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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冰冷的白绫缠上脖颈,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真实痛楚。沈承霁闭着眼,深深吸进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初秋微凉的空气和木槿花残留的淡香都刻进魂魄里。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混杂着零落花瓣的微甜气息。头顶,月光透过木槿枝叶的缝隙漏下几点寒光。

      这棵木槿,是他年少时与李宸亲手栽下的。那时的李宸还是太子,他也只是锋芒初露的世家子弟,两人在树下纵论天下,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仿佛整个王朝的脉动都握在他们掌心。

      李宸的儿子,那个他亲自抱过、教过骑射、一字一句启蒙《论语》的小娃娃,登基不过三载,竟听信谗言,要害他。一道旨意,将他沈氏全族打落云端,罪名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那些他呕心沥血批阅的奏章,那些他殚精竭虑推行的新政,都成了构陷的铁证。

      “陛下……” 沈承霁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濒死的绝望,“臣以性命相抵,只求陛下……念及旧情,放过沈家……”

      风过树梢,木槿的枝叶婆娑作响,发出一种奇异的、仿佛呜咽般的沙沙声。沈承霁心头一恸,只当是临终前的幻听。他猛地蹬开脚下的石块。

      身体陡然下坠,脖颈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死死勒紧!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迅速模糊、碎裂。最后一瞬,走马灯般的画面汹涌而至——李宸爽朗的大笑,御书房彻夜不熄的烛火,金殿上慷慨陈词,还有……那个被他牵着、怯生生叫他“太傅”的小小身影……

      一滴滚烫的泪,混着毕生的失望与不甘,重重砸在脚下的泥土里,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随即,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

      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水底,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丝暖意艰难地托起。

      首先感知到的,是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痛,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苦涩与清冽花香的温热液体被小心翼翼地喂了进来。他本能地抗拒,那液体却异常执着地撬开他的齿关,温柔而坚定地滑入咽喉。

      喉间的灼痛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沈承霁挣扎着,眼皮似有千斤重。他拼尽全力,终于掀开了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是一角素净的麻布帐顶。光线柔和,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气息,其中还夹杂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仿佛千百种鲜花同时绽放的奇异馨香。

      “醒了?”耳边传来女子的声音,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沈承霁艰难地转动眼珠。一个女子正端着粗瓷碗站在床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她穿着一身浅粉色布裙,乌发松松挽着,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如同盛满了初春最干净的溪水,此刻正漾着纯粹的欢喜看着他。

      她将碗沿轻轻抵在他干裂的唇边,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再喝点药,润润喉咙。”

      沈承霁下意识地顺从了。温热的药汁再次滑入喉间,那奇特的清冽花香似乎更浓了些,药汁的苦涩被花香掩盖。

      他勉强支撑着坐起身,靠在床头,目光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警惕,扫过这间陌生的屋子。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至极。一床、一桌、两把竹椅,墙角堆着些晒干的草药。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异常明亮,空气也纯净得不可思议。一切都透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却又处处透着古怪。

      “在下……沈承霁。”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喉咙深处残留的勒痕依旧隐隐作痛,“不知姑娘芳名?此地……是何处?”

      “舜华。”女子大大方方地应道,将空碗搁在桌上,转身看着他,唇角弯起一个明媚的弧度“你只管安心养着便是。”

      “舜华?”沈承霁微微一怔,“《诗经》有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好名字。”

      舜华脸上的染上了红晕,如同朝霞染上了初绽的木槿花瓣。她有些慌乱地避开他探究的视线,目光落在空碗上,声音轻快了几分,带着点催促的意味:“快喝药吧!药凉了更苦!”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就走,临到门边,又飞快地探回半个身子补充道,“我在对面那间屋子,有事……你就喊我一声!”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门板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屋里回荡。

      沈承霁望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简陋木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一丝极淡的、近乎荒谬的笑意掠过唇边。「这姑娘,跑得倒快。」

      他抬起手,指尖迟疑地、带着某种确认般地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的皮肤光滑,并无预料中可怖的勒痕,只有喉结下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感。

      「我不是……吊死在木槿树下了吗?」

      他猛地掀开身上薄薄的棉被,赤足踏上地面。泥土夯实的地面带着微凉的潮意,从脚心直透上来。他踉跄着扑到那扇小小的木格窗前,用力推开。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没有高墙深院,没有市井喧嚣。目之所及,是漫无边际的、色彩斑斓到令人目眩的花海!近处是低矮的、开着各色小花的灌木丛,粉紫、鹅黄、雪白,密密匝匝,一直铺展到视线尽头。远处,形态各异的巨树参天而起,有的枝叶繁茂如翠绿的巨伞,有的枝干虬结如盘踞的卧龙,树冠上盛开着大如碗盏的奇异花朵,红得似火,蓝得如冰,在澄澈得近乎透明的天光下,流淌着梦幻般的光泽。空气中浮动着千百种馥郁的香气,浓得化不开,却又奇异地不令人烦腻。

      几只色彩斑斓、拖着长长尾羽、形似凤凰却小了许多的鸟儿,鸣叫着从花海上空掠过,翅膀扇动间洒下点点细碎的光尘。

      「这里……绝非人间!」

      沈承霁扶着窗棂的手微微颤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闷又痛。他死了?这里是阴曹地府?可这景象……分明是传说中的仙境。那他的族人呢?那个听信谗言的年轻帝王,可曾信守承诺?

      沈承霁看着自己变年轻的手「我变年轻了……」

      一连串的疑问和沉甸甸的忧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扶着墙壁,慢慢滑坐回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花海仙境,第一次觉得这极致的绚烂,竟也透着一股无边的寂寥。

      接下来的几日,沈承霁如同一个幽魂,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游荡。

      舜华似乎很忙,每日清晨便不见踪影,只留下温在灶上的清粥小菜。到了傍晚,她又会带着一身混合着泥土和花叶的清新气息回来,有时会采些不知名的果子,有时会带回一些散发着奇异光泽的石头,献宝似的塞给他。

      “喏,尝尝这个,非常甜!”她递来一颗红彤彤、形似山楂却剔透如宝石的果子,眼睛亮晶晶地期待着他的反应。

      沈承霁依言咬了一口,清甜微酸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一股暖流随之在四肢百骸散开,精神都为之一振。他点点头,由衷道:“确实甘美。”

      舜华便笑得眉眼弯弯,颊边梨涡深深,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满足。

      有时,她会坐在院中的石墩上,笨拙地摆弄那些亮晶晶的石头,试图用草茎将它们串起来。沈承霁倚在门边看着,看她时而蹙眉,时而叹气,手指被草茎勒出红痕也不放弃。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你在做什么?”他终是忍不住开口。

      “啊?”舜华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晃了晃手里歪歪扭扭的半成品,“想……想做个好看的络子给你,挂在腰上……我看话本里都这么写。可惜我手笨,总做不好。”

      沈承霁看着她指尖的红痕,沉默片刻,走了过去。“绳结一道,讲究经纬分明,力道均匀。”他接过她手中那几颗颜色各异的晶石和坚韧的草茎,手指翻飞,动作娴熟而优雅。不过片刻,一个精巧别致、层次分明的络子便在他掌心成型,晶石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

      “哇!”舜华惊叹出声,小心翼翼地接过,捧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沈承霁,你好厉害!”

      沈承霁看着她纯粹欢喜的模样,唇边也不由得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他觉得眼前女子的身上有种奇异的、蓬勃的生命力,像阳光下的藤蔓,不经意间便能驱散角落的阴霾。只是这笑意很快又沉了下去,他望向远处那望不到边际的花海与巨树,眉头紧锁。这里的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像一场绮丽的幻梦。而梦外,他的家族,他的根,还在未知的风雨中飘摇。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他终于问出了盘桓心头数日的问题。

      舜华正对着光欣赏络子,闻言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她抬头看着他,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忧心忡忡的脸,“这里是花界。”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花木生灵的世界。”

      “花界?”沈承霁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心中惊涛骇浪翻涌不息。花木……生灵?他下意识地看向舜华。

      舜华点点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看着沈承霁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重新变得轻快:“整天闷在院子里,人都要发霉啦!明天我带你出去走走,看看我们花界!”

      沈承霁本能地想拒绝。陌生的世界,未知的规则,他只想隐匿在这方寸之地,理清这荒诞的处境。可舜华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跑开了。

      翌日,拗不过舜华的软磨硬泡,沈承霁终是被她拽出了那方小小的院落,踏入了真正的花界。

      一踏入那绚烂的花海小径,沈承霁便觉得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够用了。

      脚下的路并非泥土,而是某种巨大藤蔓的根茎自然铺就,蜿蜒向前,踩上去带着奇异的弹性。道路两旁,那些低矮的花草灌木仿佛有灵性般,在他们经过时,会微微摇曳,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芬芳,甚至有几朵胆大的蓝色小花,还伸出细长的花瓣,好奇地碰了碰他的衣摆。

      更让他震惊的是“人”。

      一个扛着巨大包裹、身形敦实、皮肤呈现古铜色光泽的壮汉迎面走来。他步履沉重,每一步落下,脚下竟会绽开一圈小小的、土黄色的蘑菇!壮汉看到舜华,咧开大嘴,声如洪钟地打招呼:“小木槿!带朋友出来逛啊?”他的声音嗡嗡作响,震得沈承霁耳膜发痒。壮汉走过时,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松脂和泥土的厚重气息扑面而来。

      “是呀,石楠大哥!”舜华笑着回应,又对沈承霁低声介绍,“石楠大哥是守界卫队的,力气可大了!”

      沈承霁僵硬地点点头,目光还黏在那壮汉走过的、不断冒出小蘑菇的地面上。

      再往前走,一个卖杂货的摊子吸引了沈承霁的注意。

      摊主是个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褐色袍子。他的摊子上摆满了各色奇特的物品:会发光的苔藓团子,装着彩色露水的琉璃瓶,还有用不知名草叶编织的精巧篮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摊前挂着的几盏灯笼,并非纸糊,而是由某种巨大、薄如蝉翼的花瓣制成,里面跳跃着萤火虫般的光点,散发出柔和梦幻的光晕。

      舜华拉着沈承霁凑过去:“榕爷爷,生意怎么样?”

      老榕树精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慢悠悠地开口,语速也如同老树的年轮般缓慢:“还算不错。小木槿,这位是……”他温和的目光落在沈承霁身上。

      “他叫沈承霁,是我……嗯,很重要的朋友!”舜华抢着回答,脸颊微红。

      “哦?”榕爷爷的目光在沈承霁身上停留片刻,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洞察一切的智慧光芒一闪而过。他缓缓地点点头,从摊子上拿起一个用碧绿藤蔓编织的小巧挂坠,递给舜华:“新做的‘安神坠’,给这位公子戴着吧,凝神静气。”

      “谢谢榕爷爷!”舜华开心地接过来,不由分说就挂在了沈承霁腰间。那挂坠一触身,一股清冽温和的气息便隐隐透入,竟真的让沈承霁连日来紧绷焦灼的心绪稍稍舒缓了一线。

      沈承霁低头看着腰间的藤蔓小坠,又看看眼前这慈眉善目、气息如同古木般沉静的老者,心中波澜起伏。他拱手,郑重道谢:“多谢老丈。”

      榕爷爷呵呵一笑,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慢悠悠的神态。

      舜华拉着沈承霁继续往前走,一路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鸟:“看那边!那是‘流萤河’,晚上可漂亮了,河面上全是发光的萤火虫!还有那边,是‘织霞坡’,住着好多会吐彩色丝线的蜘蛛姐姐,她们织的锦缎可美了,在月光下会流动呢……”

      她的解说活泼生动,笑容明媚如这花界的阳光。沈承霁望着她神采飞扬的侧脸,听着她清脆的声音,心中五味杂陈。重生于此,得遇如此灵秀的女子,是上天垂怜,还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这花界越是绚烂多姿,生机勃勃,就越衬得他像个无根的浮萍,与这欢快格格不入。族人的安危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口,让他无法真正融入这眼前的绚烂。他沉默地走着,目光掠过那些奇异的生灵和景致,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障壁。

      舜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沉默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霾。她欢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脚步也慢了下来。她偷偷看了沈承霁好几眼,清澈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担忧和失落。

      回程的路上,沈承霁更加沉默。他沉浸在自己的忧虑里,并未注意到舜华脸上那点细微的变化。直到踏入小院,舜华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

      “沈承霁,”她叫他的名字,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跟我来。”

      沈承霁有些疑惑,但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舜华并未进屋,而是带着他,绕到了小院后面。那里,靠近篱笆的边缘,静静伫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树。

      沈承霁的脚步猛地顿住,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那是一棵木槿树。

      树形并不高大,但枝干虬劲,透着岁月的沧桑。此时并非花期,深绿色的叶片层层叠叠,在午后柔和的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这树形,这枝干的姿态,甚至树皮上几处熟悉的疤痕……都与他记忆中,他与李宸亲手栽下的那棵木槿,一模一样!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发出擂鼓般的闷响。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上粗糙的树皮。那触感,冰冷而熟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上鼻尖,几乎要夺眶而出。

      舜华站在他身侧,目光没有看他,而是长久地、温柔地凝视着那棵木槿树。她的神情变得异常宁静,仿佛在凝视着自己最亲密的伙伴,又像是在透过它,凝望着极其遥远的过往。

      “沈承霁,”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这里的人,都是植物幻化的。”

      沈承霁猛地转头看向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植物……幻化?一个荒谬却又隐隐契合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直击心底!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舜华的目光从木槿树上移开,缓缓转向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温柔,有怀念,有深埋的悲伤,还有一丝……终于要揭开秘密的释然。她微微仰起脸,迎着他震惊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而我,就是这棵木槿树。”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整个花界斑斓的背景都模糊褪去,只剩下眼前这棵沉默的木槿树,和树前这个自称是它化身的少女。

      沈承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看着舜华那张年轻鲜活、带着人类温度的脸庞,又看向那棵沉静的古木,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撼动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舜华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失态,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木槿树,眼神变得悠远而迷离,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河。

      “那年春天,泥土还很松软,带着雨后的潮湿气。”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梦呓,“你和李宸,两个人,带着锄头和树苗来到这里。你挖坑,他扶苗,填土,浇水……动作笨拙得很,还争执着坑挖得不够深,水浇得不够匀。最后你们俩都累得满头大汗,却看着种好的小树苗,笑得那么开心。”

      沈承霁的呼吸骤然停滞。那画面如此清晰,瞬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少年李宸抹着额头的汗珠,得意洋洋地拍着树干:“承霁你看!我种的!将来必定亭亭如盖!”

      “后来,你们来得越来越勤。”舜华的声音继续流淌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时是讨论朝堂上的烦心事,你眉头紧锁,李宸就拍着树干说‘怕什么,有你我二人在,天塌不下来!’有时是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就倚在树下把玩、说笑。更多的时候,是谈论你们的抱负,如何让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那些话,像温暖的泉水,一点一点滋养着我初生的灵识。” 她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了浓重的湿意,“再后来……就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沈承霁的心猛地一揪。那些独自徘徊在木槿树下的日子,那些对着沉默的树木倾吐的、无处安放的悲恸和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有一天,你穿着素服,一个人站在树下,一站就是很久、很久。”舜华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终于蓄满眼眶,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我知道,李宸走了。我能感觉到你的悲伤,像沉重的石头,压得我枝叶都抬不起来。我想安慰你,想告诉你别难过……可我那时太弱小了,连一阵风都聚不起来,只能看着你难过,看着你越来越沉默……”

      她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直直刺入沈承霁的眼底,带着一种迟来的、无力的愤怒和锥心的痛楚:“特别是那天……你带着白绫,站在我面前!我拼命地摇晃!用尽所有的力气想阻止你!树叶哗哗地响,枝条抽打着空气……我想喊!想哭!想告诉你不要!可你听不见!你什么都听不见!”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身体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看着你把脖子……伸进那圈死结里……看着你蹬开石头……看着你……”

      最后的话语被汹涌的泪水淹没。舜华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断续地溢出,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沈承霁僵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雪冻住的雕像。他看着眼前哭得浑身颤抖的少女,不,是这棵为他哭泣的木槿树灵。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自尽时耳边异常剧烈的枝叶摇动声,脖颈缠绕上白绫瞬间感受到的、树身传来的细微震动,还有临死前那仿佛错觉般的、类似呜咽的风声……原来都不是幻觉!

      是她!是这棵木槿树,在用她微弱的方式,疯狂地想要挽留他的生命!

      巨大的震撼和迟来的、难以言喻的酸楚洪流般冲垮了心防。沈承霁喉头滚动,眼眶发热。他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一步,伸出双臂,将这个为他的死亡而恸哭的花灵,轻轻、却无比坚定地拥入怀中。

      怀抱里的身体是温热的,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此刻正因剧烈的哭泣而微微颤抖。沈承霁的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艰难地挤出:“舜华……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木槿树的枝叶在无风的午后,再次发出了细微的、仿佛叹息般的沙沙声,温柔地环绕着树下相拥的两人。那份积压了数日的、沉甸甸的孤寂和忧虑,似乎被这温暖的拥抱和无声的树语,悄悄融化了一角。

      那场剖白心迹的树下落泪之后,小院里的空气仿佛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

      沈承霁眉宇间那层厚重的阴霾并未完全消散,如同远山深处未曾散尽的薄雾,但那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郁,却像被花界的阳光和微风悄悄拂去了一些。

      他开始真正地“看”这个院子——看角落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开着细碎蓝花的小草;看清晨凝结在蛛网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看舜华在灶台前笨拙却认真地忙碌,被烟火气呛得咳嗽连连,白皙的脸颊蹭上几点炭灰,像个花脸猫。

      一日傍晚,夕阳熔金,将小院染成温暖的橘色。沈承霁独自坐在院中的竹凳上,望着天际变幻的流云,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支随身携带的竹笛。笛身光滑温润,显然时常摩挲。他横笛于唇边,气息轻吐。清越悠扬的笛声便流淌出来,起初是几个零散的音符,试探着,带着一丝生疏,随即渐渐连贯,汇成一支舒缓而略带怅惘的曲子。笛音不高亢,却穿透力极强,如同山涧清泉,叮叮咚咚地漫过小院,飘向篱笆外那片绚烂的花海。几只栖息在篱笆上的翠羽小鸟歪着头,停止了叽喳,仿佛在侧耳倾听。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沈承霁放下笛子,目光落在不知何时已倚在门框上、听得入神的舜华身上。

      她眼中还残留着被乐音打动的迷蒙,脸颊微红。见他看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倏地一亮,几步跑到他面前。

      “沈承霁!你吹得真好听!”她语气雀跃,“我从前只听过你和李宸说话,还是第一次听你吹笛子呢!”

      沈承霁微微一笑,将竹笛递向她:“想试试?”

      舜华连忙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看话本里,吹笛子的公子身边,总有个抚琴的佳人,琴笛和鸣,那才叫风雅!”她说着,脸上露出向往又有些遗憾的神色,“可惜了,我只会看花晒太阳,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期冀地看向他,“要不……你教我弹琴吧?”

      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太过明亮,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容拒绝的热切。沈承霁看着她期待的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点点头,温声道:“好。只是琴……”

      “这有何难!”舜华眉眼弯弯,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她后退一步,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前轻轻交叠,周身泛起一层柔和的、淡粉色的光晕。光芒流转间,她双手缓缓抬起,做出一个虚托的动作。

      随着她的动作,那棵静静伫立在院角的木槿树,枝头几朵含苞待放的花蕾骤然亮起!柔和的粉色光华从花苞中溢出,汇聚成一道光流,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流淌至舜华虚托的双掌之间。光华凝聚、塑形,渐渐显露出一张古琴的轮廓。琴身线条流畅优美,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木槿花色,其上天然的木纹如同水波般荡漾,隐隐透着粉色的光晕。七根琴弦,则像是抽取了月光凝成,散发着清冷的银辉。

      光华散去,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古琴,便悬空漂浮在舜华双手之上。

      “怎么样?”舜华睁开眼,捧着琴,献宝似的递到沈承霁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好看吧?这可是用我本体的一部分幻化的哦!”

      琴身光华流转,触手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舜华同源的草木气息。然而,沈承霁的目光却瞬间凝固在琴身上,随即猛地转向舜华,眼中满是惊愕与担忧:“本体?你……你没事吧?这会不会伤及你的根基?”他记得话本志怪里,妖物动用本体精元,往往代价惨重。

      舜华被他紧张的样子逗笑了,噗嗤一声:“哎呀,放心啦!这点东西,就像你们人类掉几根头发丝儿,不碍事的!”

      她将琴小心翼翼地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指尖轻轻拂过那月光般的琴弦,琴身立刻发出几声清越空灵的泛音,如同山泉滴落深潭。

      “不仅如此呢,”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用我本体幻化的琴,琴音可是有特别功效的!能凝神静气,抚平心绪,等我学会了,天天弹给你听,保管你什么烦心事都没啦!”

      阳光透过木槿的枝叶,在她明媚的笑脸上跳跃,如同春日里最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驱散了沈承霁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他看着她灿烂的笑靥,心头一软,也忍不住跟着弯起了嘴角。

      “好,”他温声道,走到石桌旁,“那便从基础指法开始。”

      教琴的过程,远比沈承霁预想的……充满“活力”。

      舜华性子活泼,让她规规矩矩坐定已是不易。她学认弦位时,嘴里念念有词:“宫、商、角、徵、羽……”手指却像是不听使唤,不是按错了弦,就是力道太重,拨出一声刺耳的噪音,惊飞了篱笆上偷听的小鸟。

      “哎呀!这弦怎么这么滑!”她懊恼地甩着手,对着自己不听使唤的手指龇牙咧嘴。

      沈承霁却极有耐心,一遍遍示范,讲解指法的轻重缓急,声音温和沉静,如同他方才吹奏的笛音。

      他坐在舜华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偶尔她手指实在僵硬,他才伸出手,隔着衣袖,轻轻捏住她的指尖,调整位置和力道。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一丝薄茧,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时,舜华的身体会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僵,随即脸颊便飞起两朵红云。

      “放松,”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手腕要虚悬,指尖发力,不是整个手往下按。”

      舜华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耳朵更是烫得厉害。她努力集中精神,依言调整,可指尖就是不听使唤,按下去的声音依旧沉闷干涩。

      “唉……”她沮丧地放下手,小脸垮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沈承霁,“沈承霁,我是不是特别笨?学了这么久,连个像样的音都弹不出来……”那神情,像极了被雨淋湿、耷拉着耳朵的小兔子。

      沈承霁看着她懊恼又委屈的模样,眼底漾开一丝清晰的笑意,如同春风吹皱一池静水。他摇摇头,语气带着难得的轻松:“你不笨。只是性子急了些,指法需得静心体悟。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他的鼓励并未立刻驱散舜华的沮丧。她对着自己僵硬的手指,眉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沈承霁看着她笨拙又认真的侧影,心中微动。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后,微微俯身。

      “这样,”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鬓角,修长的手臂从她身侧绕过,轻轻覆盖在她按在琴弦上的手背,掌心温热,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他的另一只手则虚虚地搭在她的右腕上,引导着运指的轨迹。“左手按弦在此处,不必过重,能得清音即可。右手食指勾弦,指尖发力,手腕带动……像这样。”

      他的声音低沉地响在耳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的手指引导着她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铮——

      一声清越圆润、如同珠落玉盘的琴音,终于从舜华的指尖流淌而出!那声音纯净通透,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洗涤灵魂。舜华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弹出来的!

      沈承霁也微微有些讶异。这琴音不仅清越,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而坚韧的生命力量,如同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带着蓬勃的生机。「这便是她所说的……治愈之音?」

      “我……我弹出来了!”舜华激动地扭过头,差点撞上沈承霁的下颌。

      两人距离极近,鼻尖几乎相触。沈承霁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跳跃的狂喜光芒,和她脸上因兴奋而更加明显的红晕。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清甜的花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沈承霁率先回过神,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收回手,退开半步,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很好。记住方才的感觉,勤加练习便是。”

      舜华也后知后觉地红了脸,慌忙转回头,心跳如擂鼓。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方才被他引导的感觉,再次将指尖落向琴弦。

      这一次,虽然依旧生涩,但那清越的琴音,终于断断续续地、顽强地从她指尖诞生了。

      日影西斜,金红色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慷慨地泼洒在小院中,给石桌、古琴、以及琴前专注练习的少女和一旁静坐聆听的男子,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光晕。木槿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微风过处,几片边缘泛红的叶子打着旋儿,轻轻飘落。

      一片叶子恰好落在舜华专注拨弦的手背上。她指尖微顿,抬头看向沈承霁。沈承霁也正看着她,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沉淀出一种温和而宁静的光泽,唇边噙着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舜华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时光在琴音与笛声的交织中悄然流逝。

      沈承霁似乎找到了一个安放忧思的角落,他开始在小院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劈柴,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柴火整齐码放;扫洒,动作不急不缓,连角落的尘埃都细心拂去。他甚至还开垦了小院一角闲置的土地,种上了一些舜华寻来的、易于生长的药草嫩苗,每日细心照料。

      一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简陋的书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沈承霁研磨铺纸,提笔蘸墨。舜华则坐在他对面,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悬腕运笔的姿态,只觉得那专注的侧脸在光晕里好看得不像话。

      笔尖在宣纸上行走,墨迹蜿蜒,如同行云流水。沈承霁的神情专注而柔和,眉宇间那最后一点沉郁的结,似乎也被这静谧的书写时光悄悄熨平了。

      最后一笔落下,他搁下笔,将墨迹未干的纸笺轻轻推向舜华。

      舜华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上面是一首诗:
      粉云漫绾舜华发,
      舞袖旋惊尘世花。
      朝霞欲染颊边笑,
      晚露长凝醉到涯。

      字迹清峻挺拔,风骨铮然。舜华一字一句地读着,脸颊越来越红,如同被诗中的朝霞染透。她读到最后,目光落在落款处那三个清逸的小字上,疑惑地抬头:“沈砚清?”

      沈承霁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和明亮的眼眸,眼中笑意温润:“砚清,是我的字。”

      “砚清……”舜华轻声念着这两个字,仿佛在舌尖细细品味。她抬起头,笑容灿烂得如同盛放的木槿,“真好听!”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诗笺,像捧着稀世珍宝,对着阳光又看了一遍,才郑重其事地折好,贴身收进怀里,还轻轻拍了拍心口的位置,“我要好好收着!这可是第一次有人专门给我写诗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自那日起,“沈砚清”这三个字,便成了舜华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

      “砚清!灶上的粥快溢出来啦!”

      “砚清!你看我新采的果子,像不像红宝石?”

      “砚清砚清!快来看!篱笆上那只翠鸟的羽毛在发光!”

      “砚清……”

      起初,每当她脆生生地喊出这个字,沈承霁握着书卷或竹笛的手指都会微微一顿,耳根悄然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热。

      这称呼太过亲昵,带着一种直白的、毫不掩饰的亲近,让他这个习惯了官场疏离称谓的人,有些不自在,心底却又隐隐泛起一丝微妙的暖流,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水。

      渐渐地,他习惯了这声声呼唤。甚至在她忙碌时听不到这声音,他反而会下意识地抬眼,去寻找那个灵动的身影。

      那一声声清脆的“砚清”,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一圈圈荡开名为温情的涟漪。

      这日傍晚,舜华像只雀跃的鸟儿飞进院子,脸上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沈砚清!今晚东边的‘流萤谷’有灯会!可热闹了,听说还有‘花灵舞’看呢!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沈承霁正给新种的药草浇水,闻言直起身,看着她因奔跑和兴奋而泛红的脸颊,眼中也染上笑意:“好。”

      夜幕低垂,花界的夜晚比人间更为璀璨。流萤谷中,无数发着柔和光芒的萤火虫,如同流动的星河,在谷地上空盘旋飞舞,将整个山谷映照得如梦似幻。巨大的发光蘑菇如同天然的灯柱,点缀在谷地各处。形态各异的花精木灵们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有卖发光花露的小摊,摊主是个顶着巨大向日葵花盘的精怪,花盘中央的花蕊发出暖黄色的光,照亮他面前一排排装着彩色液体的水晶瓶。有表演杂耍的,一个藤蔓缠绕的树人正操控着几片会跳舞的发光叶子,引来阵阵喝彩。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甜香、果香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欢快的乐声,构成一幅鲜活奇异的花界夜市图。

      舜华拉着沈承霁,兴奋地在人群中穿梭。她在一个卖发光糖画的摊子前挪不动步了。摊主是个头发如同蓬松蒲公英的婆婆,手指灵活地舀起一勺融化的、散发着七彩光晕的糖浆,在光滑的石板上飞快勾勒,转眼间,一只振翅欲飞、流光溢彩的凤凰便跃然“板”上。

      “砚清!快看!好漂亮!”舜华扯着沈承霁的袖子,眼睛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

      沈承霁看着那奇异的糖画,又看看她孩子气的模样,莞尔一笑,掏出舜华之前塞给他、据说是花界通用货币的几片发光小叶子,买下了那只糖凤凰。

      舜华开心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七彩的光晕在她舌尖跳跃,她满足地眯起眼:“好甜!”她将糖凤凰递到沈承霁唇边,“你也尝尝!”

      沈承霁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迟疑了一下,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下一小块翅膀尖。一股清冽甘甜、混合着多种花果香气的味道在口中化开,确实奇妙。

      “怎么样?”舜华追问。

      “嗯,”沈承霁点头,眼中笑意加深,“很甜。”不知是说糖,还是说眼前人。

      两人正分享着甜蜜,一个清冷中带着点慵懒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哟,小木槿,好兴致啊。”

      沈承霁循声望去。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几步开外。她容貌极美,却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狭长,唇色极淡。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苦凛冽的香气,像极了深秋寒霜里的白栀花。她双手环抱胸前,目光如同实质,锐利地落在沈承霁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不过,”白栀的目光在沈承霁脸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清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你身边这位……气息浑浊,根脚不清,不是我们花界的人吧?”

      气氛瞬间凝滞。周围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

      舜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如同受惊的小兽,猛地向前一步,将沈承霁护在身后,紧张地看着白栀,声音带着急切:“白栀!他是好人!你别伤害他!”

      白栀被舜华这护犊子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小木槿,你脑子里除了花蜜是不是就剩点‘好人坏人’了?我白栀看起来像是那种滥杀无辜的魔头吗?”她上前一步,那股清苦的栀子冷香更浓了些,目光越过舜华,再次投向沈承霁,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再说了,他这条命,可是我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拽回来的。害他?我图什么?图你几滴木槿花露当谢礼?”

      沈承霁心头剧震!救活?鬼门关?他瞬间捕捉到白栀话语中那石破天惊的信息!他猛地看向身前的舜华,眼神锐利而充满询问:“舜华?她说什么?救活?这是怎么回事?”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舜华身体一僵,不敢回头看他,只是对着白栀使眼色,声音带着恳求:“白栀!你……”

      “我什么我?”白栀根本不理会她的暗示,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承霁骤变的脸色,语气凉凉地,带着点讥诮,“怎么?小木槿没告诉你?是她跪在我门前三天三夜,哭得花瓣都快掉光了,求我动用‘溯生引魂’的禁术,才把你这条魂飞魄散的命从阴司里捞回来的。”

      “溯生引魂?禁术?”沈承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一把抓住舜华的手臂,迫使她转过身来,声音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担忧而微微发颤,“舜华!她说的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动用禁术,逆转生死……这代价……”

      他不敢想下去,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我本就该以死谢罪,保全家族!你何必……何必为我犯险!”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他这条命,是用什么换来的?

      舜华被他抓得生疼,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担忧,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她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看戏的白栀,怪她多嘴,才转向沈承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救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代价……真的不大,白栀吓唬你呢!”

      “不大?”白栀嗤笑一声,那清冷的声线在喧闹的夜市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小木槿,你这谎撒得连路边的狗尾巴草都不信。”

      她转向脸色煞白的沈承霁,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溯生引魂’,逆天改命,必遭天谴。五道‘洗髓炼魂雷’,道道足以让寻常精魄灰飞烟灭。她替你受了!硬生生扛下来的!那会儿她的本体差点被劈成焦炭!这叫代价不大?”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沈承霁心上!

      五道……洗髓炼魂雷!灰飞烟灭!

      他猛地看向舜华,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惊和……痛楚。他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的痛苦!他仿佛能看到那狰狞的雷霆撕裂长空,狠狠劈落在院角那棵沉默的木槿树上,看到枝叶瞬间焦黑、崩裂,看到她在雷光中痛苦哀鸣却无人知晓的景象!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雷劫……”沈承霁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眼眶瞬间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少女的容颜,“听着就……疼彻骨髓……你怎么这么傻?我……我哪里值得你……”

      “值得!”舜华打断他,斩钉截铁。她反手紧紧握住沈承霁冰冷颤抖的手,仰起脸看着他,眼中没有半分后悔,只有一片澄澈的赤诚和温柔,声音轻柔却重逾千斤,“砚清,救你,是我心甘情愿的。因为你是沈承霁,是当年亲手把我种下,用笑声和抱负滋养我灵识的人。你值得。”

      喧嚣的灯会仿佛在这一刻彻底远去。流光溢彩的糖凤凰在舜华手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映照着她坚定的脸庞。

      沈承霁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赤诚,看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传递来的温热力量,汹涌的心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激荡、翻腾,最终在那片澄澈的目光里,缓缓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窒息的悸动。

      他反手,更紧地回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再说。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头,化作眼底一片灼热的水光。

      白栀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着两人之间无声胜有声的汹涌情潮,撇了撇嘴,那股清冷的栀子花香似乎都带上了点嫌弃的味道:“行了行了,酸气冲天,熏得我花瓣都要掉了。小木槿,记得你欠我的‘百年凝露’!”她说完,利落地转身,素白的裙摆拂过地面,身影很快没入熙攘的、散发着各色光芒的花精木灵之中,消失不见。

      夜风拂过流萤谷,卷起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洒落的星尘。

      那一夜之后,小院里的日子像是被浸入了温润的蜜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甜。

      沈承霁依旧会照料那些药草,动作却更加轻柔,仿佛手下不是植物,而是易碎的珍宝。劈柴时,力道控制得越发精妙,柴火码放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扫洒时,连石缝里最细小的尘埃都不放过,小院洁净得如同被水洗过。

      舜华练琴的时间明显增多了。清晨,午后,甚至月上梢头时,清越空灵的琴音便会从小院流淌而出。

      那琴音不再是最初的断续生涩,而是渐渐流畅起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煦力量。

      每当琴声响起,沈承霁无论在做着什么,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或倚门,或静坐,目光静静地落在那个专注抚琴的身影上。

      那流淌的音符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丝丝缕缕沁入心脾,如同最温和的泉水,无声无息地涤荡着他灵魂深处那些经年的疲惫、沉郁与隐痛。连带着对故国族人的那份刻骨忧思,也仿佛被这琴音悄然抚平了一层毛躁的边缘,变得沉静而可以忍耐。

      他偶尔也会吹笛相和。竹笛的清越与古琴的温润交织在一起,如同山涧与深谷的对话,和谐地在木槿树下流淌。

      每当此时,舜华便会抬起头,隔着琴弦看向他,眼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笑意和欢喜。阳光或月光穿过木槿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在他们身上跳跃。

      这日夜晚,无风,夜空如墨色的丝绒,缀满了璀璨的星子。花界的星辰似乎比人间更大、更亮,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流淌的星河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屏息。

      沈承霁和舜华并肩坐在小院中的石阶上,仰望着这片触手可及的星海。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去,只剩下无边的静谧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空气里浮动着木槿花的淡香和药草的清苦,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

      沈承霁微微侧过头。星光落在舜华的脸上,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正仰着脸,看着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眼中映着细碎的星芒,纯净得不染尘埃。

      心口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情愫,如同积蓄了足够力量的春潮,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舜华微微一颤,转过头来,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愫,有感激,有怜惜,有刻骨的痛楚,更有一种沉淀已久的、炽热如岩浆般的爱意。

      “舜华。”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如同在神祇面前许下最庄重的誓言。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静谧的夜里,也敲在舜华的心上。

      “我爱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最直白、也最沉重的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舜华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舜华的眼眸在星光下骤然睁大,随即,如同被点燃的星辰,瞬间迸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巨大的惊喜和幸福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折射着星河的辉光。

      她没有丝毫犹豫,反手紧紧回握住他温热的手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幸福的哽咽,清晰地回应:“砚清,我也爱你。”

      星光如瀑,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

      沈承霁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印上舜华光洁的额头,如同盖下一个永恒的印记。舜华微微仰起脸,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抖着。

      他的吻,带着珍视和承诺的力度,轻柔而坚定地覆上了她柔软、带着清甜花香的唇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星辰停止了流转,风也屏住了呼吸。木槿树繁茂的枝叶在他们头顶无声地舒展,几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绽放开来,粉白的花瓣在星辉下舒展,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馨香,如同在为这一刻无声地祝福。

      在篱笆外不远处的阴影里,一袭素白衣裙悄然隐没。白栀抱着手臂,背靠着虬结的老藤树干,听着小院里细微的声响,看着那棵在星光下仿佛焕发着新生光彩的木槿树,鼻间萦绕着清苦的栀子冷香。

      她无声地撇了撇嘴,对着夜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啐了一口:“呸!恋爱的酸腐气,熏死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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