是还没有褪去激素药物副作用。
　　“请说出你的姓名。”706开始按规矩推进。
　　“陆可可。”孩子声音沙哑，说完还咳嗽了几声。
　　“你好，陆可可，欢迎醒来。现在是公元2390年5月7日星期一。你的恶性红斑狼疮已被治愈。按照协议，未成年人解冻后的监护人由冷冻机构的法人指定，因此你的监护人是盛仁生物医药科技集团冷冻中心主任段毅先生。你需要卧床24小时，让身体适应解冻状态，然后开始一周的康复治疗。目前你的冷冻胶囊已经进入康复模式，即成为了一张有保温效果的床。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陆可可一脸困惑，就好像根本没听懂什么。过了一会儿，孩子清了清嗓子，问：“请问你是机器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