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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孔雀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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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翎 BY huanghunz
(一)
半夜月幽幽,小吏眼蒙蒙,一袭青裙自瓦顶跃下,步履轻盈踏叶无声,小吏冷汗还没及得渗出,人就立于眼前,非是开口了,还以为活见鬼。
“请问是守夜人?”薛逍作揖。
小吏心神未定,愈是谆谆,愈发阴森,“是是....姑娘,大半夜的,不好吓人。”伴得多尸体了还得畏鬼神,不想活人更胜一筹。
“我想请教夏侯府新丧人的尸首。”
“..非官府及家眷不得擅自查探,你是家眷,还是有公文?”
“都没。”薛逍长吁一气,也罢,横竖都是死人,一声告辞旋身而去。
月高悬,影不动,无风无人。却想不起那姑娘面容,小吏冷汗许是下来了。
从京城到贺城,用走的只需两月。薛逍要不是牵驴子,枕青牛,学农家青青插秧,掺夏水龙舟,或是秋岁重阳放风筝,打着公务幌子游山玩水,拖沓了四个月,才觉盘缠将尽,屁颠到驿站亮了青寮令牌,接头对之:上头大人有令,先公务,后俸禄。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干点正事。”青寮女官对薛逍之名小有听闻,效率最差,俸禄亦最低,偏就不给迁下去,许是用人之际,不得而为。
“我不就把夏侯家上下六十一口给清理了吗......”
“用了两年。”
薛逍口中叨念:一年四个月十二天。
世人皆说我疯癫,我说世人看不穿!
夏侯家私结外族,图谋不轨,薛逍得令却迟迟没动手,因她闻说夏侯家老太君八十大寿将至,届时各处枝叶必来恭贺,一网打尽,一来为朝廷免后患,二来替自己免仇家,三来他们黄泉路上还是团圆,甚好甚好。
却是消磨许久才完了一桩事,公务评价被狠狠盖上一个丙字,年俸从六十两泻到二十两,谓曰不养闲人。自此小名亦有所扬,呜呼哀哉。
自薛逍到贺城,城里榕树庙就多了只游魂野鬼。据城内的老人说,榕树庙本是座小城隍,庙旁榕树冠密荣荣,枝茎苍劲,二十多年前被一个天雷给劈歪了,像溺水的人啥都捉一把,榕树气根悬空露爪,条条垂到城隍庙宇之上,或是延于瓦内,或是蔓着庙身扎进泥里,就这般盘根错节地缠住了整座庙子。
除了游人在外感叹一番,再无人问津。本往庙里乍看之下还怪阴森的,薛逍念着有城隍镇着,人鬼都挡了,便鹊占里头,到白天也是相仿一番景象:日光漫点,重重树根迷锁人内,城隍爷自是敦而不怒,别人打颤,薛逍悠然。
悠然归悠然,官禄低兼缺收入是要死人的。薛逍每思及至此,越觉日子白不呲咧。往年交差已是隆冬之末,残雪压粉梅,枝软态柔,惦着此景更胜莞尔,无为绩评误了良辰,再耽搁些许回去未迟,谁料某人早已上报一夜灭门,两相对比心内难免一个咯噔。若说赶快了事,把绩评弄回去也无差,但及早完事没甚可干,二叔死后,薛户无人,可不比某面瘫有嘘寒问暖上下打点者:最要紧还是不用工钱的。京城白居不易,难堪难堪。
枉论公私,还是及时行乐好。打定了念头,待中旬游园会上暗下生死符,好歹先领个工钱。
当夜观鱼龙游廊,童叟共戏,喝彩那赤膊铜亮捧上焰火连天,灯谜高挂摘下掌声响遍。夜市食杂,薛逍啖着钵仔糕,听到“傅四爷傅四爷”嗲嗲声:一人左拥右抱,搂着两缕万般细腰。于是扔了竹签,随住了衣褛三人之后。
“.....嘶!”傅升哆嗦个颤,放眼四周只是自然不过,吆喝的吆喝,赏灯的赏灯,背脊阴冷,兴许是上元犹寒。
隔天,傅升就死了,死于马上风。这令自己在驿站之处又是被“先公务后俸禄”给打发,所谓的意外,对谁来说都是霉。
生死符有二;一由天山童姥荣誉出品,掌心散出冷于寒冰数倍的真气,结水成冰,入体即溶,病发时麻痒且如蚁噬生死不得,不知再有无传人;二乃一种小型带勾指环,套于指头之上,锥形利端涂麻毒,状如鸣禽鸟喙。
用此生死符啄皮肉开,毒随麻入,两天后切口自愈,六腑龋损,中招者高热而死。
既然只隔一天,毒未发,伤口亦无愈合,仵作竟无提及二者之一。薛逍想天下三百六十行,唯仵作对着死人谬语无益,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还看错人了?
着实是盘缠用尽不得已,明日先打头兔子充饥再行动,反正人是逃不掉的。
二、
有意走四出闯荡的人必须先懂得两件事,落脚,狩猎。两样晓了,赤脚走遍天下不难。
春既至,林间霜寒渐去,而枯草未长,正是兔窟尽露之时。
薛逍也不作甚,肚子饿得慌,随便盯住两个兔窝,手里掂着个石子挨在树干,只待有个啥风吹草动。屏气凝神,除了五脏庙击鼓万籁死寂,及日上三竿,快冷得像个冰条四周竟毫无动静。
“后羿.....后羿失手了....”分明是晃了眼。
忽地丛中摩挲了极细声响,薛逍听声判断在后方七步,念着那一声踏,比狼爪大,比虎掌小,想必是刚自行打猎的幼虎。自己倒是被当猎物了,好一头畜生!
一蹬树干借力跃起,原地弹开数丈,往后方把石子瞎扔,子随腕转,正中畜生眉心。
眉心.....
“哎!”
“喔!喔喔喔!大..大姑娘!”
被击中的应声而倒,一头栽到丛里毫不含糊。该名大姑娘额头留鼓起一大红肿,分不出要死要活,看得薛逍很是心虚,冷汗硬是抹了一把。想她还没杀过多于的人,绩评再降可是要掉人头的.....哦不过这么一来,黄泉路上碰上,还可以道个歉。
呸!敢情是饿得晕了。
说不准是姑娘太有份量,抑或自己使不上力气,一路是背是拖,终于拉扯到榕树庙上。
薛逍看她额上红肿已是拱起一个包,气息欠佳到还算平稳,暗自庆幸这人长得好生命硬。石子以打虎的劲砸到头上,又给颠簸折腾----虽然说自己绝无谋杀之心,唉,还是一句,所谓的意外,其实都是霉。
展开包袱摊出两个棉布包裹及一套青寮冬服,想初夏出门时候就预定冬天才回京,挠挠鼻子自知狼藉声名不是虚构。其中长方的较大包裹内又有数个小锦盒,装林林总总各式暗器,如梅花针,五针一组,针根以线相连,线头之结繁复如花之心蕊,五针扎敌后状如梅花,亦因此得名;如煤钉,乍看如一堆煤渣,实一掌心已有有数百枚,以扎马脚或毁车轮之用;如生死符,薛逍之最爱,简单方便又快捷。又袖箭、响板、烟雾筒、阎王贴,因该作者也不是很懂,所以忽略不说。
翻遍了盒子,终于找到了六枚金钱镖,解了串绑镖上的红绳,实质就是边沿磨薄的六枚铜钱。
另一包裹是医药装备,铁打酒解毒丸金创药还魂丹,薛逍给搓了药酒喂了丸子,自是希望大姑娘万万别西去。
薛逍跑农家讨两颗鸡蛋,那大娘见铜钱不甚足秤,薛逍虽是穿得体面却衣袖宽大,大娘眼里自是觉得她奇装异服,而那头簪是上好的货,疑心是城外吵得沸扬的诈骗集团,支吾半天不答。薛逍想来自是委屈,杀个人他倒是猝死,打兔子倒把人给打了,看这大娘对自己眼神鄙夷有打发之意,不由得心火上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紧了嘴抓皱了袖子,最后幽幽憋句:“大娘.....我饿.....”
薛逍来回耗不了半个时辰,那人额肿竟消退大半。环视无外人进庙迹象,只能说是青寮药品实属佳品。
枯枝杂草生火,水热煮蛋。一只拿着吃,一只碎布包着给大姑娘祛瘀。
相貌看是双十光景,发髻上仍系有一条五彩缨线,委实是个未出嫁的大姑娘。
薛逍试着回想那些花前柳下古诗绝句,细细念出“半点樱唇,黛眉轻轻。”
奈何自己不知黛眉张得是何般模样,更何况.....更何况她额头有包,面色铁青,看不出个什么所以来,兴许只有那说不停的人在,才能把她由发根到眼睫毛说过一遍,扯到春江花月最无边,再来叹一盏寒烟翠。
直至日暮时分,大姑娘几次昏沉,张开眼,昏去,张开眼,昏去,薛逍时喜时忧,快要觉得她纯粹是懒得起床。当薛逍打了野兔,剥皮焖肉滋润之际,她又瞪眼醒来,薛逍不由得嘀咕这姑娘是鸿运抑或是装模作样。
“丁点儿事,不用介怀。”
互相通了名交代个不好意思,薛逍实在是错愕这位江瑶姑娘如此豪爽,自古说男子贵仕女子贵颜,看着她自额头为圆心往脸扩散的淤青.....大姑娘肯定还不知道自己模样好生吓人.....
“...还疼吗?”
“还行。”
“你真命大。”
“...命大..哈哈哈...”
一顿饭江瑶东谈西扯,就算肉光了还没离去意愿,完全不像受伤的人。火堆前滔滔不绝,谈及京城,又论了当今政局如何如何,说到薛逍自己在京城长大,多番打听过得怎样:给她一句一切都好,大姑娘忽显得老怀安慰。火光熠熠,配合着她脸上一堵淤青,煞是诡异。
自认霉得很,遇到个什么人。
“对了,你来这城作甚。”
“打虎。”
“原来是为虎患而来啊。”
“嗯。”
“打多少?”江瑶接着问道。
“嗯?”
“打四头?”
“.......”
“都死一头了。”
薛逍本身不是个淡定的货,瓷勺子敲碎一地。江瑶明人在打暗语,虽还是一个姿势,薛逍死盯着她剑拔弩张。
回头一想,即使自己平时再准,背后又没长眼,怎么瞎扔就中额头了,中了还没死!
江瑶是傅家义女,自看到薛逍来贺城的第一天,她就为傅家警惕,但见薛逍半月来只是吃喝玩乐无所作为,打山鸡野兔,煮一锅肉还百里飘香,毫无动手的势头,或许是自己多心------幸而傅升死得及时,这话对死者敬也好,不敬也罢,尸身上带毒兼背脊缺了一小块肉,薛逍这厮动手动得随意,也是出其不意。如今苦果,皆是往昔因,傅家又怎能独得安逸。
对方本是行刺,形迹败露对傅家更是不妙。于是拿点小钱疏通了仵作,让傅升该怎样死就怎样死,以此为傅家争取点时间。若要说到今早之石子,算是自己歪打正着,昏了半天装了半天,看着薛逍一脸欲哭无奈,全程只得好笑二字。
“你到底是何方人物。”薛逍两天下来瞎折腾,可不像江瑶悠闲,语藏愠怒。
“牲畜虽险,打疼了就知后退,你怎不留条生路。”
“啐!”上级只要四颗人头,多余无用。薛逍正欲离去,江瑶念念有词,“没人能从薛家的追踪逃走,正如没人从孔雀翎的攻击躲开。”
薛家本是江湖刺客,领一套奇门轻功,别具一格。孔雀翎华开之时更令薛家名震江湖。江瑶口中所念,正是薛家名号。
薛逍只从叔父一辈人口中得知,他们每每提及,都只是呲喈前尘往事。
“........”多问亦是无用。
“你不留活口我不阻挠,你可知傅家往哪个方向?”
“.....都是天脚底下。”
孰料她一八零角度转变,江瑶慵枕在两蒲团上,往西边指,道:“关外。”
到底是要护还是要弃,即使说女人心也不是这么变的,“你知我会信你?。”
“孔雀翎的后人,不只你一个。”
一时静谧,枯枝烧辣辣作响,沉默青脸被耀得犹胜鬼燎。
(三)
连续两夜,乌散玉现,月色下一条身影快如竞风。
关道泥泞,有两条车轮辗痕,更兼马蹄踏印,乱纹皆深,可见匆忙。
薛逍自是再运一劲。
从贺城到春风竹林,用走的需要三天,傅旭三人日来马不停蹄,歇在竹林渡夜。
风吹叶响,仿如声声杀,风不停,杀声亦不停,纵和二弟三弟轮流看守,难以安枕。
与妻室儿女分道而行,她们走江南,兄弟三人走关外,想从此天伦相聚无期,“也不知瑶儿如何.....”
傅日应声道:“大哥及早休息吧。躲过这劫我们改名换姓,以后自有生路。”舒展肩膊赏朗月微风,“春风渡玉关,明月照我还。”
傅家旭日东升,数升字最不肖,终日迷恋女色;旭字当家,日字自持,东字少言。
“对吧,东。”
无言以对。傅东仰望着银月星辰,他的头颅难下,脖子与心口各扎一长锥飞镖,血泉染了胸襟襦衣。
“东.....可恨!青寮鼠辈!”
乌云挡月,两道男子身影自马车扑向薛逍,她左右十指夹着八根钢针反手投出,交替震袖又出一十二根,旭日急切旋身躲避,脚一掂地刮出一片泥泞,再是一蹬,剑锋在两侧直指薛逍。
薛逍连作退步,快不过两剑来势踏脚高跃,立于在傅旭剑尖之上。傅旭见势抽剑,傅日立马补位剑尖誓要刺她脚板底。岂知脚窝刺不成,薄剑还被踩得弯得如月牙,与薛逍两相借力各自退开数余步。薛逍鞋头露出半寸刀光,正是风靡广大女刺客、藏于鞋底之内的柳叶小刀。
“小娃卖艺!”傅日三步并夸,腕间使劲薄剑甩如蛇影,往薛逍脸上步步挑花,又傅旭从后方穿插直剑,薛逍抵挡不过,碎步弹跳盘住青竹一压一纵,凌空对旭日作燕返之姿,射出了漫天枣钉!傅旭拔腿滚到十步之遥,傅日急进,躲避不及,以袖遮挡被扎得喊疼。薛逍往傅日疾步俯冲抽出了腰间匕首,在其张开袖中门大开之时扎到腹中,又补上连蹬飞腿,傅日依依啊啊倒地抽搐不起。
“二弟!”傅旭提剑欲将薛逍杀之而后快。月色迷茫,牙光又现,薛逍抹干脸上血迹以迎傅旭,他反倒呆呆定立,一语不发。薛逍从袖里抽了薄刀,随意翻手而刺,“哐当”一声被直剑挡下,亦是随意的很。薛逍暗自缓气,想傅旭没伤没死,装什么木头人。
“孔雀翎。”
“如何。”
“那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毛病。”
薛逍把手臂伸直一振,使得肘关节咯咯作响,袖里流出了两支半臂长的短剑,乃袖中剑,此剑常用于军营刺杀,曲臂能藏,长度够,不怕扎不死。
舞臂连环剑刺,与直剑相碰铮铮作响。直剑体厚,硬磕无功,又攀扶竹枝在林间穿梭以攻势。薛逍出招忽快忽慢忽强弱,傅旭不可耐烦,把剑横挥如使大刀,砍倒竹林一排。
无碍薛逍,踏断枝如踏武桩,傅旭暗里喊亏,又得提防破竹断处,又得抵挡她多番飞踢。舞剑提元,不再消耗,傅旭一剑直取薛逍,却被她拱腰闪过,虽划她脸上一招,自己亦被猛然一踹,直中枣钉之伤。
傅旭咳一口血,暗暗吃痛,退了数步,“....为什么不用孔雀翎。”
“....我说坏了..你信吗..。”
“愚妄!”
直剑辟巨力,双剑走轻灵,乌云翻覆,月影下交剑磨光。
傅旭失血,终是体力不支断了一命。
(四)
“下次不要把孔雀翎当头簪了。”
“.....放包袱不放心,袖子里又碍事,只有插头上适合。”
“鬼话,放头上那才是糟蹋,看你窝边草.....”
“啰嗦。”
“再被认出就没那么走运了。”
“哦....”
“大姑娘,要开船了。”
“后会有期。”江瑶笠一件蓑衣,登上了小船船头,亦无谓回顾,反正和薛逍都长了副容易被忘记的脸。真想知道,以前起家训是何时说不需容貌,只要世人记着孔雀翎之美丽,如今孔雀之艳不再展现,也无人记得薛家面容,实在可笑。
十一年前薛家因孔雀翎遭劫,两名遗孤,较年长的失散在逃走路上,得傅家收养;年幼随父辈以给仇家定罪为条件归顺朝廷,孔雀翎是损坏,或者手上的实际是赝品不得而知。
以江瑶的话来说,自己是恩也报了,仇要报了,谁家爱恨情仇再无瓜葛,自在逍遥。
薛逍回京后很努力思考,要不要转科......最终得出以自己到哪都是一副德行,兼之似乎是木头比较好欺负.....还是规规矩矩行事的好,闲人有闲人活法。
没了。
——孔雀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