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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淮西又西1 ...

  •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深沉,但天蒙蒙亮便被叫醒。

      她揉着眼下了楼。空落落的厅中,昏黄烛豆在跳动,她隐约对上了沈舜的目光,而他的一旁还有个陌生人。

      “舅舅。”她悄然看向那个陌生人——那是个青年,瞧着比沈舜年轻不少,面上擎着微笑,却难掩浓霜重雾带来的凛冽,密密长睫下亦有淡淡的倦色。

      沈舜招了招手:“阿鸰,这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唐叔父。”

      她虽未回神,却还是先行礼,“见过叔父。”

      青年颔首,像是朝她笑了一笑。

      沈舜掏出封信:“昨儿太晚,就没顾得跟你细说。家里出了些事,我得先走一趟,等安顿好了再来找你。”他说,“你娘给你的。”

      刘溪鸰心里发了紧,手上却已开了信,是熟悉的笔迹——“阿鸰乖乖,听舅舅的话。”

      她眼眶一酸。这话沈拂其实说过很多遍,每次她听到或者看到,都觉得有些苦闷。因为这话对她来说当真不算什么好兆头,那像是一种无力的嘱托,又包含着殷切的期待,即便她已经听话到不再需要这样的嘱托,可沈拂还是会说。而现在,那句话好像又蕴含了一种新的情绪,那就是对离别的接受。

      所以她还来不及哭就知道了自己只有照做。她瞥了眼那唐叔父,问沈舜:“家里出什么事了?”

      沈舜没答,却说了句:“唐叔父来接你去黄州住些日子。”

      那桌上的三个孤零零的包袱都是她的。她问了句:“只我一人?”这句仍然多余,但问的却是沈舜沈流几人。

      他们别开脸,嘴里嗯啊着。“小姐……”“老夫人那边还……”

      好巧不巧,这时店里的伙计从后门急吼吼插/进话来:“爷,那匹枣色雪花马是您家的吧?像是蹄子扎了东西,正闹别家马呢!这问了好半天也没人答应一声,是您家的不是?”

      “哦,是了!是昨儿杨昭大人留的!”沈流拍着额头嗨了一声,忙拉着沈四往外去。

      刘溪鸰只好把沈舜瞧着。

      沈舜:“……只是情况有些麻烦,你在的话,有些话不好说罢了。”他的话模棱两可。

      但这模棱两可倒让她隐约觉出味来——她在就不好说?那就是和她有关,那么……她明白了过来。

      沈拂的丧期未满改嫁也好,她的大闹邹府离家出走也罢,虽说都是因着宅院里的腌臜事的缘故,但于理不合且于礼也不合。最后,她们娘俩却都能相安无事,无人追究,说到底还是因为沈提学这个黄氏门生的缘故。而现在黄党已倒,情况便大有不同——沈家处于这么个节骨眼上,若有人非要踩一脚,也不是不值得记上一笔的。

      煊赫江淮的沈府如今遭难,有人落井下石实属常情。只是,居然落到要把她撇开的地步吗?

      “事情……闹得很大么?”她问,“是邹家的人?还是刘家?”

      沈舜一怔,没料到她开口就追的这么紧。

      “大不大的,不晓得。”这时,他身后的青年开了口,“但江宁府肯定是惊动了的。昨日那位杨大人不是说了么,那几家闹的不可开交!你这时候若是回去,你娘怕是更难做了。”

      这人的语速笃定且静慢,却说得刘溪鸰忐忑不安,说得……好像她是个麻烦似的。

      她不爱听。

      沈舜瞧她那小脸青一阵黄一阵,心一狠,干脆顺着劝道:“既然不允你回,自是有道理。现下许多事情还在等着我回去处理,你呢,就先跟着唐叔父去,等结束了再来接你。行吗?”那语气虽是商量,但手却已麻利拎了她的包袱。不待她说什么,沈舜又朝将将进来门的沈四道:“都收拾好了?”

      沈四:“是。船家说明日有雨雪,这里好多货赶着今天出!咱们得快些出发了,一会儿码头卸货,人就多了!”

      沈舜吐了口气,扭脸说:“阿鸰,咱们东西多,得先走了。”

      她哦了一声,像是十分顺从。若是沈芯,怕是要闹好一阵子才罢了。想到这,沈舜不禁有些唏嘘。

      可数日未眠与殚精竭虑令他破碎,如今黄氏树倒猢狲散,而沈府却只能靠他来只身迎风雨,他实在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丧事一场接一场,妹妹的事又僵持在那处,邹家,再加上一个刘家,保不齐还真会闹起来,到时候他自己的事情没整出个所以然来,外头人还来骑到他头上,那么整个泰州城岂不看了他老大一个笑话去了?

      留她在别处,既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是免得再生是非的缘故。

      唐祁乃是男子,尚未婚配,照说应当避嫌。可好在他言及黄州穷困偏僻,目不识丁者甚众,为此他特开新风,将县学办在府下,男女皆可入学识字,如今已成立了像样的学堂。如此,便可以绨袍之谊为由接刘溪鸰去跟学,再雇个老婆子照顾起居。虽非最好的选择,但也是不得已了。

      “舅舅,”刘溪鸰飘忽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我真的不能……”

      沈舜叹了口气:“到了那边,记得给我和娘写信。”他掂起她的包袱递给她。她的东西一贯少,三个包袱加起来也轻轻松松。他想她真是个省心的孩子,便又放柔了声音耐心说:“听话些,过几日舅舅就来接你。”

      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刘溪鸰拦住了他,“舅舅。”

      她的脑子格外乱。从昨天到现在,一切都很奇怪。她看着沈舜身后的一行人,每个人的脸都像纸一样白。她明明可以见到她娘的,就差两天。可他们却不许。

      为什么呢?那模样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可她又隐隐觉得不是那样的,他们真是嫌她麻烦吗?

      忽然,她想到了一点:“可阿翁,阿翁不在了啊!我若不回去,家中怎么说?若是不便,我可以在房里不出来的,谁都不晓得我回去,邹家人刘家人瞧不见我,不就行了?我若不去,他们还是有不孝不敬的话要说!若是因着我不在,就怪到了母亲和舅舅头上,岂非,岂非……”

      一旁的青年轻撇了嘴,心说这倒是个由头,难为她还想得到。

      “阿鸰不必担心。祖母那边,舅舅自会去说。”沈舜看了看她身后,又低声说:“多大的孩子了,还黏人赶路啊?别叫唐叔父笑话。嗯?”

      这时,那唐叔父又说话了:“你不在,没人会怪你。你若在,恐怕真有麻烦。”

      她一下就哭了。沈舜不知作何反应,只得抹了把她沾湿的眼角,“在黄州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唐叔父忙,你就要听话,别叫我们担心!别哭,唐叔父看着呢!”他挤了个笑。

      “我不想去……”她落下的眼泪没有声音。

      沈舜心下凄苦,却实在无力安抚。“别怕,他是知县,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她的声音难得变得软软的:“我要……去几天呀?”

      沈舜理理她的衣衫,“最晚……最晚清明我就来接你。”他吸着气说,“好不好?你在那里好好学。”

      “好。”她还是答应了。

      “唐叔父很严的,阿鸰的功课可不要落下!”说完这句,沈舜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马车。

      ——分割线——

      不时,尘土飞扬,沈家大公子便消失在这地界上。

      女孩儿低了头,任凭眼泪砸向冰冷的土地,寂静的清晨里一颗颗泪珠仿佛小小石子随意滚动。

      一双绣青线的皂靴停在了她面前,低沉却温和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头也不抬,晓得是那个什么唐叔父。方才他的帮腔叫她心口堵到现在,自己根本不想理他。可想了想,还是在地上写了名字。

      “哦,刘溪鸰啊。”唐祁沉吟,原来是这个鸰。

      溪边振翅的小鸟,可瞧着如此乖觉,老实得跟个鹌鹑一样。他还以为要大闹一上午呢!

      不一会,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赶着马车走出,“大人,可以去渡口了,下午还要去衙里呢,早些出发您还能睡会!”

      他静默而立,也许是整夜未眠让他失神,亦或是好友府上的遭遇令他唏嘘。过了会,他懊恼地摇头,“走吧!”

      逆流而上的扁舟之下是江水遥遥。船舱内,刘溪鸰拘谨地坐在一旁,只偶尔默默垂一两滴泪,又默默擦掉,半天几乎不见如何动静,连姿势都鲜少换一个,半个时辰不到,她已经浑身酸痛,但还是一动不动。

      一旁闭目养神的唐祁突然开了口:“你倒是听话的很,不怕沈子坤卖了你。”子坤是沈舜的字。

      “我舅舅才不会卖我。”浓浓的鼻音却出卖了她的不安。

      他睁了眼瞧她,似笑非笑,“那你不怕我卖了你?问也不问就跟了来。”

      女孩腾地瞪大眼,但只一瞬,“那我能怎么办呢?”

      平静之下自是一股委屈和无奈,他瞧得分明。方才在沈舜面前顾左右而言他,说不回去怕被外人责怪不合礼数云云,条条在理,其实心里早就害怕的不得了。

      挺倔啊。唐祁忍不住弯了嘴角,“放心,自然不会卖了你。五年前我就听你舅舅说起过你,你抓周的时候,他抄了两部书才给你攒了件茜色鎏金的披风,你可还留着?”

      她一怔,摇头:“我已经大了,穿不了了!”

      一会儿又说:“五年吗?那你知道我家很多事了。”

      他抿唇,“是不少。”

      她的表情几经变化,像是想到了什么,但终究还是沉默。

      唐祁指着前头和船家坐在一起的少年:“丫头,他是何衍,比你大,他会照顾你的。”

      半晌,女孩道:“叔父,您唤我阿鸰吧。”

      他微微动了眉,面上笑意深了些。

      ——分割线——

      延嘉十年初,参知政事黄钧万贪腐军饷案发,数月未在朝堂上露面的副相终于被收了监。

      京都,朝野一夜风声鹤唳。淮西,黄州却是明月皎皎。

      子夜,黄州麻城知县家的大门急响如擂,在这安静的小地方激起了些许不满,邻里有人骂骂咧咧的点了灯,幼儿被惊醒了啼哭爹娘只好来哄,狗儿们也此起彼伏的叫醒了远处的同伴。

      府内,烛火未灭,知县唐祁正在书房埋头修改其新著《解蚕说》的图。他有一绝活,便是对所到之处的地势地貌过目不忘,并能一笔画下来,来麻城不过四五年,这里的一草一木皆入他眼,整个黄州的土壤地貌植被径流,他也几乎都了然于胸。

      因而他的《解蚕说》与寻常专注于对植被、房舍、蚕种的农事杂说大有不同,里面有大量的图,均是用染了油的纸张叠放的,若想看树,那便看树,若想看坡,那便能看坡。这也足以见得他一介白丁出身,是如何能在延嘉四年那场空前激烈的春闱中夺得一甲第十的。

      老仆在房外道:“爷,是蓟州沈家来的,说是家人亡故,有急事相商。”

      唐祁手中的笔却未停,“却没说是什么事?”

      一会,老仆回道:“是个叫沈四的,说沈大人的父亲和妹妹都亡故了,实在是走投无路,求您施以援手。”

      细细勾勒图标的笔一顿,唐祁起身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才抬头:“请他进来吧。”

      自黄案发以来,二人这几月中也只往来了一二封书信,既是知他这义兄心情不好,也确实为避“黄党”之嫌。听闻他家老父去世,也只是托人交了封子和谍文过去,说有事便可找他。没成想真是麻生专挑细处断,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沈舜到底还是遇到了更难的事。

      打开那封信:

      “亦惇贤弟安好?如今兄蒙恩师之难,高堂亦撒手人寰,家门零落,锥心泣血刻魂之伤不可言表。眼下处境之艰险,前途之忧茫,都无抵阖家之离悲。稚子年幼,父亡母失,着实惨烈,个中蹊跷,无所可知,愚兄无能,亦无从顾及吾妹独女之周全。残烛风中,急盼弟至。”

      薄薄一张纸,短短几行字,墨色却晕染的一塌糊涂,一些错字也是来不及改,可以想见,这封信在提笔时是如何匆忙,握笔人的涕泪又是如何落满了纸。

      思绪被拉回了五年前。

      延嘉四年的正月,刘兆柏訇然离世之时,正是他与沈舜榜上有名之时,亦是二人相识相知同游京城之时。

      春榜开揭后,他二人春风得意游汴湖,途中遇到个颠老道,追着要给沈舜四个平安符,说是他家中四个兄弟姐妹有一个有血光之灾,都带上能避一避。没成想却还是晚了一步,刘兆柏的死讯几日后便传到了京都,沈舜大恸,当场晕了过去,那时他也在旁。

      再往后,便是那轰动一时的龙川大案,朝廷潦草结案,吴氏伏法大快人心,却没人管真正的苦主究竟过的如何。当然自古都是如此,寻常百姓家连个慰藉都不曾有,但这刘氏兆柏好歹还得了皇帝的定论——是个良臣。

      唐祁拿着那信也难免感慨,“父亡母失”?这才不过五年,那北冀伯的独女便已成了孤女吗?

      天未亮,唐知县便着人给县里留了书,匆匆上马。

      两日后,泰州沈府内院,沈舜形容枯槁。

      如今门庭孤残,满园伤情,母亲陈氏神志不清,妹妹更是不知去向生死难料,小弟沈仪鸡骨支床,只有夫人洪玉与弟妹料理家中。
      真是:数把离别泪,萧索绕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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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工作和学业变化太大,匿一段时间。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