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图》青时昭

50、回忆

　　一院僻静，槐树上两人静坐。

　　他最好的朋友——青绾，即将奔赴一条绝路，他不能阻止，也阻止不了。

　　树叶间的沙沙作响是他们之间最后同往的声音，往后，他是天界将军，她是魔界赤帝，只有针锋相对，刀剑相向。

　　她没说什么伤感的慨叹，只是平静地跟他说起一件寻常事。

　　“我记得，你之前说想做大将军。”语调轻松，将他也引入往事的回忆中。

　　他与青绾的第一次见面是个意外。那天青绾偷偷溜出了神殿去北渊冰潭打妖兽，好不容易打完了，却闻见一股陌生却又极其吸引人的香味，正是云岫在一边架起烤架，把死了的兽正刷着酱汁烤着。

　　子寂从不吃饭，她自然不知道世间还有此等享受。

　　云岫看着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嘴上却闭得死紧，冷酷的表情甚至有些生人勿近，突然就起了逗弄的心思，递给了她一只烤得喷香的兽腿，她立马就接了过来。

　　他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后来，他们经常结伴去天涯海角猎凶兽采奇珍，他向来对于这些奇珍异宝都是抱着平常物的心态，无非是放个好的调料，烤了吃了，吃个新鲜，管他什么百年一结果，千年一开花，还是什么延年益寿，增强法力的，好吃就行。按照别人的说法，就是纯纯暴殄天物。

　　但是云岫不在意，青绾也不在意。

　　她更喜欢猎杀妖兽，从险境中夺珍宝的感觉，东西到手了，她倒是没什么兴趣了。

　　而且，她还十分贪恋云岫的这门烤肉手艺。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青绾在前方冒险拼杀，兴奋异常，猎来了凶兽异草，就交给云岫，云岫包管给做的色香味俱美。

　　后来有一次，他们追一只凶兽，在渺无生气的深渊之处遇见了妖界秉杜，他被困在深渊三年，眼瞅着就要饿死了。

　　青绾正好身上带着上顿还没吃完的肉，便递给他一只兽腿，秉杜立马啃得狼吞虎咽。

　　秉杜一边吃，一边哭。

　　“姑娘之恩，秉杜铭记于心，将来必报答姑娘！”

　　青绾只哭笑不得地看向云岫。

　　后来，他们一起走出了深渊，秉杜也时不时地加入他们，一起猎兽，一起吃肉。

　　可这样的日子过了一百年，云岫就过够了。

　　他惆怅地长叹：“我应该做点正经事，而不是终日浑浑噩噩，胡天海地地玩。”

　　他开始思考，青绾埋头啃肉，这次的兽肉很紧实，有嚼劲，但是筋多也难啃。

　　云岫又叹口气。

　　青绾终于倒出嘴，问一句给他台阶下：“那什么是正经事？”

　　云岫说出了在心里转了无数次的话：“当大将军。”

　　“当大将军为什么能算正经事？”青绾疑惑。

　　云岫瞪眼，“当然算啦！你首先得功法高深，十分能打，其次也得为仙界做出卓著贡献，立下大功，这才能大将军，很不容易的！”

　　“这么不容易，做它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证明我既能打，又厉害喽。”

　　青绾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当大将军算正经事，不过这是友人的愿望，她也就应和道：“你以后肯定能当成大将军的。”

　　云岫得意，“我这么厉害，那是当然。”

　　云岫开始每日勤勤恳恳练功，仙界若有征服小族的任务，云岫总是主动请缨，并且完成的很出色。

　　可是，又一百年过去，云岫还是没当成大将军。

　　而另一边，青绾却投入了魔界，摇身一变，成为了整个仙界的公敌。

　　昔日挚友，而今敌人。

　　云岫不能接受，奔赴魔界，妄图带走她，可她轻松地打败了他，一句话“我记得，你之前想做大将军”就令他溃不成军。

　　他苦涩地回答：“是。”

　　他曾经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这世间规则，不知他真正想要什么，搜肠刮肚，只想出个寡淡的愿望。

　　而后数年，兢兢业业，一无所得。

　　她点点头，说：“你帮我做三件事，我助你成为天界大将军。”

　　云岫眼神疑惑地看向她。

　　挽东突然笑了声，“不能拒绝哦，你刚刚可是输给了我，不带耍赖的。”

　　这只是借口，是她在故作轻松，可云岫没有戳穿，他好奇，这三件事是什么。

　　她回答：“第一件事，我要你拿着离灯去人间，帮我搜集十万魂魄。”

　　云岫点头，“此事倒也不难，只是费些时间罢了。”

　　“第二件事，杀了我。”

　　云岫猛地睁大双眼，“你说什么！”

　　青绾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耐心地跟他解释，“我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幽凰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幽凰的寄体，虽然活着，却也跟死了差不多。我去争夺神殿，必然会与九重天上的大战一场，届时，我与幽凰都会元气大伤，你便将我杀死。”

　　云岫猛地摇头，又恨又痛，“青绾，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怎么，怎么能让我……”

　　青绾却十分坚定，“只有你杀了我，我才可能活。云岫，我没有别的朋友了，我只有你一个人能托付。”

　　云岫咬牙，“还有第三件事，不会是替你收尸吧。”

　　青绾欣慰一笑，“第三件事，我死后，神墓会开启，我的魂魄会被神墓收走，你要赶在神墓开启之前，将我的尸体放下轮回台。”

　　“哈，还真是收尸。”云岫苦笑连连。

　　等到魔界与仙界大战当天，他守在九重天，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

　　青绾带着枯竭的身体，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成霖背刺了她。

　　“我与他定下契约，约定六界都不得觊觎神殿，更不得靠近神殿。可他私自养了很多儡，这些儡不在六界之中，随时都会对神殿和六界产生威胁，你以后万要小心。”

　　可云岫只满目痛惜地看着她油尽灯枯的身体。

　　她刚刚用幽凰造了一个万人幻境，又跟成霖的儡缠斗，如今连肩膀都抬不起来。

　　交代完，她轻声对云岫说：“杀了我吧。”

　　云岫抽刀，却只看着她，眼里有泪，迟迟不肯动手。

　　她眼里多了狠劲，猛地握住他的手腕，“快点，不要犹豫，快！”

　　他顺着她的力气，像从前杀那些凶兽一样，干净利落地刺进了她的心脏。

　　那一瞬间，天地寂静，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雪白的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伫立。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终于听到了一丝微小的声音，那是血液顺着他的刀流下的声音。

　　他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恐惧，惊慌，他甚至不敢看向她，他怕看见她的死相，他怕，他怕……

　　他耳中轰鸣，数不清的尖锐声音钻进他的脑袋里。

　　“云岫。”

　　她轻声唤他，“云岫。”

　　如定心咒，他终于从空白中堪堪睁眼，战战兢兢地看向她。

　　他第一次看到她脸上有这样温柔的笑，仿佛一切都释然，终于在泥泞沼泽，悬崖深渊中挣脱开来。

　　她坚定，平和地对他说：“等我回来。”

　　她轻飘飘地留下这句话，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而这四个字，像回魂的丹药，猛地将他从恐惧与悲怆里拉回来。

　　她没有死，她还会回来的，他要把答应她的事做好，她才会回来。

　　他终于回了神，远眺天际，神墓处已经开始微微泛白。他急忙将死去的青绾抱起，用尽平生能耐，以最快的速度将她送到幽冥，放下了轮回台。

　　上一次，还是他带她来送子寂。

　　她跪在轮回台旁，看着子寂的魂魄慢慢在眼前消失，仿佛她也跟着死去一般。

　　而今，仿佛他也跟着死了。

　　在得知她成为赤帝的那一天，他从没想过刀剑相向，他只是觉得很遗憾，以后怕是再也不能一起出去天南地北的玩了。

　　而如今呢？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浑浑噩噩地回了九重天，却被一群仙人围了起来，他们兴奋，惊讶，甚至带着不可置信。

　　“你杀了赤帝？”

　　“你真的杀了赤帝？”

　　“赤帝的尸体呢？”

　　原来，这才是开始。

　　这一刀下去，至此之后，他便是杀死赤帝的大功臣，仙界的大将军。

　　他的愿望达成了。

　　他苦心经营，孜孜不倦求了多年的大将军，唾手可得了。

　　可他四顾茫然。

　　这真的是他的愿望吗？

　　他不知道，他等了一百年又一百年，可青绾一直没有回来。

　　他越来越觉得，她说的那句等她回来，只是哄着他安心的假话。

　　捅向她的那一刀，仿佛魔念就此迸发开来，心魔缠身，几欲堕仙。

　　他没有办法，只能赶紧在人间找到一个靠谱的人帮他收集魂魄。

　　那人有执念，有执念的人做事总是长久的。

　　做好准备之后，他便来到了轮回台。

　　坠入红尘，经历三劫，或许才能洗去心中魔念。

　　他们这些人，遭遇不同，却殊途同归。

　　他苦笑了声，闭眼，纵身跳进万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