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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宋却番外]萧门寺 ...

  •   萧门寺,佛前点着三炷香。
      寺庙里晨钟暮鼓,这是五更天,香刚飘起来,钟声就追着响了。
      偌大的一口钟,敲钟的和尚七下敲完,一口气也不喘,他脚步轻快,压着住持进殿的步子坐在蒲团上。早课要先跟着住持诵经。

      噔噔噔。
      外头飞快地跑了个小和尚进来,蹿到住持身边:“师父,有贵客到了。”
      阖着眼的住持一动没动:“入了佛门,世间就没了富贵贫贱的分别——请他进来。”

      江秋进来的时候,坐满了和尚的殿内已经开始诵经了,殿内念经的声音嗡嗡响。
      铜身的释加牟尼佛宝相庄严,阿难和伽叶拱卫左右。
      江秋站在槛边,看佛祖的目光不怎么虔诚,他没有阖眼,也没有诵经,就在那儿站了半个时辰。
      和尚们从大雄宝殿除去转佛了,刚刚敲钟的和尚汇进人流,脸朝着这边转过来。
      赫然是宋却。
      江秋刚刚从北燕回来,就听说宋却自己跑来出家了,他急得都没来得及在灞州府落脚,自己就杀到萧门寺来了。

      宋却和周围的师父们是一样的袈裟禅衣,神情清素,跟着队伍转完三圈,正好转到江秋面前。此刻还颇有高僧气质。
      宋却冲着江秋一龇牙:“去吃早斋吗?咱庙里的饭不收钱。”
      ……高僧的气质当场碎了一地。

      江秋绷了一早上终于绷不住了:“怎么我去一趟北燕,回来你家都出了?怎么了,在北境待得不如意?还是……”
      他压了压声音:“还是陛下为难你。”
      宋却摇头:“想什么呢。陛下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就是自己爱呆在这儿,在这边每天起的早睡的早,念念经敲敲钟,住持还说我有学佛的天分呢。”
      江秋被宋却脸上的怡然自得噎了一下。
      “不是,你是个战场上下来的将军,佛祖是个不让杀生的圣人,你来这佛祖欢迎你吗?你在战场上杀人的时候信世上有佛祖吗?”

      宋却朗声笑了。
      但一片寂静的庭院里,竟然也没人对他侧目而视。
      “我信啊,此刻我心里有佛,世上就有佛。”
      江秋怔了一下,滑到嘴边的一串质问就不知从何说起了。

      斋堂。宋却很豪迈地往自己盘里堆了两个馒头一碟小菜,又拿了碗粥。
      然后他打量了一下江秋,撕了半个馒头给他。
      江秋:“……”
      宋却:“我猜你吃不惯这个,啧,你被容周行养得多金贵啊。”

      前几年江秋和容周行在灞州府官学里教书,那会宋却还在北境军被他爹变着一百零八种法子折磨,身心俱疲,偶尔找江秋诉苦。
      表面上,容周行人模狗样,跟宋却说的是你们想聊多久聊多久,我不干涉。就是宋却一旦待了半个时辰不走,容周行就开始作妖。
      一碗小圆子接着一碗糯米粥,变着法子跑进来给江秋送吃的。
      连着吃的被送进来的容公子看江秋的目光是要多缱绻又多缱绻。
      他第一次进来江秋还板着脸,第二次第三次,最后没绷住笑了,两个人就旁若无人地当着宋却的面接了个吻。
      宋却:……倒反天罡,丧尽天良!

      斋堂里,眼中无贵贱的老住持得了空,走过来:“江大人。”
      江秋不会真让他拜,身手扶住老住持:“我老早不在朝里做事了,一介书生,师父不必拜我。”
      师父也没有真的要拜的意思,拜的姿势收住,改为给他作了个揖。
      老住持合掌说:“近十年大梁朝内外靖平,不起祸乱、不起战争,是大人理政之功。就老衲看着,这几年家里养不起往庙里送孩子的事都少了。”
      “大人功在千秋。”

      江秋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宋却在旁边笑了,他这会的目光忽然又仙气飘飘地宁静了起来,接着老住持的话说:“依陛下的心性,皇权稳固之后,不杀功臣、不嫉贤良、不助长世家制衡清流,都是你功不可没。”
      江秋嘲讽:“……出家了是不一样,都敢在背后议论陛下了。”
      宋却不答,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老住持问:“江大人是来许愿的吗?”
      “我?我不许愿。”
      江秋有点好笑。他早年心性偏激,这几年大概是因为求不得都满足上了,贪嗔痴就少了,性格平和了很多,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立地成佛的料子。
      他手上有杀孽,心中有七情,死后是去不了极乐天的。
      他不向佛求,也不觉得佛会怜悯他。
      老住持说:“不许愿也没关系,老衲可以待大人去上三炷香,就是和佛祖打个招呼,算作到此一游。”

      江秋被忽悠地一天之内第二次站在佛像金身下,还有点恍惚。
      老住持在他身边念着听不懂的经,他抬起目光盯着佛像看,不怎么虔诚的样子。
      它怎么普度众生呢?
      佛祖不语,只是垂目、含笑。

      斋饭用完,又轮到宋却去敲钟。
      庙里的馒头确实太粗糙了,江秋勉强塞进去的半个有点哽在他的喉咙口。他跟着老住持往外走,老住持说:“老衲就不送大人了。”
      “不皈依的人。”江秋忽然在他身后说,“佛祖也会保佑吗?”
      老住持转过半边身子,笑着看过来:“佛渡众生。”

      钟声停了,宋却晃荡荡绕过站着不动的江秋:“怎么,你也要出家?”
      “去你的。”
      庙檐后若隐若现的群山,江秋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你跑出来大半年,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问尘世,问记挂的人和事,你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宋却站住了。
      两个人并肩看着远处,朝霞弥漫开来,给群山和檐角一起渡了个金边。
      宋却说:“没有了。”

      最后是江秋一个人下的山门,宋却没送他,说他要接着念经了,不然今年的份念不完,还热情的表示下次江秋可以带着亲朋好友多来寺里,顺便捐点香火,增加一下大家的收入。
      江秋二话不说转头走了。

      宋却一个人晃回大雄宝殿,找到自己的蒲团坐下。
      念了两句经,忽然一笑,又阖眼,一动不动地念了下去。
      山门之上,红尘何其远。

      其实也不那么远。
      晚课前有自由活动的时间,小和尚们又一拥而上围住了宋却。
      宋却个子高、长得帅,更重要的是一次敲了一百零八下钟都不带喘气的,是小和尚们的崇拜对象。
      今早给老住持传信的那个小和尚神神秘秘地问:“小师叔,今早那个人是谁啊?”
      “你不知道是谁怎么就说是贵人?”
      “我可机灵了好吧。”小和尚一瘪嘴,“大人物嘛,都长那个样,衣服料子好,头发闪光,气质矜贵,我一看一个准。”
      宋却乐了:“那你看看我呢?”
      他没架子,小孩子们都跟他没大没小。
      小和尚说:“你还是差一点,你看着嘛,跟我家差不多,都穷。”
      小孩子们笑开了。

      小和尚追问:“所以‘贵人’是什么人?”
      “一个老朋友。”
      “你有这种有钱朋友为什么还要来当和尚?”
      “为什么?因为我一来就比你们高一个辈儿,你们都得叫我师叔,我听了就特别爽。”
      “切……”
      小和尚们嘘他。

      过一会又兴致勃勃地接着问。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行走江湖打了一架,我打赢了,他就得叫我一声大哥。”
      “你打架这么厉害?能不能教我?”
      宋却不理他了,自己拍拍袍子,又去敲钟了。
      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

      又过了两年,老住持圆寂了。诵经时阖目而逝,走的时候还面带微笑,没有痛苦。
      宋却因为辈分高,越过一系列小萝卜头,当上了下一任萧门寺住持。
      萧门寺在宋却的带领下,把早课往后挪了一个时辰开始,小弟子们集体支持,从表面看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但心是齐的。
      小弟子们相互间叫的是“师兄”“师弟”,其实名义上是兄弟,仗着太平的岁月,每天在庙里念经、吃饭、睡觉。不必担心自己走的慢了一步,家和国就要倾塌。
      宋却觉着这样挺好。

      十六年后。
      有天庙里来了个小少年,白衣,很有礼貌地跟慧源说要找,要拜会“宋却住持”。
      慧源眼神滴溜溜地打量了他一圈,阅人无数的小和尚长成了大和尚,硬是没看出此人的穷富来。
      衣服很破,洗包浆了,但腰间挂着的玉佩光华内敛,是好东西。
      这人怎么又富又穷的。

      宋却一见到小少年的眉眼就愣住了。他站在原地踌躇片刻:“……小殿下?”
      正是萧芰荷当年带去北境的那个孩子,陛下的长子,季逸。
      “宋叔叔。”季逸一拱手,“我这趟入京才受封,这会还不是殿下呢。”
      而宋却的目光滑到他肩头戴的孝。季逸就算没有正式的名分,好歹是个皇子,不是谁都有资格让他戴这样的孝。他心里有了预感,齿间颤抖起来——
      “宋老将军去了。”萧逸轻声说,“宋叔叔,您节哀。”

      宋却安顿了萧逸,面上一切如常。
      宋却的小师季们照常过日子,心比天大,什么也没看出来,季逸看出来一点不对劲,犹豫着想问,宋却却冲他摆摆手。
      “不必说了小殿下,臣心领了。”

      宋却已经不做陛下的臣子很多年。
      他在夜里一个人去了供着老住持牌位的经堂,心不静的时候,他总会来这里。
      烛火幽幽地跳跃,他盯着烛芯看,很快就恍了眼,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他前半辈子活得中规中矩,是世家子弟里最争气的那一波孩子,那时候,父亲性格严厉,他听话懂事,两个人谈不上亲近,但他知道他是父亲的骄傲。
      直到他对萧芰荷的那一点妄念事发。
      老将军一生……原本应当是白璧无瑕的。
      可是因为他,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个污点。老将军自觉愧对陛下,因此闷声在北境替陛下戍了十八年的边,不受封赏、不荣退,后来季怀仁实在没办法让人直接把赏赐丢到北境来,老将军是五体投地地收下的。
      老将军迈不过心里“忠义”的那道槛,一辈子都在替宋却还债。
      宋却从前痛苦不解,后来出的槛外,看清楚许多事,也只好接受佛能渡他自己心头的困惑,渡不了别人的执拗。
      他只是……在深夜里,被勾起了一点旧时的记忆。

      他沿着记忆一路回溯,忽然想起来,老住持还在世时问宋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一入门就是慧源他们的师叔?”
      “因为我年纪大?”
      “不对。”
      宋却想了想:“因为我和佛祖有缘?”
      老住持还是摇头:“谁和佛祖有缘那要问佛祖,老衲不知道。”
      那又是为什么呢?
      老住持笑而不语。

      二十年后,宋却和阴森森的牌位对望,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个念头:总不会是有人悄悄往庙里捐了香火钱,所以老住持才供着他吧?
      ……还有江秋来看他的那次,老住持是怎么知道江秋的身份的?
      又是谁会在他离开北境军后,眷顾又无声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呢。
      那时候他们还都年轻,江秋和容周行去燕国游历山水了,萧芰荷往南边去了,忙着办折柳留下来的官学……可能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一见他就棍棒招呼的老将军……他的父亲。

      窗外,天光亮了一线,烛火的光隐微下去,一夜要过去了。
      “俗和尚。”宋却说,“背后做买卖也不知道做一笔能赚钱的,到最后把整个萧门寺都赔给我了,你是怎么想的?”
      牌位不会回答,只是老住持的笑脸又依稀在眼前浮现出来。
      一个俗和尚,一个拗将军。
      宋却背着朝阳站起来。
      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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