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故国二三事》笙歌停

32、第 32 章

　　“听风楼那两位，身子已经大好了。”这一日的阳光甚好，我手中的书卷正看了一半，衍的声音从身后传了出来。

　　我适才将一枚辛夷木的树叶夹在书卷之中，合上放下后缓缓起身，转过身来看着他，“殿下都听说了。”

　　“嗯。”衍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恐怕朝野上下，很快都会知道先生的姓名了。”或许是经过了一番的提点，他如今说起话来，颇有几分少年帝王的样子，听不出什么情绪。

　　“殿下有什么想法？”我问。

　　“先生以为我会怪罪先生吗？”他的眼神里，这才有了一丝急切，似乎是要为自己辩解——在他心中，我是他十分信赖的老师。

　　“先生于我有授业之恩，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虽然父皇说过先生可以明年参加礼部试之后再行授官，但先生想必也知道，那礼部试，早已不是选拔人才的了……以先生的大才，如今只能在这一方院落中，实在可惜。若是先生能以此为契机，进入前朝，于先生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衍如今还未满十六周岁，个子比我稍稍矮一些，身子看起来仍然有些清瘦，我望着他，也自然明白他这话中未曾说出来的意思——他想让我去朝堂之上，为了我，更为了他自己。距离他十六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需要能够在殿前说上话的人，虽然偶有几个如郭有丞之流的人私下里站在他这边，但今朝堂之上的要职也都由柳博新的人担任着——如若他想要更进一步，拉拢每一个可以拉拢的人，积蓄自己的势力，是最要紧的事情。

　　我笑了笑，正在此时，一声“先生”把我和衍的对话打断。

　　衍回头望了一眼行动翩翩的少女，颇为识相地就向我告辞。

　　湘灵素来喜欢绯红色，这一日纵然是身体刚刚好转，也穿着一身绯红，外面覆着一层披风，白洁如雪，看来那药方确实是好的，她大抵已然完全好了。

　　她与衍错身而过，衍并不看她，她也只是偏头看了看，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般，又很快回头，大步流星地近前，脸上是如这日阳光般的笑容。

　　“先生……先生刚才在和衍说什么？”她仍旧是那般直接，其他闺中女儿的含蓄在她身上倒是看不见踪影。

　　我垂眼看了看岸上的书，轻轻拿起道：“衍在问我一些问题。”

　　一向对读书不甚感兴趣的她，目光却也落在我手中的书卷上，从中轻轻抽出了那么辛夷木的叶子。这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件了，只不过是那年我和芫芜途经南清之时，她见我喜欢，便剪了一些着工人去掉了叶肉，用丝线和金丝顺着叶子的纹路做成了树叶的形状赠予我的，只不过在这皇宫之中，多的是制作精美的芸编，像这枚辛夷木的叶子般的，虽是简陋了一些，倒也不多见。

　　她仔细打量着，像是很感兴趣，“这是什么？”

　　“是辛夷木的叶子。”

　　“辛夷木？”她对花花草草素来没什么兴趣，“这宫中有吗？我见过吗？”

　　“我不曾在宫中见过，想来却未必是有的。”

　　“先生喜欢辛夷木？”

　　“辛夷木在春日开花，花色纯白，若是有风吹过，如同大雪飘落。”我这样说着，忽然想到宫外元家旧邸那一株辛夷木，以及，多年前浅水滩外辞盈病故时的景象。

　　“这东西倒也精致的，看起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能够送给我吗？”她忽然这样开口。

　　“自然……湘灵若是喜欢，便拿去吧。”我道。

　　她听了高兴得很，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工卓绝的帕子来，仔细地将那枚叶子放了进去，又贴身放好，而后她说：“先生，我是来向你报喜的。”

　　“报喜？”

　　“是啊，多谢先生献出了药方救了母妃和我的命，适才我已经向父皇请命，父皇说要给你赐官呢！”

　　其实她倒也不必这样做，日前在停云楼和蓝羽的会面，我已然知道后续会有安排——但是她这样做了，此时此刻，对于远在千里外的翟山遥而言，她若是知道这宫中最受宠爱的公主对我有了这样的心思，心中或许会有几分欣喜。
　　“先生不高兴吗？”见我没有说话，湘灵又追问。

　　“倒没有。能够为陛下分忧，是我的本分，又怎可以此来乞求一二呢？湘灵公主的美意，我心领了。”

　　“怎么会有人不愿当官呢？我虽然不懂朝堂之上的事情，但我心里可是清楚，那些人只要是得了赏赐，有了官做，都是欢喜得很呢！”

　　她到底单纯，我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她喜欢这样的“我”，“我”心里清楚。

　　这一日稍晚的时候，圣旨来了。

　　我回到郭府的时候，天色尚早，郭有丞今日散朝之后似乎并没有什么其它的安排，我甫一到府，便见着芫芜站在那里，她一面将我的衣服理了理，一面用眼神示意我，郭有丞在等我。

　　素来简洁干净的房间内，他的酒似乎已经温了一会儿。见我来了，也并没有多话，只是将酒杯又烫了烫，只等着我坐下。

　　我心中知晓，他当是为了赐官一事，他一向看不惯皇帝对瑾妃专宠，内心甚至觉得瑾妃就此死了，或许是国之大幸；又清高狷介久了，应当是在怪我自作主张献出了药方，觉得我应当和他不是一路人了——虽然，我一直和他不是一路人。

　　“也好，”他冷不丁地开了腔，这两个字，让我知道他已经在此等了我许久了，在我未回来的时候，他心中已经自我劝诫了多遍。

　　我挡住了他要为我斟酒的动作，青玉酒壶是他素来喜欢的，悬在半空中，我反手拿了过去，先是为他斟了一杯，又自斟了一杯。

　　“本来，皇上已经应允，许你明年参加礼部试，届时一定会正式地封你一官半职。也好……”他又重复了这两个字，“这下，倒是用不到明年了。”

　　“您这是在怪罪我了。”我饮了一口杯中温热的酒，道。

　　他这才抬眼正式看向我，与我四目相对。

　　“您是在怪我救了瑾妃和湘灵，还是在怪罪我得官不正，靠着两个女子的因缘，得了这‘大学士’之职？”我问，“想必，您还记得我初入郭府时，您和我说的话，您对江山社稷的期盼，对衍的殷殷希望，如若没有人在前朝为他计划筹谋，仅凭如今的情形，不知何年何月他才能成气候？”

　　“先生，您是我敬重的长辈。此举，或许会让朝中一些清流看我不起，也或许会民间百姓唾弃，但我纵然身污，志也当洁。”

　　说完这些，我并没有继续看他，而是望向了门外，太阳已经落山了，院中昏昏黄黄，一阵风吹过，几片叶子落在了地上。我知道，此刻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会相信我说的这些话——这些，假话。

　　因为献药救了瑾妃的缘故，皇帝对我颇有几分优待，按照大端的规矩，会有专人安排好后续的事宜，我既已入朝为官，且品级不低，又是皇帝眼前的红人，皇帝最为钟爱的妃子的“救命恩人”，底下人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因而，很快，我就离开了郭府，搬进了新的府邸。

　　只是我没有想过，我要搬进的新的府邸，也是，我曾经生活过多年的，元家的旧宅。