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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月亮啊月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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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坐拥大片的土地庄园,养着不计其数的佃户,鱼家并不需要真切躬耕垄亩。
鱼十五娘揣着几只油纸包好的芸豆排骨包子,攀上高大的梧桐树。眼睛耳朵被姜娘子派来给姨妈放哨,嘴巴便得了闲,只管大快朵颐。
此时的春芸豆已近尾声,脆生生的豆粒在齿间咯吱作响。每一口都能咬到肋排,肉汁在舌尖迸溅,骨肉轻易分离。若运气好,嚼到脆骨,更是别添一番滋味。
吃剩的骨头随手丢在树根处,过段日子,春风化雨,一切都会成为自然的养料。
鱼十五娘很喜欢吃肉。
女人就应该多吃肉,吃了肉才有力气爬树,才能握得住刀、拉得住马缰,才能长得健康壮实。
不远处的田埂铺天盖地,尽是黄澄澄的麦浪。今年天热得早,收割已近尾声。南风骤起,送来新割麦子的清新气息,夹杂着田间号子声。
这就是丰收。
羊娘子的目光,胶着在一个捧着破口袋、跟在收割人群后拾捡零星麦粒的贫苦妇人身上。
“你又不会种地,捡麦粒能活多久呢。”
没有回应。
羊娘子有些急了,紧跟着拾麦妇人,险些撞上挥舞的镰刀。
“你爹是秀才,你识字,又读过书,这些本事可以用来换吃的啊。”
她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嘹亮,连珠炮似的吐出一大段:
“我不是鸨母,更不是人贩子!我真的是想叫女孩子们活得更好。女孩还是得读书的。要是再有像你这样的,难道就叫她们稀里糊涂地坐牢,然后稀里糊涂地去死吗?”
拾麦妇人依旧不睬她,只匍匐着,一粒一粒从泥土里捻出麦粒。
“许春禾!”羊娘子失望地大喊,“跪在地上只能吃别人的施舍,你站起来堂堂正正地吃我这碗饭!”
名叫许春禾的娘子依旧不为所动。
羊娘子气极,将书本塞进怀里,一把撕下自己的衬裙下摆,蹲在地上和许春禾一起捡拾麦粒。
鱼十五娘看得很清楚,虽然她也不理解姨妈为什么突然蹲地上和流民一样捡那些麦子粒,明明自己家谷仓里堆山码海的麦子能淹死人。
但是羊娘子并没有危险,她还是继续当暗卫。
于是继续潜伏在树上眺望。
太阳西斜,鱼十五娘的排骨包子吃了精光。
树下,羊娘子和许春禾还趴在田垄里。
佃农们各回各家,没有人管这两个娘子,也甚不在意那落到土里的零碎麦粒。
大约是因为鱼十三和姜娘子实在不会当一个敲骨吸髓的扒皮地主,又或许收的租子比起经商赚的钱实在是九牛一毛。
总之在鱼家的庄园里,佃农只需要上交收成的三分之一,丰年多交,灾年就少交。
已经很良心啦。
没有苛捐杂税和磋磨虐待,佃农们就能在有限的土地上展现出无限的智慧和精力,全年尚可温饱不说,逢年过节还能吃到一点肉。
这甚至吸引了周边的自耕农自愿卖地作佃户的,姜娘子也是一套规矩对待。
只要劳动,就不会饿死。
规矩,这两个字听起来很容易,背后是各大庄头的绝对忠诚和佃农的全身心信任。
更昭显着姜娘子极致的管理本领。
羊娘子一声不吭,陪着许春禾捡到日落月升。
终于,许春禾扶着田垄尽头做界碑的石头缓缓起身。
鱼十五娘这才看清,她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行动滞涩,显然是后天伤残。在高低不平的田垄里,她几乎拼尽全力才能平稳行走。
跪得太久,许春禾快忘了站起来是什么感觉了。
她一天辛劳所得,也不过半口袋麦粒而已。
若煮成麦饭,或许够她吃上半个月。若是磨成面,也就是几天的口粮。
羊娘子头一次做这种事,累得眼冒金星不说,也只捡了浅浅一兜,她将所有麦粒倒进许春禾的破口袋,气呼呼道:
“我还做过娼|妓和婢妾呢,咱们谁也不比谁高贵。明天,我还来陪你。”
借着月辉,鱼十五娘看到许春禾脸上似有晶莹浮光。
她无声地哭了。
羊娘子也跟着沉默了。
鱼十五娘有些厌烦自己敏锐的感官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鼻子也酸酸的。
许春禾的声音嘶哑干裂,像是被磨盘狠狠碾过:
“他打我,我还手,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凭什么,只是签了一纸婚书而已,他就能随便处置我。凭什么啊,凭什么我饱受牢狱之苦,而他害死我爹,卷走所有钱享福去了。就因为我认字,不肯认那些莫须有的罪状,衙役生生打断了我一条腿啊。”
悲恸的哭声在夜色里被无限放大。
天上弯弯的月亮也泛着悲凉的冷光。
月亮啊月亮,你能照亮黑夜,你怎么照不透这世道的黑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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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十五娘沉默着回到自己家。
鱼十三与老友畅饮未归。姜娘子点了一炉清凉香,摇着扇子等她,见她脸上有泪痕,便随口问了句:
“怎么,你姨妈被老猫猴子抓走了?”
鱼十五娘摇摇头,答道:“她和许娘子一块回学堂了。”
“那是没吃饱?”
“我把包子吃完了。”
氤氲的香烟似乎熏干了眼角的湿意,千头万绪最终凝成鱼十五娘一声喟叹:“干娘,我的命真好啊。”
“那当然。”姜娘子嗤笑一声,“满天下打听打听,哪个有钱男人没儿子,就可着一个姑娘养的。得亏他外头那些一个都没生下来,不然哪有你的今天。”
“什么?”鱼十五娘如遭重击,鱼十三想要儿子的真相撞得她脑中嗡嗡作响,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真不知道?”姜娘子也颇感意外。
“你们爷儿俩常在外头走货,我以为你早就察觉出来了,没想到你是个糊涂蛋啊。”
扇柄轻轻戳向鱼十五娘额头,姜娘子唇角微扬:“怪不得和兰陵萧氏议亲那会儿,把全副身家往你身上堆呢。原来是死心了。”
“可是……”鱼十五娘想了又想,想不起来鱼十三作为人父的半点不好,辩解道:“干爹很疼我啊。”
“废话!疼爱女儿和想要儿子又不冲突。”
姜娘子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谆谆道:“又不用他们生孩子,有钱,也不用操心衣食。我要是男人,我也生一窝孩子。刘神仙说了,他命里无子女,你命里有爹娘。儿啊,这就是命。”
“你命够好了,千万别学那些薄命的女人把身家性命寄托在男人身上。”
“倒不是说男女情爱不好。你大可养上十个八个俊俏郎君,随意消受。但是——”
姜娘子目光灼灼,“你给我记住了,你是海神的女儿,是天上的月亮。你得永远高高地挂在天上!”
提及月亮,鱼十五娘心头一动,将白日所见所闻一股脑倒了出来,末了道:
“干娘,我觉得姨妈在干一件足以万古流芳的事情。我突然有点疲倦赚钱花钱再赚钱的过程了,我也想做点什么。姨妈所救不过寥寥数人,可我眼中所见,天下受苦之人,又何止几个没读过书的小丫头?”
姜娘子轻轻摇着扇子笑了笑。
“你爹有本事,但没有仁心。你姨妈倒是有慈悲心,可惜她的本事只够管个学堂。我自负有能耐和见识,这辈子也就是做个管家婆而已。我们很难在你想要的那条路上带着你走。你得自己去找。”
“不过”她话锋一转,笑意更深,“我给你起的名字很不错。”
“自明。你可以照透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