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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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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轻侯被他牵着,不得不坐起身,顺势靠在李禛身边,懒洋洋的,像只睡不醒的狸奴。
“解释?”这个词在他唇齿间转了一圈,祝轻侯笑了一笑,“献璞,你想听我说什么?”
李禛想要他解释什么?解释顺应官吏加赋,任由他们肆意横行,究竟是为了事情闹大,彻底除去他们,还是为了给祝氏的谪官铺路?
李禛低着眉,缓缓收束手中的银链,像是要将祝轻侯这个人都攥在手中,“你当真觉得,我不会动你?”
在对方发难前,祝轻侯率先缠了上去,搂住李禛劲瘦的腰身,努力地顺毛,“那些人总归是你提携的,他们念着肃王的好,又不是我祝轻侯的好。”
他一靠近,李禛便骤然松了手,略微将他推开了些,独自危坐在一角,淡声道:“他们得了贤官清名,你们祝氏的名声倒是愈发坏了。”
外头传来传去,传的都是皇帝身不由己,朝廷身不由己,官吏身不由己,在这一出举朝加赋的戏里,所有高高在上的角色都身不由己,只有早已落难的祝氏是一切的祸端。
祝相已死,还苟活在世的祝相之子,便承担了所有的恶意。
祝轻侯满不在乎,“管他恶名善名,至少还有名声。”
李禛侧首“看”向他,轻声道:“我放你出府,好不好?”
一旦离开肃王府,无人庇护的情况下,祝轻侯很快就会死。
果然,祝轻侯顿住了,他似乎在犹豫。
“……你舍得放我走吗?”祝轻侯低声道,他望着李禛的心口,心想,母蛊会不会就待在这里面,藏在李禛肺腑,血肉里面。
时隔多年,李禛依旧对他有情,这并不出奇,这天底下,与他谈过恋爱的,没有一个不对他念念不忘。
李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一瞬,话锋一转,问祝轻侯:“你知道看不见是什么感觉吗?”
黑暗,无边无际,永无休止的黑暗,一切都变得陌生且危险,往常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变得无比的复杂。
望着李禛蒙眼的白绫,祝轻侯心跳漏了一拍,无法轻易揭过的不安感浮上心头,他一时安静了下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玉,”李禛用一种异常轻柔的语气唤他的小名,“以后蒙住你的眼睛,”他停了一刹,似乎是思索该如何做,祝轻侯随口插话:“献璞,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的话,我都情愿。”
他想靠近李禛,想起李禛之前的抗拒,动作一顿,轻轻牵起李禛垂落在肩上的白绫,没再说话。
蒙住眼睛是什么感受,祝轻侯先前去见祝琉君时,便已经领教过,时间太短,他还没有什么感觉。
这一次,是李禛亲自给他蒙眼,是一条紫色的纤长薄绸,像是早有准备,祝轻侯盯着李禛指间的紫绸看了两眼,收回目光,缓缓闭眼,任由对方蒙上他的眼睛。
蒙住眼睛,这算什么惩罚?
祝轻侯不甚在乎地想,左右他大多数时间都被拘在殿内,大不了一直睡觉。实在不方便,趁李禛不在,他自己摘下来便是了。
眼前一片黑暗,隐约可见一点淡紫,祝轻侯新奇地眨了眨眼睫,趁着缝隙偷偷往外看,语气低落:“献璞,我看不见了……”
他光明正大地摸索着靠近李禛,有心想要戏弄他,李禛目不能视,却仿佛长了眼睛般避开他,平静道:“再靠过来,我便剜了你的眼睛。”
还是少年时的李禛好玩,现在的肃王殿下一点也经不起逗。
祝轻侯识相地退开,重新倒回矮塌之中,倒头欲睡。
散漫,惬意。
仿佛什么也不能让他感到不安恐惧。
李禛低眉,在黑暗中望向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藏着一只小小的母蛊,藏在心跳声里。
临窗的矮塌上,卧着一道清癯的紫衣身影,青年蒙着紫绸,一挑绸缎散开,落在他漆黑的鸦发上。
懒骨庸态,风华浊世。
祝雪停走进来时,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惊动塌上人。
“献璞?”祝轻侯略微拨开眼绸,偷偷看向来人,看清是祝雪停,不免松了一口气,他随手解下眼绸,丢到一边,“雪停,继续作诗吧。”
祝雪停轻轻颔首,在原先的位置坐下,捧着帛书,悬腕提笔,低着头,脑海里却浮现出方才那一幕。
帛书上还是一片空白,他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奏折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桩桩件件,都是控告雍州官吏横征暴敛。
晋顺帝抬手将奏折掷在地上,“朝廷只多收了两成的赋税,雍州为何加赋三成?欺上瞒下,贪墨受贿,岂不是又袭了祝氏的恶风?”
天子的贴身宦官白鹤小心翼翼地拾起奏折,退立在晋顺帝身边。
侍立在一旁的太子李玦温声道:“父皇息怒,也许四弟并不知情,只是那些官吏欺瞒了他。”
晋顺帝垂眸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从御案上抽出另一道奏疏,“这是你四弟送来的,你自己瞧瞧。”
白鹤恭敬地接过,递给李玦,李玦接过一看,神色不变,“四弟明见,没被那群悍臣欺瞒。”
上面字字句句,条理清晰,列着官员所赠的贿礼,姓名官职,何时何地,无一遗漏。
一直低眉沉默,看着这对君臣父子对话的尚书令开口道:“依微臣之见,应当断绝欺君罔上的恶风,杀一利百,以清王化。”
“蔺卿言之有理,”晋顺帝看了蔺寒衣一眼,“肃王连上三折,说百姓不易,想要轻赋薄敛,以宽民氓,诸位爱卿如何看?”
此话一出,大殿内一阵哗然,几番争执,晋顺帝帝静静地看着满朝朱紫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说国库空虚,若是减了赋税,只怕更加入不出敷,有的赞同肃王,认为百姓艰苦,不宜再加赋税。
晋顺帝微微掀开眼帘,乜向白鹤,白鹤小心地开口:“陛下若是此时下令轻薄徭赋,百姓自会感恩戴德。”
晋顺帝淡淡打量了他几眼,收回目光,对六部的官员道:“也罢,就交由你们去办吧。”
话罢,他缓缓闭目,不再看眼前的满朝文武。
祝轻侯睁开眼,望向四面未明的天色,隔着屏风,再看宿在外殿的李禛,那里空无一人,李禛早已醒了。
李禛总是醒得很早,似乎每日不到寅初便起身,而他往往睡到食时才醒。
祝轻侯打了个哈欠,随手取过紫绸,懒洋洋地绑在面上,左右李禛看不见,他绑得敷衍些也没什么。
用过早膳,他赤脚走到案前,取了纸笔,有心想要练字。
这半年来别说纸笔,就是一根蓬草,一块适合落笔的地面,对他来说也是奢求。
握惯了蓬草,时隔许久再次提笔,祝轻侯倒是有些不太习惯,他试探着落下一个字,手指传来牵线般的疼痛,仿佛隐在皮肉里的手筋成了细线,稍稍牵动,便会疼痛无比。
他只当没察觉,忍着痛,继续练字。
祝雪停如今是肃王府的奴仆,跟在祝轻侯身边,每日有一个时辰进内殿。
祝雪停走进来时,远远看见那道高挑清癯的身影正在伏案练字,挽起的淡紫袍裾下,一双手颤得厉害。
他心下五味杂陈,最终只是默默地坐下,静静地看着。
见他来,祝轻侯随手掷了笔,笑问:“你猜,祝氏那几个谪官能有几个晋职?”
祝雪停不通政事,沉思片刻,比划道,两三个?
“一个,”祝轻侯笑了一下,慢慢折起沾了墨迹的纸张,不让人看见上面歪歪捏捏的字迹,“也不一定有。”
有可能晋升的,只有手举短刃,在闹市扶危那一个小官。至于剩下的人,没有权势,没有名声,他们举步维艰。
慢慢来,他多的是耐心。
祝轻侯随手将纸张放在烛台下烧了,看着它化作飞灰,脸上没有表情。
邺京的诏令雪花一般飞来,经过三省六部商议,当季的赋税只加了一成,至于雍州当地的政务,贬官的贬官,提拔的提拔。
对于肃王的钓鱼执法,晋顺帝只说了一句话:“治地千里,何妨著砂十里。”
封地千里之广,纵有十里的阴私龌龊,又有何妨?
祝轻侯听了,忍不住笑,“这十里的著砂都是出自他手,为他耳目臂膀,他当然能忍。”
新调来的官吏依旧来自邺京,由朝廷钦定,然而雍州的势力经过这次洗牌,已然不同以往。
李禛当年来雍州就藩时,弱冠之年,罹患眼疾,应当在雍州寸步难移,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短短几年制衡外敌和官吏,像一柄长剑一般悬在雍州之上,牢牢震慑着那群悍臣。
祝轻侯漫不经心地想,他从前绝不会代入旁人的角度思索对方的处境,如今却开始思索,李禛,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几度浮现,却又被他忽视。
祝轻侯看向李禛,迟疑一瞬,还是问出了口。
李禛正在清点官吏名册,闻言,动作一顿,淡声道:“活着,仅此而已。”
这个答案令人出乎意料,祝轻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索性揭过这个话题,问道:“那几位官吏中,有谁升官?”
李禛低眉,指腹摩挲着刺印,面无表情,“一人。”
诸多谪官,只有一个人得以晋升。
祝轻侯偏过头,随口问道:“是楼长青?”
当日在长街上举起短刃制止官兵的小官,楼长青,正独自立在下榻的小阁内,仰头看着悬在墙上的任命书。
朝廷钦点,六品县令。
是个小官,但是比他原来豆粒大小的官职不知好了多少。
既承了肃王府的恩情,他走马上任前,也该去肃王府登门造访。
楼长青点了点从邺京带来的家底,在菜市上买了一头小小的牛犊,命人先送到肃王府。
菜市的人不解其意,哪有人往肃王府送牛,但是对方都给了银子,他也不好说什么。
牛犊被送到了肃王府的角门,看门的门房打开角门,看到低头啃草的牛犊,险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