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5、枷场姐妹 ...
-
何知宁感觉吉野顺平对自己有些好感。
她并不自恋,只是对他人向自己投来的目光格外敏感。妒忌、鄙夷、蔑视、仰慕、爱恋......人胃里的酱醋到头来都会摆在眼睛里。她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因为何知宁早就过了会因为一个男孩对自己单方面的关注而产生别样情感的年纪(确切来说,她从没有过)。
结果她的眼神依然很好——一如既往地都快让她觉得沮丧——在她表明自己不大可能再回日本时,少年瞪圆了眼,大张着嘴巴瞧着她。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那声“嗯”是他唯一能从受伤的肺腑中挤出的东西。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当没看到。青春的暴风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用不了多久,吉野顺平就会忘记一个如流星一般从他人生中划过的人,就像他终将会记不得小学、初中同学的面容和名字那样。
再说,就算指出来又怎么样呢?何知宁很快就要死了,她不打算把自己有限的时间放在情啊爱啊这些东西上,况且她对吉野顺平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要她回应,她大概会讲一些绝情的话好让对方放弃。
这就是矛盾的地方。何知宁不忍心看他受伤才帮了他,而她现在要为了不让他继续错下去而要伤害他。
好在吉野顺平确实是个好孩子。他没让她为难。虽然不知道确切的缘由,但何知宁相信,是他心中的温柔战胜了他的欲念。
总之,我帮了他,他请了一次客。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将“账目”一笔勾销后,何知宁本计划开车,返回自己在千代田区的居所,不过她身后一直跟着两条小尾巴。对方跟了一路,始终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但也一直没放弃,与她的距离在十米左右。
显然,她们不是一对玩跟踪的高手。真正会跟踪的人应该时不时走在目标前面,跟在后面时也不会抬头——他们看脚不看人。人可以换衣服,也能化妆,再极端点还能整容,但却很难改变自己走路的步态。
不过何知宁也不觉得夏油杰会教这对姑娘这些。
面前的路灯由红转绿,何知宁却没有继续向前。她掉头,径直走到第四棵树下。一对姐妹就趴在树干上,直勾勾地盯着她。两个人都穿着校服,打扮干净整洁,个子都不高,看上去瘦弱而轻盈。
对,她认识这两条尾巴。
棕色头发的姑娘叫美美子,黄发女孩的名字是菜菜子。她们是一对姐妹,姓枷场,是夏油杰实际上的养女。她们的不幸也是压倒夏油杰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上次何知宁见她们还是在2017年2月的天龙河。
当时夏油杰作为盘星教教主,正在筹资。他从皈依的几个暴发户口中得知天龙河酒厂的事,顺势前往调查(当然,他去的时候并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主要还是对包治百病的酒感兴趣),枷场姐妹则跟着去旅游。何知宁与夏油杰曾有一段合作,但很快,他们就因观念不同而分道扬镳。在那之后,何知宁就再也没见过活着的夏油杰,自然也没再见过枷场姐妹。
何知宁打量了下她们。“你们比之前更瘦了。不介意的话,来我家吃晚饭吧。”
枷场姐妹的眼光依然带着警惕,但她们对视一眼后,还是乖乖地从树底下走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们从始至终都很安静,就像一对幽灵——从她们对夏油杰的感情也不难猜到,夏油杰的死注定会带走她们泰半的灵魂,枷场姐妹不得不把她们剩余的部分拼在一次,凑出两条腿才能继续向前走。
老实说,何知宁并不提倡这种活法,但她知道她们尽力了,再说下去就是在苛责未成年人,所以她也什么都没说。
最后开口的还是枷场姐妹。
她们一前一后钻进后座。等车子发动,离开涩谷,菜菜子张开嘴,说:“其实我们很讨厌你。”
何知宁抬了一下眼。她的目光透过后视镜,与那不算和善的目光交汇后移开,回归路道。她欠的外星血债遍布七大洲,加上已逝之人,恨不得她死的人有望能排出太阳系——啥时候枷场姐妹能登月再跟她谈这个也不迟。
菜菜子似乎对她的态度很不满意,音调高了不少,几乎算喊了起来:“自从跟你说过话后,夏油大人一直很消沉。我们要去替他出气,他也不同意!”
“那他是对的。”何知宁默默回答她,“我可以念在合作一场、当局求情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一次,但如果骑我的脸,你们就会跟那群不识时务的咒灵一个样儿。”
针对她的沉默,菜菜子依然很不满。她想继续说什么,但美美子突然插话进来。“但,我、我们依然很感谢您......”美美子性格内敛,不如她的姐妹一半能说会道,但这一缺点反而为她的道谢平添几分真诚。
“是吗?”何知宁说,“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值得你们感谢的事。”
美美子不敢与她对视,就连透过后视镜也不敢,所以菜菜子接过了接力棒(哪怕她看上去很不乐意)。“......是您帮夏油大人解脱的。”
哦,她们说的是昨晚。那也算工作的一环。
“份内的事,不用谢。”
在瞧见夏油杰的时候,何知宁也吓了一跳——毕竟山岭法庭也没变态,更没空闲到监控墓地有没有被掘。
“所以你们跟了我一路就是跟我说谢谢的?”
菜菜子哼了一声。“是又怎样?不行吗?”
“岂敢岂敢,我这不是还要请二位大小姐吃饭嘛?”何知宁不习惯异国饮食,也不大喜欢海鲜,刚刚吃的生食让她有点反胃,好在她昨天中午在家发馋,包了饺子,“你们听说过饺子吗?饺子,dumpling。”
“我们才不是大小姐,而且我们知道饺子是什么,用不着说英文。”菜菜子推了推姐妹,“对不对,美美子?”
美美子窃窃地望了她一眼,接着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为什么不告诉她呢,菜菜子?”
何知宁怀疑这个话题还是跟夏油杰有关系,当她看到菜菜子依然踌躇个不停,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的时候,这种怀疑变成了确信。
既然她们不说,那就只能她问了。
“告诉我什么?”
菜菜子的嘴角抽动着,似乎很难承认这么一个事实,但最后,她还是选择妥协。“最后的时候,夏油大人跟我们说,如果他失败了,我们就来找你帮忙。”
一股沉重的沉默瞬间蔓延开来。
何知宁自然不想把气氛弄僵,只是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说句不好听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考虑亲自去掘一次夏油杰的坟。不为别的,就为看看这人脑瓜子的构成是不是有哪里跟常人不大一样。但有个地狱笑话,那个把自己整成脑花的疯子,为了侵占夏油杰的身体,给夏油杰脑部掏空了。
坏了,干坏事我都能晚一步。
何知宁突然笑了出来。那笑声干巴巴的,大概是因为她很久没有出于完全的无奈而露出笑容。
“......我不明白。”她说,“他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不明白。”
是,何知宁到现在都记得2017年2月14日。那天是情人节,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夏油杰的日子。天龙河的处理已到尾声,他们也对彼此的身份略知一二(或许何知宁对他了解更多一些)。何知宁对他的目标持保留态度,但无论她再怎么收,她的存在本身已经影响到了夏油杰对现状的判断。他约她出来,只为要个“真相”。
何知宁不想说。于她而言,夏油杰也算个能聊的来的朋友(当然,如果夏油杰在她的管辖范围内,那是另一码事),她手上的答案会摧毁他信仰的根基。17岁的夏油杰已经遭受过那种重创,27岁的他再来一次且更为彻底。更重要的是,那个答案会成为一个火种,把他过去10年的一切都燃烧殆尽——再没人能拯救这样一个失败者。
但夏油杰很坚持。他用那一惯温和的语气,不停地向她保证没关系,他可以承受。好像只要何知宁不回答他,那几句保证他可以说到永远。
最后她还是说了。
事情很可惜。又是何知宁的设想更贴近现实。
随着她的说明,夏油杰脸上的微笑肉眼可见地消散下去。不仅是微笑、气势这种东西,何知宁能感觉到,他身体里和围绕着他的一切都在破裂——再也没有什么伟大的计划了。
“我很抱歉。”
何知宁用这句话作为结尾,是因为她真的为毁了他而感到内疚。
她的态度似乎让夏油杰很不满。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威严,乃至癫狂。他笑了个快活,只回给她一句话。
“滚,猴子。”
何知宁不是个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人家下逐客令,那她当然要走,但临行前,她还是给了他最后的叮嘱。
“如果你还是个大人的话,就别把孩子扯进自己要做的事情里。”
何知宁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因为夏油杰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石膏,不会说也不会动,留给别人的只有冷漠。
……或许现在是要个答案的时候。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何知宁问:“去年年末夏油杰是不是没让你们一起行动?”
她指的是2017年年末,夏油杰造成的“百鬼夜行”事件。由于不属授权范围,山岭法庭只派了专人旁观并提交报告。何知宁没在相关文件里发现这对姐妹的行踪。
“你说去年平安夜?”谈起这件事,姐妹花显然有些闷闷不乐。连相对豁达的菜菜子都蔫了下去,“对,夏油大人变了主意。我们没去。”
不去是好事。
何知宁觉得自己现在满肚子里装的全是叹息,但她只能对自己说。
不去意味着这对姐妹日后在咒术界还有立足之地。如果她们去了,她们就只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