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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华谏(一) ...

  •   华谏自小娇生惯养,要什么有什么,锦衣玉食,不在话下,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华重楼也会全力以赴。

      以后华宗会是你的。大家都这么说。

      所以,在十六岁生辰的当晚,在华重楼的指引下站在小楼门前时,华谏还以为自己会理所应当地继承一切。

      然后,门开了。

      “这是我女儿,华烨。”华重楼系起绡帐。

      华谏盯着那绡帐,由游金丝织成,是华重楼舍命清剿妖邪后的酬谢,一共两匹,一匹赐给自己,因太过贵重至今锁在私库里,而另一匹居然在这作为一床帏帐。

      回过神来,华谏环顾四周,案上的描金墨、松花笺,就算是梳洗用的错金银青铜镜,不是奇珍就是异玩,有些连华重楼自己也舍不得用。

      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望向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女时的眼神——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出现过。

      华谏下意识屏住呼吸,试图拉回一点华重楼的注意力,“阿父,妹妹她……怎么了?”

      榻上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称之为妹妹也无可厚非——至少那时,华谏是真心实意地这样想。

      “烨儿少时生了场重病,昏迷至今,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华重楼替华烨仔细掖好被角,雪白的鬓发在烛光中闪耀,像针一样刺进华谏眼里。

      他不再是那个唯一了。华谏忍下心中酸苦,认真许诺,“我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于是,一切都变成了两半。
      一半多,一半少。

      作为兄长,拿少的那部分是应该的。华谏对自己说,与华重楼约定好时间,错开前去探望,每三日前去一回,风雨不辍。

      起初,他并不知道如何与这突如其来的妹妹相处,时常坐在屏风另一端手足无措,后来得了凌栾指点,带了些哄人的话本,但常常是读着读着睡着了,醒来时忘记读到哪一页。

      不过没关系,妹妹不会指责他,更不会向华重楼告状。她躺在那里,像一株被挖出土壤停止生长的树,呼吸声像风拂过枯竭的叶子,时断时续。

      华谏关上窗,在瓶中插入新的也桃花枝。

      偶然的契机,见外面也桃开得繁盛,他突发奇想,折了一枝插在案上花瓶中,淡香弥漫,那呼吸声似乎变得平稳起来。

      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华谏百般尝试,待瓶中的花谢了就换,从也桃变成清荷、芍药、红枫等等,最后又换回也桃。

      真不知道这花有什么特别的,随处可见。华谏一边腹诽,一边打扫房间,虽少有人来,但两三日便积了薄灰。清扫干净后,他径直在屏风另一端坐落座,心安理得地自说自话。

      “明年开春就是入门仪式了,得选一个长老拜师。石磊倒是不错,但是重器一道太过粗鲁,至于芳芪,总爱带着其他长老往外跑,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思来想去,还是跟着阿父最好。”

      “不过话说回来,听说这一届弟子里来了个资质还不错的,到时候一较高下,免得旁人说闲话。堂堂正正打赢了,才能成为宗主的亲传弟子。”

      华谏一顿,视线穿过屏风,落在朦胧的身影上,他漫无目的地想,等人醒了,她会成为阿父的亲传弟子吗?

      也需要像他一样经过种种试炼吗?

      阿父那样的人,定然是不容徇私的,但想起那个眼神,华谏忽而不确定起来。半晌,他低声道,“快醒来吧,华烨。”

      让他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该拿少的那一半。

      冥冥之中,或许是老天赏眼,当华谏正在擂台上与席子瑞奋力搏斗时,天降大雨,狂风吹折了看台的旌旗。

      电闪雷鸣,华谏抹了把脸上的水痕。旌旗在视野尽头坠落,而那道背影匆匆远去,向着侧峰毅然前行,不曾回头。

      “还打吗?”
      华谏听见席子瑞问,转头笑了笑,“当然要打。”反正答案已经揭晓。

      拼着同归于尽的一口气,华谏成功掀翻席子瑞,强撑着走下擂台。长老和弟子们围拢上来,人声纷杂,鼓励或赞许,但都不是他所想的,也不是他所要的。

      他辛辛苦苦打败对手,赢下试炼,堂堂正正地成为了阿父的亲传弟子,但永远失去了那一小半。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华谏就发现了一件事。

      周围的同龄人或多或少都抱怨过家中的亲族长辈,有的是过于严苛,有的是不管不顾,但华重楼从不这样。

      作为唯一的亲族长辈,华重楼对华谏实在太过包容,哪怕他予取予求,荒谬到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也会认真询问要哪一颗。

      更有甚者,有时他故意犯错打砸了贵重东西,发现华重楼并不像对其他小辈那样训斥或惩罚,只当没有发生过。

      这一度让华谏被捧到天上去,连他自己也洋洋自得,直到见到华烨才意识到,华重楼看待自己,与其说宠溺,更像是完成一项任务。

      或者说像种一株树。

      华重楼会仔细浇水施肥,认真打理修枝,但不会交付真心,更像是筹谋夏日的绿荫或秋日的果实,至于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但无论如何,华重楼都待他不薄。于是拖拖拉拉养好伤后,华谏还是走上台阶,站在小楼前犹豫着敲响了门,“是我,华谏。”

      “请进。”声音略哑。

      华谏应声推门,隔着屏风,见人影半坐起身,似要下榻迎接,忙道,“妹妹不必多礼。”

      妹妹二字一出,华谏敏锐察觉那身影顿了顿,声音随之放软了,“兄……长?”听起来似乎不大确定。

      难道是他太过唐突?华谏想,斟好茶水站在屏风另一端,学华重楼轻声唤道:“烨儿,需要喝水么?”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浑身不自在。

      “谢谢……兄长。”对方似乎更不自在,“兄长,不必多礼。”

      怎么跟孩童牙牙学语似的?华谏觉得奇怪,只能归因于睡得太久,还不习惯开口,干脆绕过屏风,站在绡帐外,递出杯盏,“有点烫,慢些喝。”

      “谢谢兄长。”一只手探出绡帐,准确无误地抓住杯盏,又迅速抽回,没有洒出一滴水。那架势快、准、稳,倒不像大病初愈,更像习武多年的老手。

      这个妹妹恐怕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华谏收起几分轻视,正要开口,绡帐忽然被人撩开,于是猝不及防撞进那双眼里。

      因常年卧榻不见日光,华烨面无血色,惨白如纸,倒显得那双眼愈发明亮,像新生的小兽,对一切都十分好奇。

      “兄,兄长……”她神色别扭一瞬,努力让声音变得柔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咳……大概睡得太久,忘记了好多事……”

      还好不是要听话本。华谏没来由地想,接过空杯,回到屏风另一端,像是又回到最初,手足无措的时刻。

      沉默半晌,华谏咬咬牙,决定先从印象最深的事开始说起:“上月初宗门举行了入门仪式,这一批弟子报名三百人,入围七十八人……”

      “谢谢兄长送的花。”她忽然道。

      这一句顿时令华谏坐立难安。他迅速回想过去种种,气自己口不择言说的太多,落了把柄,但一想到是自己主动递出去的,又变得后悔莫及,“你……”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你不要说出去。”

      “我不会的。”听起来,她好像笑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令华谏的脸烧得不行,大概是因为来之前把华烨想得太坏,所以才会在见到人之后意识到是自己太小心眼。

      一小半就一小半吧。华谏羞愧难当,毕竟他是兄长,照顾妹妹是应该的,于是咳了一声,“你喜欢就好。”

      而后,瓶中的花不曾断过,哪怕到了深冬,大雪皑皑,遍无生机,华谏也能想法子从别的地方找来最新鲜的也桃枝,博妹妹一笑。

      虽然还是不知如何和妹妹相处,但有不少热心的师姐师妹们都给了建议,诸如饰品和衣物之类。

      为此,储物戒满了又空,空了又满。华谏的月俸越发捉襟见肘,但他乐此不疲,每每见到妹妹的笑容,都颇有种吾家有妹初长成的得意。

      后来华重楼来的少了,换做是芳芪贴身照料,华谏便从每三日一去,改为两日一去,有时遇到新鲜玩意,甚至一天要去好几趟。

      “还打吗?”席子瑞问。

      最近席子瑞找上门的次数越来越多,不会是忌惮自己进步太快吧?华谏正要应下,看了眼天色,赶紧下了擂台,“不了,我要去帮妹妹搬东西。”

      今天是妹妹从芳芪那搬回小楼的日子,再不快点,就赶不上傍晚的宴席了。华谏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忽然被人叫住。

      “谏儿,过来。”如此熟悉的声音。

      脚步一顿,华谏回头,华重楼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神色莫辨。

      跟着华重楼走进密室,华谏忍不住想,这会是自己期望已久的推心置腹吗?还是说,这又是一次蓄谋已久的揭晓契机?

      门关了。

      原来二者皆有。

      当所谓的身世砸下来时,华谏觉得四肢凝固了,好似变成一株树,被狂风骤雨打落了所有叶子,心头被挖空,隐隐作痛。

      原来他连一小半也不配拥有。

      “离烨儿远一些,对大家都好。”

      走出密室,华重楼的警告仍然在耳边挥之不去。华谏忽然想起那时她提到兄长二字的迟疑,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就知道。

      于是,瓶中的花断在了那一天。

      他再也不去小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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