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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藏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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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后来他们在一起很多年,洛景繁想起那天晚上仍旧会后怕。
他怕自己发现的晚一点,陈烬便会葬身在他亲爹手里,又怕因为他激怒了陈峦,导致悲剧的提前发生。
他像被架在两山之间的钢丝绳上,心要被压成薄片。
陈烬头上有伤,从他闯进来开始便昏迷不醒,他也叫不醒他。
他不顾满身的玻璃渣子从地上滚起来,拦腰抱住陈峦,妄图再坚持一时半刻。
时间近乎凝滞,他箍着陈峦的手指把自己的胳膊抠出一道道血痕,直到那漆黑无比的大门终于被人从外面破开。
警察冲进来制服了陈峦,洛景繁抱起陈烬往门外跑去,有个小警察陪着他,一路疾驰把陈烬送去了医院。
警察帮他开车,他坐在后座上无意识的发抖,他给裴夜打电话,叫他赶快去医院,找人备出一间手术室来,他用衣服包裹好陈烬头上的伤口,给警察指出一条最快最近的路,一直喋喋不休,不曾松懈。
直到陈烬被送进手术室,警察给他做完笔录,匆忙赶来的裴夜和文锦揽着他的肩膀劝他别太担心的时候,他好像才缓过一口气来,听着耳边不断清晰的人声,抬头茫然的看了一眼指示灯牌。
手术中。
依旧是红的亮着的手术中。
裴夜想劝他先回去休息一会,结果发现他在那自言自语,贴近了,才听清他在说:“我检查过了,除了头部没有其他外伤,大概率是轻微脑震荡,应该一会就出来了。”
“但他之前内脏受过伤,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再出血。”
“我看他脸色还好,也没吐血,不像是内出血的样子,估计是李主任给他检查的太仔细了,等一会吧,再等一会就出来了。”
“但也不好说,我去的时候……”
“景繁。”裴夜出声打断他:“景繁,你歇一会,歇一会好不好。”
洛景繁被他握住双肩,他一脸茫然的看着裴夜,眉头微蹙,似是正在努力消化着裴夜说的话。
“你身上的伤口需要处理,让文锦在这盯一会,你跟我去处置室好不好?”
洛景繁一手的血,身上也星星点点落着血点子,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急出的冷汗,不知道的还以为李主任推错了人,把病号落在外面。
“我没事师兄。”像是大脑终于反应过来,洛景繁舒展眉头,挤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我在这好好坐着呢能有什么事,我得等他出来。”他转头对上文锦担忧的目光:“嫂子你不知道,陈烬他被吓着了,出来看不见我他会害怕。”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以为我是他那混蛋爹,一个劲儿的躲,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
“他爸拿着照片问他我是谁,他不说,他和我说过,从小他爸就总打他,他有心理阴影,只要一看见陈峦那个老东西拿棍子他就会发抖。”
“之前做心理辅导的时候,他应该都和嫂子说过。”
“我以为我把他练的壮实一点,带着他学一些擒拿格斗的拳脚功夫,他再意见危险的时候就能保护好自己。”
“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这小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洛景繁忽而笑了笑,眼里多了几分惆怅,盯着自己手里那片刺目的深红,苦笑道:“这小子说他喜欢我,被我拒绝了,去酒吧喝酒,才被他爸找到的。”
眼眶湿润,以他控制不住的速度迅速侵占了他的视线。
“他居然说他喜欢我,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所以都怪我,师兄……”
他虽语气淡然,听不出多么起伏,但分明一滴清泪从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掉在掌心的那道口子上,刺的伤口生疼。
“又是因为我临阵脱逃。”
“小屿已经没了,要是陈烬也……”
他才好不容易从十八岁的阴影里迈出一步,他好不容易找到抚平过去的媒介,他不想再跨进另一个阴影中。
裴夜不知说什么才能宽慰他这师弟,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他和文锦一左一右坐在洛景繁身旁,陪他一起等手术结束。
其实陈烬出来的,不算慢了。
只是洛景繁度秒如年,觉得那一个小时又一辈子那么长。
轻微脑震荡加浑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李主任给人处理完身上的外伤又盯着他输了一会液,看着指标都平稳了才把人推出来。
“身体没什么大事。”手术室门前的走廊里,李主任和洛景繁叮嘱道:“除了头部棍棒击打造成的脑震荡之外,身上其他的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但没伤到内里,他身体素质不错,养一段也就好了。”
“相比之下,他心理上的创伤可能更严重些,这些还要等他醒来再观察。”
洛景繁还傻着,怔愣问道:“真没事?他之前做过开腹手术,内脏有过出血,肋骨断过才恢复没几个月,这些都没事?”
“没事。”李姐拍拍他的手说:“放心吧,我都仔细检查过了的,回去好好养着就行。”
洛景繁忙连声道谢,护士把陈烬直接推去特护病房,洛景繁一根神经松下来,想跟上的时候才发觉脚底发飘。
于是腿脚一软,他下意识靠在墙边,没跟上去。
“师兄。”
他抓住裴夜手臂,像是抓了把救命稻草似的,攥着他小臂的手指尖用力的泛白。
“让…让嫂子先陪陈烬过去,你帮我个忙。”
说着,他把自己黑色的风衣稍稍敞开了个口子,把风衣内的光景亮给裴夜看了一眼,只来得及吐出一句“别骂我”,随后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一样软趴趴的靠墙滑倒了下去。
……
裴夜何止骂他,裴夜都想不给他上麻药,生生疼死他个没良心的算了。
食指长两指宽的一截玻璃碎片就那么赤裸裸的扎在洛景繁肚子上,衣服里边濡湿了一片,取的时候外面连个边边都看不见,他生把那口子豁长了些,两个大夫合力才把玻璃片拔出来。
这还不说他可能面临的感染,内脏破裂,失血过多等种种不可预见的风险。他真想把洛景繁从手术台上拽起来抽他两个大嘴巴,谁叫他肚子里插了这么长一块玻璃生挺了一个晚上,就裹着衣服往那一坐,像是不知道疼似的,等到陈烬没事了才想起来说。
他手上的口子也不浅,看着就狰狞非常,虽说刚送过来的时候护士帮他缠了两圈,但没清创没缝合,那肉就粘着纱布,扯也扯不下来,一动弹就看着洛景繁那两条眉毛欻地皱在一起,挣扎着要把手往回缩。
“要再加点麻药吗裴哥?”
眼看着护士要按不住他的手,洛景繁一用力便有更多血流出来。
“作用不大。”裴夜摇头:“再来个人按着他,他对麻醉类药物有抗药性,再加也没什么用。”
他大学时候因为胃痛频繁,止痛药吃的太多,逐渐一片两片对他已经没什么作用,后来给这人做胃镜检查的时候发现他对麻药也产生了抗药性,全麻的胃肠镜生给做成了半麻的,因为这事洛景繁还埋怨了他好久。
小刘“哦”了一声,颇为痛心的上前按住洛景繁的右臂,她很少见过这人如此虚弱的时刻,以往的洛景繁工作起来雷厉风行,办事冷静果断,唯一一次看他发火就是之前那个把儿子踹到肝脏破裂的患者家属闹事的时候,洛景繁三两下掰过那人的胳膊,将他制服。
她知道洛景繁有胃病,身体不好,知道他不爱按时吃饭但是爱吃甜的和各种小零食,知道他的胃病时常在工作时发作,但她从未见过洛景繁在外人面前露出过一次痛色。
意料之中,这种“失态”只出现了一小会,几分钟过后,洛景繁不再挣扎,只是眉头依然紧促着,额头上冷汗出了一茬又一茬,眼珠来回转动,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他知道这是他做手术要用的手。”裴夜一边给他缝合一边说:“他宝贝着呢,不会乱动的。”
这么缝完一遭,又输进去不少血,忙活完的时候也快天亮了,洛景繁身上缝了二十来针,脸白的快和床单融为一体,跟陈烬摆在一起一时还真难分伯仲。
裴夜让文锦先回家,炖些补身子的清淡汤水来,自己则在洛景繁他们两个床脚下撑了个陪护床,佝偻着对付了一宿。
临到六点的时候洛景繁醒了,一睁眼被腹部难以言说的刺痛激的咳嗽了一声,紧接着发现自己嗓子干的快要裂开,抬手想找水喝又看见手掌缠着厚厚的纱布,干脆作罢,躺床上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算了算了,自给自足吧……
裴夜就站在床尾看着他折腾。
洛景繁拿眼睛前后左右扫视了一圈,看见脚下站着的裴夜时如同救命稻草般朝他伸出了手。
“师兄。”他嗓子哑的不像话,跟喝了哑药的鸭子也没差多少:“渴……”
裴夜掐着腰黑着一张脸,洛景繁挤眉弄眼的撒了个娇,裴夜这才把水给他递到嘴边。
“少喝一口润润嗓子得了,你这肚子刚缝上没多久,不能喝太多。”
洛景繁抿了口水,光是撑起身子这个动作就耗费了他大半力气,说话不住气喘:“都说了,别骂我。”
裴夜不骂,裴夜吼他:“你就那么在意那小孩?他身上的口子都没你的吓人!”
“他……他不一样。”洛景繁眸色暗了暗,抬头干笑一声:“嫂子要是伤着了,你得比我还疯。”
裴夜被他说中,气急败坏道:“我真该让你敞着肚皮晾着吹风!你知不知道再偏一寸那玻璃渣子就扎进你的胃里了!”他把洛景繁扶着坐起来,没忍住低声骂了句:“白瞎我一支麻药!”
“好了师兄,下次我补给你不就得了。”
“还有下次?”裴夜听了眼睛一立:“再敢有下次我不给你缝了!”
“不敢不敢,我可不敢了。”洛景繁强撑着苦哈哈的笑几声,嘴角再难以维系向上的弧度,咧着嘴皱起眉头,冷汗刷地冒了一头。
“有没有止痛药,给我来点,要受不了了。”
“伤口疼?”
洛景繁点点头,手虚拢在腹间,要按不敢按:“胃也疼,昨天睡了一天没吃饭。”
相比之下他竟觉得刀口的痛没那么难熬,没有动作根本感觉不出,但胃里火烧火燎的,怕是太上老君在他肚子里开了个炼丹炉,估计再过一会就会有猴子蹦出来。
他抬头看了看,便不再惊讶。
“消炎药能不能拔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够用吗?”
空腹打消炎药,不疼死他都算轻的。
“再点一会吧。”裴夜冷漠的像个审判长:“玻璃片卫生条件太差了,我怕你术后感染,还是预防着点的好。”
“行,知道了。”洛景繁背靠床头脑袋高高扬起,双目紧闭点了点头道:“你去回办公室歇一会,我这没事了,陈烬我看着就行。”
裴夜还是不放心他,洛景繁干脆下地给他走了两圈,证明他真的头不晕心不慌才把人劝走。
洛景繁给小刘去了个电话,叫她把办公室里那把折叠椅拿过来,他在床上躺不住,索性搬了椅子坐在陈烬床边,今天阳光很好,透过窗子洒进来,晒得他身上暖融融的,双颊微红,总算恢复了一点血色。
陈烬这小子,还挺能睡的。
睡到洛景繁有足够的时间用眼神一遍遍描摹在陈烬出众的骨相上,发现他的眉骨和鼻梁都带着成年人的野蛮,下颌不知何时变得如此锋利,不做表情的时候竟然也让人觉得散发着三分寒气。
但更多的,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后眉眼间残存的不安。
昨夜的事从发生到现在洛景繁都没什么真切的感觉,记忆像是空缺了一般,他想不起来具体的许多细节,脑海里始终都是陈烬那张被血糊住的脸。
即便那张脸现在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的,除了额头上那一圈厚重的纱布外,其他的和以往无异。
到底还是流了太多的血,他身上没什么力气,靠着椅子窝在毯子里,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祝屿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这次没有呼啸的海风也没有高耸的悬崖,只有一个打扮的干干净净,背着包,站在路口的祝屿。
一个不被病痛折磨的,明媚阳光的祝屿。
梦里,祝屿笑得灿烂,他想跑过去拉住他,还没等迈动步子,眼前的一切忽然消散成灰烬,他蓦地从梦中醒来。
正对上陈烬注视着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