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阴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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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游移着。
尖端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往一旁退让了自己的活动区域。
声音极细，姿态极为轻盈灵巧。
就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
“谢谢。”
011看了它一眼，向我们小声道谢后，坐下来。然后……
她开始画画。
沉浸式，陷入自我的世界。
即使我们友善的接纳她，可她并不需要我们。
……
好吧，我们被无视了。
赤红的烈焰顺着文字的流动燃烧着，在桌面上灼烧出黑色的焦痕，冲击感十足，卡莉在我的眼睛里写道：
「她看起来不大擅长社交，和你一样」。
我心想，卡莉的特效做得更逼真了。
至于文字的含义……
我可是有两个朋友的小孩，我不擅长交际？
可笑。
借着桌子的遮挡，我在卡莉的手心里写下回复∶
「显然，我们不在她的世界里」。
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她已经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
我了解这种感受，也了解创作被人打断不得不脱离自己世界的感受。
那不亚于睡得正香被人猛烈摇醒，再告诉我其实他没什么紧要的事情，就是想说现在是半夜离起床时间还早……
不爽。
且令人难受。
新的火焰文字显现——
「你不好奇吗？」
陀螺的轨迹与火焰文字部分重叠，卡莉也有趣的给它的尖端加了点特效，让它每一次轻盈的移动都像用力蹭在金属，迸出点点火星。
看起来滋啦滋啦的，火星四溅。
我回复：「不」
卡莉：「真的吗？我不相信」。
可恶，被卡莉看穿了。
我坦白了：「好吧，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
是关于那个疯女人，011的妈妈。
我问：「她记得妈妈吗？」
卡莉：「我不知道」。
4岁。
已经能记得不少事情，我永远记得自己被哄骗着吃下第一口青菜，令人印象深刻。
可是她的眼神很干净，心灵简单且纯粹。
这让我困惑。
她不记得妈妈了吗？一点都不记得？
匪夷所思。
我悄悄观察着她，从她的画，从细枝末节的地方试图看清她。
最后不得不承认，011还懵懂得厉害呢！
干净剔透的像一块玻璃。
喜悦，愤怒，悲伤……别人的种种情绪洒在她身上，全部穿过去留不下一丁点。
她甚至没有自己的阴影。
我不禁感叹：「她好像一块玻璃」。
卡莉做下判断：「不是动物吗？」
我：「她也像小鹿」。
卡莉：「看来你挺喜欢她」。
如果不讨厌就算喜欢，那我确实喜欢她。
她有点特殊。
和其他彩虹室的孩子不太一样。
而他们……我讨厌他们。
他们正在被实验室「驯化」，竟也在逐渐完成自我驯化，变成我极为抗拒却完美符合布伦纳博士想要的样子。
所有自己的不合时宜的想法都被做手术般一一摘除，他们顺从的接受了，也极为配合的袒露自己，率先给自己插了第一刀……
多么精妙的一场手术，切掉了某些重要的东西，让人变得傻傻的，只留下扭曲后的认知——
「爸爸」，是在帮助我们。
受伤害变成一件理所当然，又习以为常的事。
变得更能忍耐、不会再思考自己为什么要经历那些严苛痛苦的实验，然后……
顺从得到嘉奖。
一句夸奖，一颗闪亮亮的糖果就能甜到让人忽略疼痛，快乐的像个傻子。
可是疼痛不会因为忽略而消失。
他们那没救的小脑袋无法处理这种伤害，只会天才般的转移到比自己更弱的人身上，以玩闹的方式。
「这是闹着玩」
「为什么这么严肃呢？」
「你是不是玩不起？」
……
是啊，为什么这么严肃呢。
我得露出微笑。
他们与我一样，正面是可爱且无辜的，可是从脚下延伸的阴影——
畸形且残忍。
我平视陀螺——
它待在自己的舒适区，它的平衡点。
我眨了眨眼睛。
现在我看到了什么？
白炽灯的光投在她身上，也落不下一点影子。
多稀奇。
有趣。
我想看看……
卡莉的文字印入眼睛，「为什么是玻璃？」
我：「很难解释。」
若要一一写出来，这要用手指写到什么时候去。
正要收回，卡莉拉住我，让我展开说一说，只是她的手指按在手腕内侧的编号上…
我受了惊吓般猛的抽回手，手肘用力撞在椅背上发出“砰”的一声。
“该死！”
卡莉骂了句脏话，急忙站起来。
她蹲下检查我的肘关节，低声问，“怎么样？疼不疼？能动吗？”
“我没事。”
“真的？”
她似乎不相信我的话，我只能说：“只有一点点疼，真的。”
卡莉对着手肘微红的皮肤揉了揉，然后抬头问，“好些了吗？”
“谢谢，现在不疼了。”
她面露愧疚向我道歉：“对不起，我刚才太用力了吗？”
我连忙否认，“不，是我感觉痒。”
“我不知道你的左手怕痒。”
“我也才知道……”
又聊了几句，卡莉放下心，我注意到011已经脱离了自己世界。
她时不时低头心不在焉的画几笔，又抬起头，自以为不被人注意的看着我们。
……
不是探究，只是看。
但她可以更光明正大，或者更加隐蔽难以察觉。
而不是在我的视野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又直愣愣的，毫不遮掩。
这样太难受了。
我的陀螺，我的小小鸟。
它听从我的意愿，悄然的向011靠近。
像是好奇的跑去近距离观察陌生的人，一点一点在她余光边缘来来回回的游弋试探。
011的注意力被它吸引过去。
我舒了口气，随即想要逗她的心态占据上风。
彩色陀螺像受到惊吓般，极小的尖端连续且灵动地跳动了两下，又稳稳落在桌面上。
她惊讶的开始结巴，“活，活的？”
我点点头，一本正经的告诉她，“它叫斯威尔（Swayer）。”
“斯威尔？”她重复了一遍。
“抱歉，它和别的陀螺不太一样，总有自己的想法，不太听我的话。”我腼腆的说。
“没关系。”
她直盯着名字新鲜出炉的陀螺，暖褐色的眼睛满是疑惑，“它想做什么？”
“也许……它想和你交朋友。”
“朋友？”又是一个她没听过的词语。
她迟疑的看着我，又转回陀螺。
“好的？”她不确定的说。
陀螺依旧稳定的旋转着。
“我愿意和你交朋友。”她说。
依旧毫无反应。
她趴在桌上，轻声询问，“斯威尔，你能听见吗？”
“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开始指导011如何与别人交朋友，并传授我自己的经验，“你得摸摸它，它才能知道自己得到了回应。”
011信以为真。
卡莉手撑着下巴，兴致盎然的看着她缓缓伸出手指，试图去摸急速旋转状态的陀螺。
火焰的文字再次出现，这次却围绕着它——
「小心！此处有怪物斯威尔出没！」
卡莉：「你太坏了」。
我的蓝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不，我是个好孩子，坏的是那个被我临时兴起命名为「斯威尔」的彩色陀螺。
它会令她感到疼痛。
还差一点。
011稚嫩的指尖还未碰到斯威尔，它偏离了。
走出原本稳定的平衡点，开始失控般摇摇晃晃的大幅度摆动，然后歪倒在桌子上。
011无措的看着一幕，她抬起头看着我，暖褐色的眼睛迷茫极了，又有点害怕，“不是我做的。我，我还没有碰到它。”
“我知道，”我出声安慰她，“它是自己停下来的。”
“真的吗？”
“真的。”
我伸手碰了碰那个陀螺，歪倒的它如此狼狈，仅仅只是轻轻一点，它就开始不受控制的左右晃动。
如此滑稽。
我开始给这个陀螺编造设定，看在它令我愉悦的份上，我可以给它一份图纸。
“它的名字是斯威尔。为什么是这个名字？因为它是一个摇摇摆摆，很难保持稳定的陀螺，可它的愿望是让自己稳定，它觉得那样很好，于是它只能踮起脚尖——”
我摸了摸它的尖端处，给011介绍，“就是用这里，用那小小的尖端不停旋转，旋转，旋转……”
……
卡莉饶有兴致的听着。
我越讲越兴奋，关于陀螺斯威尔的故事几乎水到渠成，天启般的灵感借着我的嘴出现在这个世界里：
“……斯威尔用永无止境的旋转来保持自己的平衡。它成功了，但它的速度太快，再也听不见任何人说话，为了它的愿望——保持自己的稳定。”
“直至磨平小小的尖端——”
我比划了一下，“大概磨到这个位置，它才能停下来喘气，勉强靠着这点接触面，支撑它臃肿庞大的身躯，这就是它的目的。”
011被故事吸引了，追问，“然后呢？”
多么棒的听众。
我对会说「然后」的小妹妹满意极了。
我故意停顿，听到卡莉的「然后」，才满意的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说，“它舍弃掉太多东西，已经变成了一个孤孤单单的陀螺。一日，一日，孤独久了，斯威尔就开始想要有人陪伴。但是这很难，只要它不停下来，就会伤害任何靠近它的人。”
我露出遗憾的表情。
011极易共情，她开始真情实感的难过。
“只是一点点疼痛，我可以承受住的。”她小声说。
“不可以。”
我赶紧阻止她这个危险的想法，“要小心！伤害是会变成双向的。”
011不太明白。
我严肃的告诉她：“它伤害你，其实你也会伤害它，你会折磨它的内心——它原本不想伤害你的。这样一点点，一点点的…日积月累，即使你们一开始想要成为朋友的心是真诚纯粹的，也会在不断的折磨下扭曲成怨恨……斯威尔会想，「当初为什么要来触摸我呢，为什么？明明我只要遥远的看着你，就足够开心了，现在却变成两个同样痛苦的人」。”
“你也会开始疲惫困惑，「我为什么忍耐那么多的痛苦，却换来这样的结果，这样值得吗？」”
011似懂非懂，又有点被吓到了。
好吧，我不想吓哭她，于是温声说，“所以，为了它好，千万不要去摸正在旋转的陀螺。并且你也会很疼，好吗？”
“好的。”
她乖巧的点点头。
我突然想摸小鹿。
“好了，继续我们的故事。然后……你出现了。”
我尽量让这个故事不是那么严肃枯燥，用欢快的语气说：
“噢！远道而来的旅者，斯威尔心想。”
011羞涩的笑了一下。
“它好奇你，靠近你，但又不能离的太近。想和你做朋友，但又不想伤害你。它听不见，可你回应了它胆怯的试探，选择去摸摸它，它感受到了…你哪怕被伤害也要与它交朋友的意愿，所以——”
“它也给予了回应，”我露出开心的微笑，“在最后要伤害到你的那一瞬间，选择主动停下来。”
011还有点意犹未尽，“现在，斯威尔，可以听见我说话吗？”
我点点头。
她凑过去小声对着陀螺说话，可是得不到回应，又不解的看着我。
这让我有点为难。
想了想，还是诚实的告诉她，“陀螺不会说话的。”
011有些失望。
我补充道：“摇晃，旋转才是陀螺们的交流方式。所以如果你去触摸它，旋转它……它的一举一动，正是在回应你。现在你去旋转它，它一定会停下来的。”
“真的吗？”她问。
“真的，它在我手上的时候就不会停下。”我信誓旦旦的保证，鼓励她，“试试。”
011迟疑了一下，拧动它——
斯威尔开始旋转，速度极快。没有我暗中干扰，它像一个普通的陀螺一样，很快脱离平衡点慢下来，晃悠悠的歪倒在桌子上。
暖褐色的眼睛充满了惊喜，“啊，它回应我了。”
“嗯哼，你看，现在你们是朋友了。”
我大度的说，“如果你想见斯威尔，以后可以来这里，这里是我们的位置。”
011开心的点头。
很好。
小鹿来了，离我摸到它线条流畅的脊背，还有它长长的睫毛还会远吗？
卡莉听的也很高兴，火焰文字再次显现——
「故事不错」。
我眨了眨蓝眼睛，看来我还挺有讲故事的天赋。也许……离开实验室以后，我能靠写童话故事养活我和卡莉。
011珍视的和斯威尔嘀嘀咕咕了一会，或许是因为陀螺斯威尔的故事，她没有了刚来时的紧张，只是她的造句一言难尽，总是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
好吧，实验室可不会给我们开设一堂语言学习课来学习怎么造句子。
她好奇的问，“007，你懂的真多，为什么？”
我认真想了一会，“大概是因为卡莉吧。”
卡莉懂的比我更多。
011有了新的疑问：“卡莉？是008？为什么？”
卡莉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你该问我为什么叫008。”
011不理解，按照卡莉的句式重复问了一遍。
我不想让话题变得太沉重，于是我告诉她，“因为她是建造师。”
“建造师？”011问。
我挺起胸膛，自豪中又带点骄傲的说，“卡莉，世界的建造师，她的力量无与伦比……”
“打住。”
卡莉打断了我的夸夸夸。
……好吧，她总在某些方面很害羞，听不得别人推崇夸奖她。
011的小脑袋似乎只能容纳一个问题，她已经被我带偏了忘了之前的疑问，好奇的问，“建造师？怎么做？”
我期待的看着卡莉。
卡莉凝视我。
……
我眨了眨蓝眼睛，“求你了，卡莉，让我再看一次。”
我就知道，卡莉拿我没办法的。
“好吧。”
她对着拳头轻轻吹了口气，张开手——
一只幽蓝色的蝴蝶从手心里飞出来。
蝴蝶的磷翅闪着梦幻的蓝光，翩跹飞舞，异常绮丽。
与彩虹室格格不入。
011像我第一次看到时一样，露出惊叹的神色。
暖褐色眼睛一瞬间明亮起来，那像极了我想象中……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可乐的颜色，清透澄澈。
她抬起头，我也顺着蝴蝶的盘旋抬起头。
它出现在我的眼睛里，而不是我的心灵视野里。只有这时候，只有卡莉的造物才能让我忽略那些不可细看不可细想的生物结构，只专注于它的美丽。
……
它似乎飞累了，轻盈的落在静止的陀螺上歇息片刻，缓缓舒展宽大轻薄的磷翅。
011惊奇的看着它，试图伸手去抓，手却穿过去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虚假的。”
卡莉伸手抓住了蝴蝶，然后摊开手心，蝴蝶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但是，我可以做到以假乱真，”她意为不明的笑了一笑，“就像魔法。”
我轻轻鼓掌。
要不是担心训练员过来训斥我们要保持安静，我一定要给卡莉热烈的鼓掌加大声欢呼。
“我从没见过，008…很厉害。”011真诚的夸赞。
011很有眼光，我果然没看错人。
卡莉皱了眉头，耐心纠正011，“不要叫我008（Eight），卡莉，我的名字是卡莉。”
“卡莉。”
011重复了一遍，好奇的看着我，问道，“你也有其他名字吗？”
她戳到我的痛处了。
真是猝不及防。
可我怎么能承认这一点，于是逞能的说：“当然，我的名字可多了，有很多。”
我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郑重且缓慢的说：
“在你眼前的…
是一位伟大的冒险家。
她漂泊不定，踏足四方，常与建造师一起结伴旅行。
有些人叫我造梦师。
也有些人叫我受星空眷顾的创作者。
或是棋盘之上的真实之眼。
我是奇幻生物的保护者，
也是百事可乐的追随者。
只要是走过的地方，
没有哪个奇幻生物……不曾听过我的名号！”
越说，心潮越是澎湃，仿佛广袤无垠的世界无数的奇迹等待我去见证，试图用它们的美，倾倒我。
只是彩虹室里一片安静。
我说了一长串名字，011似乎一个字也没听懂。
很好，换个角度去想，我成功报复回去了。
她被我绕晕了。
瞧瞧那迷茫的眼神，最后我简明扼要的告诉她，“叫我007（Seven）就行。”
她恍然大悟。
是的，007在霍金斯实验室里，单指我一人。
卡莉乐的不行，哼哧哼哧的憋笑，问道：“你想了多久？”
“也没多久。”我羞涩的说。
其实我想这样对别人介绍自己……想很久了。
007才不是我的名字。
这是我的编号。
011似乎觉得有趣，用手指向自己，认真的介绍，“011（Eleven），我。”
我沉默了。
该怎么告诉这个傻乎乎的小妹妹，这只是她的编号，不是她的名字呢？
而且……
她有名字，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正要张口，卡莉在桌子下轻轻踢了我一脚。
我闭上嘴。
这不是个好时机，会干扰我们的计划。
我轻巧的转移话题，“好吧，011，你在画什么？”
她指着画上的红橙黄绿蓝几个长条组成的图案，“彩虹室。”
你喜欢画画？”我问。
她点点头。
“真巧，我也喜欢画画。”我说，“你喜欢颜色吗？”
“喜欢。”
“哇哦，真巧，我也喜欢颜色。我有一个魔方，上面有各种颜色。”
上面还有一只流血的蓝眼睛。
……
我想，大概只要我愿意，还是能与人交朋友的。
放弃防备。
放弃试探。
放弃磨磨蹭蹭的，一点一点拉近双方的距离这种缓慢的交朋友方式，去选择直爽热情全然信任的方式接纳对方。
虽然令我不安。
我讨厌被伤害。
……
“你想画下自己看到的一切，可是找不到对应的颜色，对吗？”我问。
她点点头。
“那我可以教你一招。你可以试试两种颜色涂在一起，就会得到新的颜色。”
我指着桌子上旋转的彩虹陀螺说，“就像它一样。”
011一脸「哇哦你懂的真多」的表情，大概也像极了我看卡莉的表情。
我不禁开心的笑起来。
011的画上还有两个简单的小人，一高一矮，手拉着手，画着笑脸。
我轻声问道：“他们是谁？你，还有妈妈？”
011摇头。
用铅笔在矮个子小人下面写下「11」，指着它说：
“011，我。”
又在高个子小人下面写下「papa」，她抬起头开心的说：
“这是爸爸。
……
……
多么明亮。
令我想要回避。
谈及「爸爸」布伦纳博士时，011眼中爆发的光芒……
那种依恋，全身心信赖，是我即使投入十分的表演也已经做不出来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阴影（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