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雪中枪 ...
-
正值秋季。
秦怀戟跪在灵堂,瑟瑟发抖。望着母亲的棺木停在厅中央,黑漆漆的,像一张永远合不上的嘴。七岁,很小,她还不能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只知道母亲再也不会从那张床上坐起来,用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了。
"怀戟,过来。"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得像冬日里结冰的河面。
怀戟转头,看见父亲秦戟站在灵堂门口,一身戎装未卸,甲胄上还沾着塞外的风沙。他的脸被北疆的朔风吹得皲裂,左颊一道新伤结了暗红的痂。父亲身后站着个陌生女人,锦缎衣裙上绣着繁复的牡丹,发髻上的金步摇在风雪中纹丝不动。
"这是周娘子,大夫人。"父亲说,声音里没有温度,"以后由她管教你。"
怀戟盯着女人涂了胭脂的嘴唇,那两片红像极了母亲咳出的血。她忽然想起昨夜偷听到的对话——秦家需要主母娘家的军火供应,而主母需要一个将军夫人的名头。
"我不需要照顾。"怀戟听见自己说,声音稚嫩却坚定。
周氏笑了,步摇发出细碎的声响:"倒是个有脾气的丫头。"她俯下身,指甲捏住怀戟的下巴,"可惜了这张脸,若是男孩,倒真像秦将军。"
父亲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怀戟知道,父亲心里也有同样的遗憾——她不是能继承秦家枪法的儿子。
灵堂外,雪越下越大。
三个月后,年关在即。
怀戟蹲在后院练剑,木剑在冻得通红的小手中来回劈砍。祖母说过,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但父亲上次来信说年节要回家,她得把新学的招式练熟。
"手腕再压低三分。"
怀戟猛地回头,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黑色大氅上落满雪花。她丢下木剑飞奔过去,却在距离父亲两步远的地方刹住脚步——将军府的小姐不该如此失态。
父亲却笑了,蹲下身张开双臂:"来。"
怀戟扑进那个带着铁锈和风雪气息的怀抱,父亲的大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长高了。"
"我每天都练剑!"怀戟急急地说,"还会背《孙子兵法》的'谋攻篇'!"
父亲眼中闪过一丝怀戟看不懂的复杂神色,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好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像做梦一样。每天清晨,父亲都会带她去校场,手把手教她握剑的姿势。秦家枪法刚猛,不适合女子体魄,父亲便改良了招式,化刚为柔,将枪法融入剑术。
"剑走偏锋,以巧破力。"父亲握着她的手,带她完成一个漂亮的回旋,"记住,战场上不是比谁力气大。"
怀戟学得极快,第三天就能完整演练一套基础剑法。父亲眼中流露出罕见的赞许,这让怀戟胸口发烫,练得更勤了。
"将军未免太惯着这丫头了。"周氏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怀戟一个分神,剑锋偏了三分。
父亲头也不回:"我秦戟的女儿,自然与众不同。"
周氏冷笑:"再不同也是个女儿身,终究要嫁人的。"她意有所指地补充,"我表弟明年及冠,在兵部任职..."
"她还小。"父亲打断道,声音冷了下来。
怀戟假装没听见,继续练剑,但心里已经记下了"兵部"和"表弟"这两个词。
除夕夜,府里张灯结彩。主母娘家的亲戚来了不少,厅堂里堆满礼物。怀戟穿着主母硬要她换上的粉裙,浑身不自在。
"像个姑娘家了。"祖母难得露出笑容,枯瘦的手摸了摸怀戟的发髻,"明年请个绣娘来教女红。"
怀戟低头不语。她瞥见父亲坐在主位上,被一群奉承的人围着,眉头紧锁。当主母的表弟——那个油头粉面的年轻官员凑过去敬酒时,父亲的眼神明显冷了几分。
宴席过半,怀戟溜了出来。她跑回房间换上短打,拿起木剑去了后院。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未扫的积雪上,映出一片银白。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怀戟转身,父亲提着两把未开刃的剑走来,递给她一把:"陪我练练?"
那是怀戟记忆中最快乐的夜晚。两把剑在月光下交错,雪花被剑气激荡,在空中飞舞。父亲刻意放慢速度,引导她完成一个个复杂招式。最后她累得坐在地上喘气,父亲也挨着她坐下。
"怀戟,"父亲突然说,"记住,无论发生什么,秦家的剑不能丢。"
怀戟似懂非懂地点头。父亲望着远处的灯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是个男孩..."
怀戟的心猛地一缩。她知道父亲不是嫌弃她,只是遗憾她不能随军出征。这个认知像根刺,深深扎进心里。
"我可以的!"她抓住父亲的袖子,"我比那些男孩都强!昨天我还打跑了欺负卖炭老翁的混混!"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笑声惊起了屋檐下的麻雀。他揉了揉怀戟的脑袋:"好,我的'小秦将军'。"
开春前,父亲又要出征了。临行那天,怀戟抱着父亲的腿不肯放手。父亲蹲下身,将一个玉佩挂在她脖子上:"这是秦家祖传的,收好。"
周氏在一旁冷笑:"传给女儿算什么规矩。"
父亲站起身,眼神凌厉"我的规矩就是规矩。"他最后看了怀戟一眼,"练好剑,等我回来检查。"
怀戟站在府门口,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她不会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完整的父亲——下次归来时,爹爹将失去一条胳膊,而再下次,将是一具冰冷的棺木。
但她此刻只是紧紧攥着胸前的玉佩,下定决心要成为配得上"小秦将军"这个称号的人。哪怕她永远无法真正踏上父亲征战过的沙场,至少,她可以守护眼前这一方天地。
雪又开始下了。怀戟站在雪中,直到父亲的旌旗完全看不见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