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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错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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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付景奥,是在月明桥旁边,一家小餐馆里。
月明桥是我上学的必经之地。桥的西边是一个露天体育场,岁数比我还要大两轮,里面只有一个简单的400米塑胶跑道;桥的东边是一条单行路,这条路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酒吧和KTV,所以我们这儿的人也叫它酒吧街。
此街在虞城这个小县城里别的长物没有,小混混和地痞流氓是一打一打地往外产出。早上上学时还好,一到晚修下课时简直塞满了妖魔鬼怪,因此我们这些学生都不爱走这条路。
而我那天之所以踏上这条小道,原因有两个。
一是我刚高考完,高中毕业证已经拿到,读大学还遥遥无期,既不上学又不上班,成了最闲散的社会人士,和常年混迹此地的小流氓没什么本质差别。
二是这条路近。
那天我大早上便被高中班主任喊起来回学校。接电话时我还没把魂从周公那儿收回,三言两语答应了下来,但根本没听清是要去干什么。
挂掉电话后,我心怀侥幸地躺回了被窝里,想着再眯了十分钟,结果再睁眼一看已过去两小时。
“……”
于是我马上一骨碌爬起来,刷牙洗脸换衣服一气呵成。踏出家门那一刻我滑开手机,收到同桌的消息。她说老师也叫了她,这会儿已经到了,让我别急,注意安全。
手机弹出一条推送,说预测今晚天马座方向有一场流星雨,全县范围内均可被被肉眼观测。
我没什么时间在意这个星那个雨的,赶紧摇醒自己昏昏欲睡的脑袋下了楼。
然后看到了楼道外不能把人淋湿,但实在黏腻烦人的毛毛雨。
我叹了口气,懒得转身上楼拿雨具了,咬牙骑着小电动走了。
这条街快走完时,我往路边随便一瞥,看到了一家小餐馆。那小餐馆就挤在“知心酒吧”和“2002KTV”之间,显得有些古板的格格不入。
我这才想起还没吃早饭,于是顺手一拐,走进了那家店。
进店的时候店里并没有其他客人。我拉开一把椅子,大声说:“有人吗?”
一个男人从后厨走出来,笑着说:“来了,吃点什么?”
这个男人——或者说男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是很乖巧的顺毛,皮肤很白,个子不高,看上去很年轻。虽然笑着招呼我,脸上却没有一丝生意人庸俗的谄媚气。
然而,我和他对视上的那一秒,突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心慌感。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时间静止了的感觉,周遭的各种小动静仿佛都销声匿迹,安静得有些可怕。
然后我意识到这不是错觉,周围真的没有任何声音了,连墙上挂钟走针的声音都静得像消失了一样。
我在这种诡异的静默里和他对视。他的眼神里充斥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看上去冷漠又疏离,好像又夹杂着一丝惊讶。
我心头一紧,觉得没来由的慌乱。
他却不作声,只是不说话地看着我。我开始觉得害怕,于是当机立断地扭头,想跑出门。
谁知我刚一转身,就感觉这个男人已经站在了我身后。
“……”
我明明记得他离我有两步远啊?
然后我听到他说:“别走呀同学,先看看菜单嘛。”
于是我僵硬地扭过头,又对上他的目光。
但这次我发现那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已经散入云烟。他的眼神变回了再普通不过的温和和询问,仿佛刚刚那句挽留真的只是为了多做一桩生意。
见我不搭话,他也没再出声,只是眼角又多了一丝笑意,刚刚的冷漠已完全没有任何痕迹了。
我松了口气,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我看着墙上的价目表,随便点了一碗面。价目表旁挂着两张营业执照,其中一张上贴着这个男人的照片和一些其他信息。
“付景奥?”我轻轻念道。
“您的面好了。”他端着一个碗走过来,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坐回了柜台前。
他不说话,我自然也没有说的道理。我三下五除二的吸溜了一整碗面,飞也似的付钱离开了。
走出店门时我看到付景奥似乎动了一下,想要和我说什么。但是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跨上了我的电动车,便也没再停下脚步。
这个时候淅淅沥沥的毛毛雨还没有停,我只好吸了满肚子的润街小雨,湿着毛发去了学校。
到校的时候我给同桌赵杉打了个电话,我没记清要去哪里,只好喊她来接我。
她看到我时一脸惊讶,看着我,说:“你没看天气预报吗?”
我跟她走在办公楼的楼梯上。早上觉没睡够,我满脸的兴致不高:“别提了,迷迷糊糊就被喊来了,哪有时间看。今天老头喊我们来干吗啊?”
赵杉原本走在我前面,听到声音转头俯视着我,严肃地说:“来给女娥娘娘庆生。”
“……”
我面无表情地笑了笑,说:“那女娥娘娘生日快乐啊。”
女娥娘娘是我们这儿的人最信奉的神明,程度大约相当于妈祖之于福建人、上帝之于天主教徒。神明嘛,一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高考前我们班主任去女娥娘娘庙里给我们求了学业,每个同学都是带着那条小红绳上的考场。
是否有效有待考证。
但要是为了给女娥娘娘庆生把我们喊来,那就太离谱了。这不是件在学校谈论的事,也没听说谁家学校开个妈祖生日会。
赵杉见没唬住我,立刻浮出笑容:“骗你的,老头是要找我们商量报志愿的事。”
这倒是挺应该的。虽然我们才刚考完没两天,但是之后说不定要出门旅游,说不定就不回来了;老头一向是这样的性格,我猜他是想趁我们都还在家里多嘱咐我们两句。
赵杉倒是早有判断。她和她男朋友早早商量好了一起考去北京,不管能不能录进心仪的那两所学校,都起码在一个城市里。他们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总是见缝插针的形影不离,成绩也丝毫不受影响。高中生们心思再深也离不开成绩的攀比,因此这两人在我们学校是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
这一次班主任喊她来也只是最后确认一下,主要的问题还是在我。
我成绩和赵杉一直是不相上下,但始终没什么目标。而且,我的父母在我三岁那年就去世了,我一直跟着小姨生活。他们虽然待我像亲生女儿,但总归不是最亲近的人,从小到大但凡遇到大事几乎都是我自己拿主意。
我要去哪里呢?
刚想到这儿,我们就已经走到了老头的办公室。
老头姓张,教地理,性格很是儒雅,有点旧时候教书先生的意思。他虽然被我们喊老头,但其实年纪还不到半百,只是头发有些发白。我们班同学都很喜欢他。
他笑着招呼我和赵杉坐下,然后看向我。
“许朔啊,我刚刚已经跟赵杉聊过了。你想好志愿往哪儿填了吗?”
我只好笑笑,说再看吧。
老头儿也不急,只是摊开手里的大学花名册,就着外面慢慢变大的淅沥雨声为我介绍起来。
两个小时以后,老头终于讲完了。我和赵杉跟他打过招呼就离开了学校。
临近午饭点,我们一起去了学校隔壁街的一家麦当劳。我吸一口可乐,把各个大学的分数线和专业清出脑子,回想起早上遇到付景奥的事,于是一五一十地跟她讲了一遍。
赵杉一脸惊讶,立刻扬言说要跟我一起去见见这个神秘的老板。
我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吸了一口可乐。
她伸手握住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情节有点太偶像剧了,你可要把握住啊。”
“……”
我一把把她的手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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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次见到付景奥,是在一周以后。那天是一个晴天的傍晚,晚霞在天上碎成一片一片,被映出通透的红色。
那两年县里创文,修了好几个打着名人故里名号的公园,试图笨拙地为这个小县城套上一层文化底蕴。
我那天就在这样一个小公园里。这公园以一个小广场为中心,小广场以一个巨大的雕塑为中心。雕像周围有一圈台阶,坐满了晚间纳凉的人。
其实那天我约好和赵杉一起去那个小广场玩。赵杉那时候在打家暑假工,跟老板约好了放半天假。谁知临到时间了店里突然忙起来,她没办法,只好爽了我的约。我到地方了才看到她发来的消息,于是决定自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广场里转悠。
天渐渐地黑了,但坐在雕塑周围纳凉的人似乎更多了一些。我刚想找个空位,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不是那个面馆的老板吗,我想。
夏天傍晚只能说是微凉,人人都穿着短袖短裤,他却穿了一件薄薄的大衣。我眯着眼观察了一小会儿,犹豫着打个招呼还是装没看到。
“是你啊,过来坐呗。” 付景奥突然抬起头,看到了正在张望的我,摆摆手冲我喊道。
我抬起脚步,迟疑了两秒,然后走到他旁边坐下了。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好像刚洗过头,微风送过来一点儿淡淡的薄荷香味儿。他的头发已经比普通男生长了不少,没有做什么打理,乖乖地垂在那儿。
我说:“老板居然记得我?”
付景奥冲我笑得灿烂,却没有说话。
我于是也不作声,扭过头盯着眼前的地板发呆。
那几天我其实一直在忙。我父母生前似乎是做生意的,虽然早早把我丢在世界上没管我,但是确实给我留下了一笔不小的财产。这些钱平时都是我小姨家管理,满十八岁以后她把这些都交还给我了。
我那天和老头商量过志愿以后回去仔细算了一下。这笔钱足够我的学费和日常花销了,但我之后还要去外地上学。离开就是改变,改变就充满着不确定性,所以我很怕突发什么情况应付不来。受赵杉的提点,我决定物色一份合适的暑假工,试图让自己早点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
暑假工?
我扭头看了看付景奥,他正低着头戳着手机。防窥屏的功能太好,我看不清他在干吗。
啧,网瘾还挺大。
我正要开口,付景奥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转头看着我说怎么啦。
我冲他笑了一下,说:“老板,你们招不招暑假工啊?”
付景奥看上去有些意外,半晌没说话。然后翘了翘嘴角,说:“我那店生意其实不是特别好,勉勉强强不亏本吧,应该用不着暑假工。”
我啊了一声,说那好吧,然后把头转了回去。
然后他的声音又出现在我耳边:
“不过我也不是很在意赚不赚钱。”付景奥稍稍凑过来了一点,小声地说。
“……”
他又笑得灿烂,然后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明天开始干,工资按日结,你看可以吗?”
?
“明天?明天当然不行了!” 我一脸震惊地看着付景奥说。
“……?”
他用传神目光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我见他是真的不懂,于是好心提醒:“明天是女娥娘娘诞辰啊,你是不是忘了?”
女娥娘娘诞辰,不会有人再上班上学,是堪比除夕春节的大日子。大家只能待都在家里,整个虞城万人空巷地为女娥娘娘烧起高香,以祈求他们的美好前程。
过了正午十二点以后便能出门了,到处都有各种庆祝这个节日的活动,赵杉那天就是拿这个骗我的。
每一个虞城人都知道的事,付景奥怎么会不知道?
于是我问付景奥:“付哥,你不是本地人吗?”
付景奥随即投来好奇目光,问:“你怎么知道我姓付?”
我尬笑一声,说是在你们营业执照上看到的。
他又追问:“那你叫什么啊?”
“许朔,朔雪的朔。”
他“哦”了一声,把头扭了回去。于是我的视线被
卡住,没法观察他的表情。
过了好久他才出声:“我不是本地人。”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等我想起要说什么的时候已错过最佳开口时期,只好陪他一同安静下来。
“你居然愿意去拜她啊?”他突然出声。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只好礼貌地尬笑一声。
然后他向我凑近一些,说:“哥带你去见女娥娘娘好不好?”
“……”
老板不会是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