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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遥远的守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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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下学期伊始,一场名为“优化学习效率”的座位大调整,如同命运之手的一次随意拨弄,将我和林屿之间那点因职务而维持的、微妙的“近距离”,彻底斩断。
新的座位表贴在黑板旁,引来一片哀嚎和窃喜。我挤在人群里,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名字。视线顺着表格向下,最终定格在教室对角线最远的那个角落——林屿的名字赫然在列。而我的新位置,则在靠近讲台的另一侧窗边。
半个教室的距离。
课桌椅挪动的声音刺耳地响起,空气中弥漫着粉尘和躁动不安的气息。我抱着沉重的书包,一步步走向那个靠窗的座位。阳光透过玻璃洒在空荡荡的桌面上,有些晃眼。坐下,抬头望去,视线需要越过一排排低伏的脑袋,才能勉强捕捉到教室最后排,那个靠墙而坐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正低着头整理新书桌,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眉眼。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只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惯常的、带着点疏离的沉静。半个教室的物理距离,像一道无形的、宽阔的河流,瞬间将我们隔开。
那些曾经频繁的、带着“公务”性质的接触——课间收发作业时指尖的短暂相触、在讲台旁并肩登记分数时的低声交流、去办公室路上抱着试卷的沉默同行、在狭小空间里清点卷子时不可避免的靠近……所有这些曾经让我在窘迫中又暗自珍惜的微小瞬间,都因为这道突然横亘的距离,变得稀少而珍贵。
空间上的疏远,让每一次必要的“公务”接触,都带上了一层小心翼翼的、近乎仪式感的意味。
数学课代表的工作依旧。收作业时,我需要绕过大半个教室,才能走到他负责的区域。他通常已经将作业收齐,整整齐齐地摞在桌角。我走过去,他会抬起头,目光短暂地交汇,然后迅速移开,只是简单地用眼神示意一下那摞作业本。没有多余的话语,交接的动作也刻意保持着距离,仿佛在传递什么易碎品。
“嗯,谢谢。”我会低声说一句,抱起作业本,转身离开。每一次短暂的靠近和离开,心脏都会不自觉地微微收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纪律检查和班会筹备是副班长和助理的职责。午休检查,我们通常分区域进行。有时,我会故意放慢脚步,绕一点路,从教室后方他负责的区域经过。他通常站在后门附近,背靠着墙壁,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教室,偶尔低声提醒某个还在讲小话的同学。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匆匆走过,不敢停留,也不敢多看,只在余光里捕捉到他沉静的侧影,像一幅定格在远处的画。
班会活动需要一起讨论方案时,我们不得不在课间或放学后找个角落沟通。通常是陈默也在场,充当着某种缓冲。我们各自陈述想法,语气公事公办,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方案纸上,避免直接对视。讨论结束后,收拾东西离开,也总是一前一后,中间隔着无形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的、公式化的疏离。
然而,林屿那微妙的回避,在一种情况下表现得尤为明显——当需要交换批改试卷,而我的名字恰好和他排在一起时。
语文课常有互相批改随堂练习或小测卷的环节。老师随机发卷,拿到谁的卷子就批改谁的。每当老师念到“苏晚改林屿”或者“林屿改苏晚”时,教室里总会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压抑的低笑和咳嗽声。
如果是他拿到我的卷子,他通常只是眉头微蹙一下,便低头开始批改,动作利落,表情平静。
但如果是我被分到他的卷子……
我拿着他的卷子刚站起身,准备走过去交换(按照座位,他需要把改好的卷子给被改的人看)。还没等我迈开步子,就看见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脸上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急切和……抗拒?
“老师!”他声音有些突兀地响起,打断了教室里正在进行的小小骚动,“我……我和张强换一下!他改我的,我改他的!” 他几乎是抢过旁边张强手里的卷子,又把自己的卷子塞了过去,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张强一脸懵,看看自己手里的卷子,又看看林屿塞过来的卷子,还没反应过来。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了然和看好戏的笑意。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他的卷子,指尖冰凉。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几乎要碎裂。他就这么……不愿意让我碰他的卷子?连这种最平常的接触都要回避到这种地步?那点因公务而勉强维系的“靠近”,在他这种近乎本能的抗拒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
巨大的难堪和一丝尖锐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我。我默默低下头,把那份无人接收的卷子放回桌上,坐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红痕。
空间的距离,行为的回避,像一层层冰冷的霜,覆盖在曾经那些微小的“开心”之上。公务这条纽带,似乎也在这遥远的守望中,变得愈发纤细和冰冷。
然而,就在这微妙的疏离与距离感中,一个更宏大、更迫近的目标,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峰,清晰地矗立在了初三每一个人的眼前——一模考试。
班主任几乎每天都在强调:“一模!一模就是中考的预演!是你们实力最真实的体现!考好了,区排名进了前一百,甚至前五十,就有机会和市重点的重点班提前签约!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们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重点高中的大门!意味着中考的压力能减轻一大半!”
签约重点班!市重点高中的橄榄枝!这几个字眼像带着魔力的鼓点,敲在每一个初三学子的心上。紧张、期待、焦虑、野心……种种情绪在教室里无声地发酵、膨胀。
我和林屿,都被这巨大的目标所牵引。我们之间的疏离和回避,在关乎未来的重大战役面前,似乎暂时退居其次。题海战术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教室里,课间少了喧闹,多了沙沙的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每个人的桌上都堆满了厚厚的复习资料,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咖啡和提神风油精混合的味道。
半个教室的距离,并未阻隔我们各自奋战的身影。我坐在窗边,常常抬头就能看到教室最后排,那个靠墙而坐的身影。他低着头,脊背挺直,沉浸在题海中。阳光有时会落在他微卷的发梢,或在他摊开的习题册上投下一片光斑。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让我患得患失、心绪不宁的林屿,而是战场上另一个沉默而强大的战士。我们各自为战,却又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在同一条战船上,驶向同一个名为“重点高中”的彼岸。
一模如期而至。考场肃穆,笔尖沙沙作响,如同千军万马无声的厮杀。我摒弃所有杂念,将几个月来磨砺的锋芒,尽数倾注在每一道题目上。林屿,那座我曾发誓要翻越的高山,此刻更像是一个需要并肩甚至超越的坐标。
煎熬的等待过后,是成绩揭晓的时刻。
这天下午的自习课被临时取消。班主任表情严肃地走进教室,手里没拿成绩单,而是打开了教室前方的多媒体投影仪。白色的幕布缓缓降下。
“同学们,一模成绩已经出来了,区排名也刚刚汇总完毕。”班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这次考试难度很大,竞争非常激烈!我们班……整体发挥不错!现在,我们一起来看看年级和区里的排名情况。”
他操作着电脑,投影仪的光束打在幕布上。一个巨大的Excel表格缓缓呈现出来。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数,按照年级排名从上到下排列。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幕布,急切地搜寻着自己的名字。
我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手指冰凉,紧紧攥着桌角。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从表格的最顶端开始,向下飞快地移动。
第一名……不是我。
第二名……也不是。
第三名……张薇。
第四名……
我的名字在哪里?林屿的名字又在哪里?区前一百!一定要进区前一百!
视线飞快地掠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分数和排名在眼前飞速闪过。紧张感几乎要将我吞噬。
突然,我的目光猛地钉住!
在表格的上端,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眼帘——
1. 苏晚班级排名:1 年级排名:15 区排名:89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大脑一片空白!第一?班级第一?年级第十五?区排名……89?进前一百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在胸腔里爆发!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我猛地捂住嘴,才没有惊呼出声!眼眶瞬间就热了!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一个更强烈的念头驱使着我的目光,继续向下搜寻!
林屿!林屿在哪里?
目光急切地向下扫视。越过几个名字……
找到了!
2. 林屿班级排名:2 年级排名:18 区排名:95
林屿!班级第二!年级第十八!区排名95!他也进了!
一股更加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冲垮了我!不是单纯的喜悦,而是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的释然,一种并肩站在巅峰的激动,一种目标达成的眩晕感!
我们!我们两个!是全班唯二冲进区前一百名的人!我们拿到了签约重点班的入场券!
“哇——!!!”
教室里彻底沸腾了!惊呼声、赞叹声、拍桌子的声音响成一片!所有人都看到了那紧挨着的两个名字,那耀眼的区排名!
“苏晚第一!林屿第二!”
“区前一百!两个都进了!”
“太牛了!我们班太牛了!”
“签约!能签约了!”
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同学们激动地互相拍打着肩膀,兴奋地议论着。王浩更是激动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挥舞着拳头。
在这片沸腾的喧嚣中,我猛地转过头,目光急切地越过半个教室的距离,穿过兴奋晃动的人影,精准地投向了教室最后排,那个靠墙的位置。
林屿正靠在教室后面冰凉的墙壁上。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欢呼雀跃,只是微微低着头。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打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我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看到他嘴角,正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而愉悦的弧度。
他在笑。
不是那种张扬的大笑,而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带着巨大喜悦和轻松感的浅笑。那笑容,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在我的心湖里荡开了一圈圈巨大的涟漪。
就在这时,他旁边一个同样兴奋的男生(似乎是他的朋友),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用那种激动到破音、却又足以让周围人听清的音量大喊道:
“卧槽!林屿!你俩这……这是要比翼双飞啊!!!”
“比翼双飞”!
这四个字,像一道带着魔力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教室里所有的喧嚣,精准无比地击中了我!也击中了那个靠在墙边、低头浅笑的少年!
我看到林屿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随即那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被调侃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掩饰的、被巨大喜悦和某种隐秘期待点燃的光芒。他没有反驳,只是笑着推了那男生一把,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极其快速地朝我的方向扫了一眼。
那一眼,隔着半个教室喧闹的人群,隔着沸腾的空气,短暂得如同错觉。
但我的心跳,却在那一刻,彻底失控。
所有的疏离,所有的回避,所有空间的距离和曾经的难堪,都在“区前一百”的荣耀和那句“比翼双飞”的调侃中,被暂时地、猛烈地冲散了。
希望,如同被压抑许久的岩浆,在这一刻,裹挟着签约的曙光和那个靠墙低笑的侧影,以不可阻挡之势,轰然喷发,将我的整个世界都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遥远的守望,似乎在这一刻,被拉近了无限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